她说的是大容神官长终生不能娶妻的戒律契。

    柳絮回立时转头看来,容绽也停笔,对栖真惊讶,很明显他们都没想到栖真居然听说过契约。

    其实这也是柳絮回五年来心头疑问,可她不敢问,因为觉得容绽若还负契,她问,徒惹人伤怀;若已然废除,她问出来,又像意有所图。

    所以现下被栖真一个“外人”直白问出,倒也正中下怀,便掉转目光,只管盯着容绽,看他如何作答。

    容绽略低头,也不知在想什么,片刻才道:“我也不知道。”

    大容皇室从未被废除过,所以他也不知自己现在还须守契,还是早已恢复自由身。

    栖真知絮回对此一定极关心,怎奈脸皮薄,总在心上人面前闷腔,当下决定助攻一把,便对容绽道:“兴许可以问问你师父,若不受约束了,身边有好姻缘,别错过啊。”

    栖真给柳絮回递眼色,意思让她加把劲,谁知容绽道:“无论是否身负契约,此生我都不会娶妻。”

    这话实在太钢铁直男,杀伤力太大了!

    把栖真和柳絮回听得一愣。

    然后就见絮回面色骤变,满脸无法掩饰的吃惊和伤悲。

    栖真赶忙问容绽:“若无约束,为何这般苛待自己?”

    容绽却提笔:“阿絮,继续。”

    他根本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便催柳絮回继续说,他好继续写。

    可柳絮回再也忍不住,起身跑了。

    见她离去前掉落的伤心泪,栖真就想跺脚:“阿绽!你这般说,会辜负多少心系于你的情意!”

    容绽眼皮翕动,默然不语。

    栖真刚才也是急了,仔细想想,冷静下来好声劝:“你若是担心自己眼睛看不见拖累人,我们遍寻四海名医为你延治,可你千万别失去信心。说出这种断情绝爱的话,得让多少人难过呢。”

    多少人?

    哪来多少人?

    听完此话的容绽居然扯了下嘴角,虽然瞧上去殊无笑意。

    “不是因为眼睛。”他开口道:“身世凋零、一无所有的人,谈何情爱?”

    这话说的!

    絮回她爹司工还在朝,她当年若非为了救你,何须铤而走险劫狱,何须冒着生命危险陪你五年?她难道不是为你变得一无所有?

    栖真都想翻白眼了。

    “一无所有的人多了去,这山上谁不是?”栖真的话多少带些不豫:“感情一事固然不能勉强,但若为这种理由强作自卑,那才叫对不起人家心意。”

    容绽被她口口声声逼着,原本那番托词在这言论下竟站不住脚。照理,这话他不会直白道出口,但此刻他心潮涌动,竟也不管不顾说了出来:“我心里有个姑娘,生前我护不了她,如今她香消玉殒,我便在心中守着她,守她一辈子。”

    栖真惊了!

    彻底震惊了!

    容绽居然还在念着沈兰珍?

    “她是为你而死吗?”栖真着实觉得荒谬,就想点醒他。

    “当年,若非我将敌人身份传回宫,父皇不会暴怒之下杀她亲子,她便不会暴起屠我父皇,更不会被风宿恒一箭穿心。”

    深藏心底的话从未对人言过,可容绽既然不经意间知道了栖真的情意,便不想耽误她。今晚话赶话到了这份上,再说不出口的,为了拒绝也不得不说一说了。

    如果容绽看得见,一定会发现栖真现在的表情很不对劲。

    她脸都憋红了,面上除了震惊,还有恍然大悟。

    早从风宿恒口中得知嘉和帝在城墙上给她看的影像是容绽传回的,可她没想到这事会让容绽内疚至此。

    他竟是这么想的?

    他竟将沈兰珍和嘉和帝的死全归在自己头上?

    所以才坚称终生不娶?

    栖真明白过来,心酸、心疼、愧疚全数叠加,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暴起屠你父皇?”栖真故作镇定道:“你喜欢的女子是哪路神仙?居然连大容皇帝都能屠戮?”

    这一问,正中核心!

    因为说起这桩,容绽始终没想明白过。

    “她不会武,也从未修炼,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她身负火系法术,毁天灭地,至少在极灭境了。”

    “是啊,你不觉得奇怪吗?”栖真旁敲侧击:“一个平时都不会武的人,忽然变得那么厉害,她还是她吗?会不会是被夺舍或附身?”

    她就想引容绽想想沈兰珍身上的那些疑点,最好让容绽自己醒悟——那个沈兰珍,根本不是他原本爱的人。

    “夺舍、附身?”

    “就是别人的魂魄附在她身上。”

    容绽如遭雷击。

    若出身江湖或仙宗门派,他可能早就想到夺舍或附身,可惜容绽所处的是百年来与外界全不相通的大容,而之后五年东躲西藏,那个层面的事他就更没机会探究。

    没人会跟他说这些,他自己也不会想到,可现下经人一点,他脑中活像开了天窗。

    透亮了!

    这些年想不明白的事,立马有了合理解释。

    母后薨逝第二日,沈兰珍磕到头后为何性情大变,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听栾乐说,他们回程借住栾府那晚,沈兰珍和当时假扮太子的风宿恒在院中有过一段对话,说从神明大宫取回了真正的炼魂鼎。

    沈兰珍不可能懂法术,不可能有儿子,不可能顶撞大神官,不可能在岛上英勇至此,更不可能有胆子动炼魂鼎……

    但若换一个人……

    一切就说得通了!

    这人岁数一定比沈兰珍大,她有一个叫凡心的儿子。她知道自己儿子成了祭童,所以想办法附在沈兰珍身上来大容救人。

    而且,这儿子还是她跟风宿恒生的!

    但她和风宿恒……一定不是爱侣,否则风宿恒不会一箭要了她的命。

    炼魂鼎验的没错。

    他一直以为是当时扮做容聘的风宿恒在滴血验亲中做手脚,其实没有。

    风宿恒没有做手脚,有问题的是沈兰珍。

    那时风宿恒说:“皇兄有多了解,才敢为她断言?”

    可笑那时他竟真地言之凿凿为她辩解!

    可笑那时他跟风宿恒说:沈部像倾心于你或许是真,但绝不可能有私生子!

    沈兰珍不可能有,可那个附在她身上的人……

    想到这里,容绽只觉浑身冰凉,只因他忽然想到……兰珍已逝,不代表那屡魂魄不能附身别人或回归本身。

    就是说,很可能那女子根本没死!

    谁能解此悬案?他如今能想到的只有风宿恒,毕竟风宿恒和这女子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可现下,连风宿恒都死了……

    那他还有可能找到她吗?

    这个毁他家国、杀他父皇、害死沈兰珍的仇人!

    …………

    如果栖真知道今晚为撮合他和柳絮回说的话,竟让容绽几乎洞悉真相,且在心里埋下更加惊涛骇浪的仇恨,她一定会扇自己两巴掌。

    但她不知道。

    她就见容绽像被定了身,毛笔啪嗒掉在纸上,像受了莫大的刺激,整张脸都失了血色。

    刚想开口叫他一声,容绽倏忽站起,仓惶便走,连阑珊都忘了叫来。

    “阿绽!”眼看他要撞上一边桌角,栖真赶忙起身相扶,竟见容绽紧闭的眼中流下泪来,着实把栖真吓了一跳。

    他到底有多爱沈兰珍?

    爱到听一听关于她的猜测都受不了?

    栖真觉得自己受的冲击不亚于他,对着容绽的失魂落魄,她也全然愣忡了。

    直到掺扶容绽的手被人抽回,身边有个微沉的声音道:“栖真。”

    回头。

    是四日不见的风宿恒。

    …………

    自把颜心弄上山,风宿恒便放了心,终于道出想再上驼暮山的想法。

    知道他想去驼暮山,是为她求脱困之法,栖真怕他长途御剑疲累,便让他多陪陪小包子,在山上住两日再回。

    可风宿恒没想到,他一回来就见到心上人和别的男人抱作一团的动情场面,一个目不转睛,一个泪流满面。

    当下叫阑珊扶容绽回去,他看了眼栖真,转身就走。

    栖真一见风宿恒,心头漫上小别重逢的喜悦,谁知话没来得及出口,就被他扔下的眼神慑住。

    她心头喊遭,也不敢停在原地,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

    可风宿恒不理人,长腿一迈,快步下到三峰溪边。

    天色已晚,溪边寂静无人,和山顶敲敲打打人声鼎沸的热闹成鲜明对比。

    风宿恒沿着三峰溪往下游去,到一处隐蔽的岸边,脱衣下水。

    一路风尘仆仆,四天没洗了。

    脱衣也好,下水也罢,他动作一气呵成,权当身后没人。

    栖真挨挨蹭蹭蹲到岸边,求道:“阿畅,理理我嘛。”

    风宿恒只管背对她,在齐腰深的水里清洗。

    栖真在地上画小圈圈:“你回来,我很开心的。”

    风宿恒索性全身没入水中。

    栖真见他背影都不肯给她看一看了,心下慌得一比,泫然欲泣地开口。

    第一步,陈述事实:

    “今晚我是想撮合阿绽和阿絮来着,可他居然说自己终生不娶,把阿絮气跑了,然后刚才他也要走,差点撞上桌子,我就扶了一下。我觉得这事本身,我也没做错什么。”

    第二步赔礼道歉:

    “可我还是得道歉,因为让我家阿畅不舒服了。只要让阿畅不舒服的事,就是我的错!对不起!”

    第三步提交改正:

    “我保证,以后我一定离他十米远,绝无任何肢体接触,绝不和他一起散步,能不废话就不废话。”

    最后,总结陈词:

    “千错万错今天是我错,如果做不到,就罚……罚我一个月不跟你说话,可以吗?”

    水声哗啦,健硕的人影破水而出,撑着岸沿,没好气道:“一个月不说话,罚你还是罚我呢?”

    栖真顾不上沾湿衣衫,双臂一拢抱住风宿恒脖颈:“别气了嘛。”

    “没生气。”风宿恒满头满脸水,生怕弄湿她,拉着胳膊想把人从身上扒拉开,怎奈被抱得更紧。

    “以前你一吃醋就扔小包子,就吐血,还把人花园砸了,我还不知道你吗?”栖真说一下亲一个,把风宿恒的脸亲了个遍:“现在在一起了,你吃一次醋,我吃一次你。”

    风宿恒向来理智大于感性,很多事心里早想明白,醋染一缸也不想表现出来。

    谁知适才见容绽落泪……

    容绽这人什么心性?

    自从认识这男人来,又哭又笑又病又挨打,他从来只为栖真一个。

    四日没见,风宿恒本是怀着热烈心绪回的山,可那一眼看得他……真是一时没忍住才走人。

    走也不是发脾气,纯粹想冷静一下。

    现下听栖真道歉,尤其那句“只要让阿畅不舒服的事,就是我的错”不仅彻底抚平一缸醋,心都被哄得软成水。

    可面上还是沉着,推她下巴:“再亲要掉水里了。”

    栖真见风宿恒终于软化,才放开一点道:“拿布巾了吗?有干净衣服吗?”

    风宿恒…………

    “我帮你拿!”她转身回山,像只快乐的小雀。

    取回来,她把衣袖卷高,殷勤地举起布巾:“来。”

    “没洗完呢。”

    “你洗。我帮你擦头发,湿着要头痛的。”

    风宿恒索性背靠岸,随她擦,看向天际攀升的银辉,嘴角绽出一抹不自知的笑。

    醋什么?

    身边有人哄,又是这么可爱的一小只,滋味太好了!

    思绪正在游离,两条藕白的胳膊从后拢上,热意的吻落在他耳根。

    “最近…恢复不少了?更有肌肉了呢。”

    风宿恒觉得左边身子都在痒,痒到心里,可仍由着栖真吻,有心上人的膜拜,每日入大荒流的地狱修炼仿佛都不值一提。

    他拉下她的手放到一处:“这里。”

    栖真捏了捏:“哇塞,才一个月不到。”

    充满荷尔蒙的触感,变化好大。

    手不老实往下去,栖真耳语:“腹肌都有了,怎么练的?教教我。”

    风宿恒拢上那只不安分的手,生怕它又像上次那般兴起给他来一下:“你也要练?”

    “师父身材顶级,徒弟也不能输啊。”栖真亲他耳垂。

    风宿恒战栗,偏头:“惹火呢?”

    栖真抽手伸到水里,一把撅住他:“师父……”

    风宿恒闷哼,想拽她出来:“水冷……”

    还记着她说过没做好月子,手不能碰冷水。

    “不碍事。”栖真魅惑的语气真能把人的魂都勾出来:“小阿畅不高兴了,得宽慰宽慰它。”

    “胆子……越来越大。”风宿恒被控制住,侧头追要她的吻:“哪不高兴,精神着呢。”

    栖真系在腰际的驱虫香囊随前倾浸入水中,艾草和丁香混合的馥郁香气化开后窜入鼻尖,让人想更加狂放。

    手里的火热会传染,水烫,身后的呢喃让人丢盔弃甲。

    “出来就不生气,好不好?”

    涟漪越来越密,刻意压低的喘息从岸边的垂柳间透出去,恰恰惊起枝头的夜枭。

    夜枭扑到对岸栖身,好奇地看着暗夜里的人,不懂他们的情不自禁和来势凶猛地爆发。

    一春生命随溪水远去,夜枭腾起飞向山峦时,弄的人手废了,被弄的差点死在身后的怀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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