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洞里的日子不好过。

    他们又像回到大半年前,蜗居在山下营地,一开始连毡帐都没有的那段时间里。

    那时,他们只能架几根树枝,遮一些披风和袍子,有个勉强挡风遮雨的地方睡觉。

    那时,他们需要每日在山上四处打猎,山鸡、狍子或几尾小鱼,没有米,没有菜,野味吃到嘴巴上火。

    那时,晒衣的绳是草茎搓成的,什么家具都没有,累了只能找石头靠一靠。

    后来日子是怎么一点点好起来的呢?

    啊,因为阿畅。

    阿畅为了寻找栖真来到山头,为了让他家小姐过得好一点,往山上运了一车又一车东西。

    他们才有了毡帐、有了恭桶、有了桌子、有了足够的食物。

    其实阿畅只要顾好他家小姐就可以,为何还要顾他们所有人?

    因为栖真想照顾他们所有人。

    再然后,又是栖真出的点子,一出梁祝,让阿畅带着刺绣卖出五千两。

    他们有了赚钱的好法子,才动了造房安家的心。

    栖真又跟他们说,赚钱有道,要趁年轻,选择睡着时钱都能进口袋的方法,手把手教他们创业。

    哦,对了,开店的钱还是她这边垫的。

    如今日子好过了,有房住了,吃穿不愁了,然后他们、他们差点把恩人打死了。在栖真被污蔑时,他们不仅没站在她这边,还亲自动手,恨不得将她置于死地。

    地洞里的气氛极其压抑,大家看着洞外日升月落,想着这一切。

    山遥想,我到底为什么觉得栖真是个祸害呢?我害过她一次,可她对谁都没说,而那一日,我不过听容聘一言,就立刻相信她是敌人,我是不是有病?

    成校想,我眼瞎是不是?分不清谁给我们带来好日子吗?我们每天吃着蛋,却把鸡杀了,以后哪还有蛋吃?

    阿陶……阿陶已经想不动了,他快把自己头发撸秃了。他不敢看所有人,任何一丝移到他身上的目光都像无形的凌迟,让他难受至极。

    而容聘……

    容聘的心情就更复杂了。

    因为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什么。

    外界传闻风宿恒已死,可就在他们揪着那女人不放的当口,大容王带兵忽至,不就说明他俩关系匪浅?即便他现在对那女人喊打喊杀,谁知他们过去是怎么回事?可惜当时被他决绝一箭射懵,否则继续擒着栖真,必能探出更多。

    可这群旧部像被人洗了脑,一个比一个对他漠然。而柳絮回,不过是个司工之女,如今也对他蹬鼻子上脸。

    他们的眼神不言自明——你走,大容灭了国;你回,好日子到了头,你这个灾星,你这个毒瘤!

    每日和这群人待在一处,他是如此格格不入,无时无刻不处在尴尬中。

    但说到底,这群人与他何干?他在乎的只有他皇兄一个!可容绽……唉……兄弟多年未见,到底血浓于水,难道皇兄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和他说一句话了吗?

    地洞里的日子是局促而难熬的,可就在柳絮回去见栖真的第三日,他们被放了出来。

    大容王的走狗袁博带他们下山,山下停着三辆马车和两辆大板车,板车上各有一具油亮的楠木棺材,用金丝绳绑得严实。

    慕容烟月抱着小宝儿从一辆马车上下来,和众人相见,唏嘘不已。

    带着二十个兵,袁博道:“走吧,送你们回大容。”

    终于能名正言顺回故国,他们应该无比欣喜,可如今十一人分坐车中,却是全然沉默。

    袁博出发时就言明:“这一趟,我受大容王之命护送各位回去,并非看押,一路会以礼相待,各位要停车要稍看大可自便。到了万丈城,要去哪里落脚吩咐一声,会护送各位到门口。”

    风宿恒对他们何必优待?如今这番“护送”只怕也是冲着某人面子。况且真要放他们走,直接让他们下山便可,何须着人“护送”?袁博表面客气,到底得了令,要一路看着他们吧。

    队伍走的永嘉道。

    马车行的不快,容绽坐在车里,听着车轮在石板路上行进时传来的轻微咯吱声、通道内过往行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每驶过一段距离,眼睑便能感受到光线明灭的交替。

    阑珊撩着车帘看外面,和容绽说:“这道好长啊,一眼望不到头。道中是一道护栏,左边是往辛丰去的方向,右边,就是咱们这边,是往大容去的。每一边大概有三丈宽,像咱们这样的马车,至少可以并行三辆。外面就是沙漠,听,还有旋风的声音……这样的通道,应该不好造吧?”

    容聘对他哥道:“两千人,四年,风宿恒没少花银子和精力。”

    容绽靠着车厢,和这些时日来一样缄默,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日晚,马车停在道中驿站。

    照阑珊的介绍,就是每隔十里通道向外延伸,连接着拓出来的半亩地,封闭式的,有茅厕、马槽和驿站,供路人休息。

    驿站里的晚餐是一人一份的“套餐”。

    大家从未听说过套餐这种东西,阑珊跟容绽说驿站里只有三种套餐,红烧肉套餐,豆腐套餐和青菜套餐,没别的选择。每一份套餐两个菜和米饭,碗都没有,就用一个托盘装着。

    而住宿只有男铺和女铺两间大房。进去,每张床都有上下两个铺位,帘子一拉就成私密。床不宽,但胜在干净整洁。一间驿站至少可以住百来人。而打尖和住宿的费用只有外面一半,即便普通百姓也全然承受得起。

    他们在永嘉道走了三日,感受着种种让人新奇的细节。

    开始是阑珊对所见滔滔不绝,后来容绽终于主动询问,比如如何设置逃生口,如何设置守卫,通道内如何照明换气等等,这些阑珊之前都没注意,经容绽一问,才将观察如实告知。后来阑珊明白过来,容绽思虑的应该是永嘉道在管理上的方方面面。

    是的,管理。

    在栖真的创业课上,他们是学过“管理”这个概念的。

    一家火锅店要运营,要管理,一条永嘉道同样如是。

    建造永嘉考验的是当权者的财力和人力,而管理永嘉,让它能够安全、有序、便民,考验的则是当权者的施政水平。

    阑珊跟随容绽多年,多少猜到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但容聘不知道。容聘每日抱臂倚在车里,有一搭没一搭听容绽和阑珊对话,想的却是等他回寨,定要再次率兵出征,势必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届时,永嘉也会成为他的。

    出了永嘉,车队一个城镇一个城镇过,容绽细听阑珊描述城中,事无巨细都想知道。

    很多城镇翻新过,住宅焕然一新。一路上人多了,摊子多了,不知名的店多了。马车穿城而过时,能听到窗外传进来的各色叫卖和人潮涌动声——那是热火朝天的街市。

    过去的小镇越来越像过去的大城,而过去的大城,则呈现一种大容百年来从未出现过的繁荣景象。

    袁博没带大家住官驿,就在普通客栈落脚。晚上容绽坐在大堂,和闲下来的掌柜说话。

    掌柜见他眼盲且穿着朴素,但气质出众,便坐下闲聊两句。

    “小老儿过去也就摆个煎饼摊养家糊口,若非官府限借令,也开不了这客栈。”

    阑珊:“限借令?”

    “客官外边来的吧?”掌柜抚着胡子,呵呵笑了两声:“限借令就是官府放银给百姓。那时咱家五口,借了三百两,盘了个铺子继续做煎饼、旮旯包和一些别的吃食。就这样生意越做越大,存了钱,不仅将贷银还了,去年还开了这客栈,日子比以前好太多了。”

    容绽:“利钱怎么算?”

    掌柜吸了口水烟:“很薄的,比黑市低。”

    容绽:“谁都能问官府放银吗?”

    掌柜:“上下三代世居,家中至少三口以上,才有可能拿到放银。官府会看的。就咱们这城,拿过放银的至少有半数。”

    阑珊:“如今城中多少户?”

    掌柜:“少说……一万户吧。”

    阑珊也是跟着学过数学的,极快地算出:“一家借三百两,五千户,便是一百五千万两。官府不怕银子放出去收不回?”

    “还好还好……老大容人,很少有收不回的。签一年,一年收回;签两年,两年收回。真要收不回,官府会让收银人压收的。”

    “压收?”

    “就是把借贷人安排到官府指定的工坊做工,由工坊直接给官府还钱。那些工坊工作辛苦,少有人去,所以能还的都还,不欠这个债。”

    容绽问:“如今工坊很多吗?”

    掌柜吸了一口烟,笑道:“大容的海货外面人都要啊,外面也有越来越多人跑大容采买,工坊铆足劲出活,商铺铆足劲订货,客栈铆足劲待客,哪儿都红火,哪儿都缺人。如今永嘉一通更是如此,忙不过来哦!小老儿前几日还在和家里人说,走永嘉,咱们也去外面看看,看看辛丰,看看付春,回来好和邻里吹嘘,结果我家的说隔壁刘老头一家蹲着永嘉开通首日,就去尝过鲜咯。”

    容绽也聊了几句永嘉道的见闻,最后问:“老丈如何看待现下的大容?”

    掌柜笑起来:“不瞒客官说,咱老陈家代代做煎饼,六十七载啦!小老儿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谁想现下结界没了,和外面通了,日子变得快啊,每天都有奔头,有奔头总比没奔头好啊,有奔头心就活啦。”

    容绽微笑着点头。

    不日车队抵达金光万丈城,袁博亲自护送柳絮回和英迈回了司工和司户宅邸,而司财当年失了官,早已离城,据说移居璞丽去了。山遥半道借马,和众人告辞往南去。而司文一家以身殉国,司文府邸早被朝廷收回,改赐别府。

    容绽问袁博,剩下的九部相里,还有哪位府邸还在。袁博道,只有司军府还在,如今留了几位老奴,并无旁人居住。

    容绽便带容聘和慕容烟月及剩下的人,暂时落脚司军府。

    隔日辰时,一行人在东城门相聚,准备了一干祭礼,扶棺至皇陵为容伯舒下葬。

    皇陵仍有专人洒扫,并没因前朝已废而现任何颓唐。容绽主持祭仪,规章严谨,并不懈怠,亲手为容伯舒封闭墓室,三祷为终。

    而常璐的母家司乐府早已人去楼空,最后还是袁博道,陛下吩咐,若他们愿意,可以将常璐葬到皇崖塔下,陪着沈兰珍。

    容绽没想到风宿恒还愿放他入宫,将常璐下葬后,站在皇崖塔下心绪起伏,再让阑珊引他到兰珍墓前,一手抚着碑上字样,神情翕动,殊难克制,久久无言。

    下山时,容聘赶上附耳:“风宿恒如此大意,竟放你我入宫!皇兄如今身在全尽,宫中难有敌手,不如趁此机会…”

    “莫把风宿恒看轻。”容绽终于回自己亲弟一句:“他以君子之礼相待,我们怎可趁火打劫?”

    “君子之礼?”容聘气道:“皇兄跟敌人讲君子之礼?”

    容绽听他如此,不欲做无谓之言,让阑珊带着,挥挥袖下山去。

    容绽回到司军府,心情拙郁,白日里和阑珊出门感受万丈城的繁荣才多少得以分心。晚上在花园流连,对着对面沈兰珍的闺房又是唏嘘。

    那间房,自住进来后未敢踏足,他每日只在园中枯坐,肖想兰珍曾在这院里玩过,在亭中凳上坐过,搜集着她的气息,即便是妄想,到底让那份无人所知的魂萦梦牵,在此得到些寄托。

    过了几日,司军府倒是来了个不速之客。

    见容绽和容聘来到正堂,来者直直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这人幼时曾随御史入宫,混在九部相和一群官家子中和太子玩耍,但那时大家都小,那么多年过去,容聘对他早没了印象。

    至于容绽,童年根本没有玩耍时间,与官家子也无交集,与他连一面之缘都无。

    但现下,容氏兄弟都听说过他。

    传闻大容王立了一位前朝人为相,人称“尚相”。

章节目录

天宫开物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七夜永央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七夜永央并收藏天宫开物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