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晚春，乍冷还寒。傍晚时降了场雨，不算大，却绵绵长长的，到了四更天还未停。
轻丝稀稀落落的滴下，流到一处凑成圆滚滚的水珠，言溪伸手一触，那水滴顺着言溪的指尖悄然溜走。
窗牖半掩着，风顺着缝隙吹进来，混着跳珠吹在身上有些发冷，盯了雨景半晌，言溪合上窗牖，对屋外唤道：“烛影。”
随后，侍女挑开珠帘进来，见言溪身穿红丝掐金云纹广袖裙坐在窗前，正欲拿起金丝红狐狸皮大麾为她披上，忽地听她问道：“眼下长姐到何处了？”
烛影心里咯噔一下，盘算一番，刚想编些话混过去，抬头回禀时撞上言溪冷静无波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说出实情：“算算路程，大小姐现在应是快到府中了。”
说完烛影垂下头，暗暗自责怎么就说出了心里话。
小姐原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嫡亲的姐姐，夫人老爷暗地寻找多年，了无音信，几尽放弃时竟有了消息。
自几日前找到，阖府上下被叮嘱过，定要将小姐瞒的死死的。
可恨今日有个不长眼的偏生在小姐面前提了大小姐，烛影怒极，死命瞪着那个丫鬟，那丫鬟自知说错了话，望着言溪冰冷审视的目光和烛影的威胁，喏喏噤了声。
时下小姐未多询问，只淡淡扫了几眼，拂袖离去，烛影不敢揣度，命管事的娘子进来，找个人牙子将其发卖。
回到院子后，言溪没再过问，吩咐不许烛影告诉父母，自己已知晓了还有个亲姐姐流落在外。
烛影见她知晓后，轻易接受了，只道夫人多虑，自家小姐是整个盛京城里最端庄沉稳、最温婉贤淑的贵女，怎会耍小孩子心性？
这倒是烛影猜错了，言溪为了这个长姐苦守到四更天，可不是她好相与，是她想亲自看看这位爱上皇子，不惜拖全家下水，害得将军府上下满门抄斩，是何许人物？
言溪心中思忖一番，白皙修长的手指点了点乌木深刻雕芃羽花半月桌边，顺势起身向外走去，烛影连忙跟上，为她挑起帘子。
晚上要出门，烛影早早备下灯笼，走在前边为言溪掌灯。
长姐回来，照规矩说，要先去主厅给父母请安，一跪三叩首，表示感激父母生恩。
推算不好他们何时回府，言溪便去主厅等候。行知主院前，言溪遥遥看着，里面灯火通明，是做足了准备的。
她心里嗤笑，面上不显，忽视洒洗丫鬟一口一个的“小姐好”一路走到花厅。
桌上摆着瓜果一类，看着新鲜，还挂着晶莹剔透的清露，看样子是备下回来时饿了垫肚子的，言溪走到左下首坐下。
不多时，外头传来嬉笑声混杂着丝丝哭音，言溪起身到屋外等候，有说有笑的人群朝着花厅走来，见到言溪后，顿时声音小了下去。
人群簇拥着一位清秀貌美的少女，父母一左一右热络的同她唠着家常，察觉到人群少了追捧声，言将军和言夫人抬头一看，也愣在原地 。
灯火阑珊下，少女额间描着竹绿色的翡翠袅羽毛的翠钿，描的秋娘眉，涂上极光红色的口脂，脸上略施薄粉便显得明艳动人，偏又一股浑然天成的端庄贵气。
言溪言笑晏晏，梁上的花灯暖光照在她脸上，明艳掩了一分，庄重又添了三分，周身气度就是盛京城里第一等贵女。
众人半围着言琬呆在原地一刹，言溪款款而下，少女宛若神妃仙子闯入言琬的眼中，原本因身世沾沾自喜，对盛京城达官显贵的奢靡日子生出的无限畅意，在这一瞬间荡然无存。
对比言溪的容颜，言琬只能算温婉可人，女子肖父，可言琬不像父亲，到和母亲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言琬心中自卑又自怜，一时不敢直视言溪，言溪连个眼风都没给她，自顾自的给父母请安。
“给父亲，母亲问安”言溪福了福身，又问道：“我听闻长姐今日归府，可是这位？”
听到言溪发问，言夫人脸色一变，眼神从不满转为阴鸷，淬了毒的眼眸死死盯着言溪，言将军也猜到了言夫人的不满，打着圆场道：“这正是你长姐，都至四更天我儿还未安寝？”
言溪漫不经心瞥了眼言夫人和言琬，前者不满写在脸上，后者胆小的不敢抬头，略掉她们的眼神，言溪亲热的回答言父：“是了，今日偶然听小丫鬟说长姐回来，我心中牵挂的很，特意掐着时辰来等候。”
“只是，怎么就选了这时辰，舟车劳顿是一；看回来的方向，是后门不是正门，这是其二；为何选了四更天归府不是白日？这是其三。”
这话说的扎心，父母同言琬心中都激起惊涛骇浪。
得知自己身世，言琬欣喜若狂。想到从前受的苦，再一想到往后的荣华富贵。
现在王朝建立不过十几年光阴，这世道的人命不值钱，战乱随时会发生，言琬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更是案板上的鱼肉。
言家夫妇找到她的时候，她还在计较一个杂米馒头够不够她吃两天。前几日观察言家夫妇对她十分上心，吃穿用度都是顶顶好的，她见过有钱人家的官小姐。
言琬没读过书，但她不傻。
直到言溪说这番话前，她还沾沾自喜，以为言家夫妇真的把她在手心上。
言溪那番话不是空穴来风，虽然她不知道这些有权有势的家里有什么规矩。
也曾亲眼见过小姐们衣着华丽，被人前拥后簇的进府，声势浩大，贵气逼人，她这样饥一顿饱一顿的人都不敢抬头看。
是了，言琬自己心里明白，她这样的女儿上不得台面，藏着掖着的………正常。
只是她也不想这样的，倘若她年幼没有和他们失散，现在应该也同妹妹一样那么好看，那么有学问。
总该往好的方面想，至少她现在吃喝不愁，从前受了冷眼那么多也未怎样，现在委屈什么呢？
只是她忍不住，眼泪扑簌簌的流下来
嗤，说了几句就受不住了？
书中她可是为了她那好夫君，不惜让所有人去死。
哪怕没亲身经历，一场大梦也让言溪刻骨铭心，她也不曾对言琬做什么，不就是讽刺了几句，说的倒也是实话。
言溪心中微嫌，全然不在意的样子激怒了言夫人，她将言琬护在身后，怒斥道：“言溪，你的教养呢，目无尊卑，夫子就是教你这么和长姐说话的吗？”
言溪压下唇角差点扯起的讥笑，换了副被误解，伤心不已的神态，侧身向前执起言琬的手。
眼角含泪，尽是心疼与无措，扭头向言父道：“父亲，我岂会是那等斤斤计较、拈酸吃醋的人？”
“只是，我提出这三点疑问，本是不解。”言溪用帕子拭掉泪水，飞快的看了眼言母，自嘲的勾起嘴角，又道：“后观父亲母亲和长姐的神态，才知原是我说错了话。”
“可我是说错了话，也是因祸得福。”少女眉眼转为笑意，亲密的把四人的手搭在一起，柔声解释：“长姐刚才举止有些局促，想是不熟悉府中，把事情解释清楚不是更好？”
言父点点头，确是这个道理，遂同言琬解释一番。
言琬已过及笄的年纪，也该相看人家，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将人接回来，说成带发修行，好全了她的名声。
一番话后，夜色由黑转为深蓝色，东方远处的山脉渡上层金黄色光晕，驱走夜色。
言溪本就是想看一下这位长姐是个什么模样？
看不惯他们作态讽刺几句，客套一番，也不欲多加费神，回房休息去了。
第二日，言夫人本是要同言琬再叮嘱些话，不巧护国公府递了帖子，半月后护国公府三公子的婚事提前了，后日就办。
消息传到言溪这，彼时她正对临字帖，悬着手腕一顿，问道：“就是那个浪荡子陈淮书的外祖家？”
笔尖一顿，墨水滴到宣纸上，好好一副字帖，临收尾蹲锋时斩了卷。
有道：“蹲锋，驻笔下衄是也，夫有超者，必先蹲之。”
这幅字毁了。
言溪团作一团，丢进纸篓里，吩咐人把笔墨纸砚收下去。
想到后日见陈淮书，不免烦躁。
陈淮书可谓是盛京第一纨绔子弟，明明父母都是极有修养的人，怎么偏生儿子是游手好闲、招猫逗狗的性子？
满盛京城，官宦子弟中，言溪是数一数二的优异，陈淮书也是数一数二的二世祖。
人们不免将二人对比，感叹有无父母教养差别竟如此之大。
诚然，言溪样样都好，女子八雅“琴、棋、书、画、诗、酒、花、茶”她样样精通。男子习的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她亦不在话下。
“那个浪荡子在盛京吗？”
“昨日快马加鞭到了盛京，就宿在护国公府。”丫鬟立在案桌前，垂头回道。
言溪挽起衣袖，捡起纸团展开，骨节分明的手捏着宣纸，染着丹红色的指甲扣在纸张上轻划，嘴角勾起略有略无的一丝笑。
陈淮书又欠她一笔，这可是她今日写的最好的一幅字。
轻丝稀稀落落的滴下，流到一处凑成圆滚滚的水珠，言溪伸手一触，那水滴顺着言溪的指尖悄然溜走。
窗牖半掩着，风顺着缝隙吹进来，混着跳珠吹在身上有些发冷，盯了雨景半晌，言溪合上窗牖，对屋外唤道：“烛影。”
随后，侍女挑开珠帘进来，见言溪身穿红丝掐金云纹广袖裙坐在窗前，正欲拿起金丝红狐狸皮大麾为她披上，忽地听她问道：“眼下长姐到何处了？”
烛影心里咯噔一下，盘算一番，刚想编些话混过去，抬头回禀时撞上言溪冷静无波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说出实情：“算算路程，大小姐现在应是快到府中了。”
说完烛影垂下头，暗暗自责怎么就说出了心里话。
小姐原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嫡亲的姐姐，夫人老爷暗地寻找多年，了无音信，几尽放弃时竟有了消息。
自几日前找到，阖府上下被叮嘱过，定要将小姐瞒的死死的。
可恨今日有个不长眼的偏生在小姐面前提了大小姐，烛影怒极，死命瞪着那个丫鬟，那丫鬟自知说错了话，望着言溪冰冷审视的目光和烛影的威胁，喏喏噤了声。
时下小姐未多询问，只淡淡扫了几眼，拂袖离去，烛影不敢揣度，命管事的娘子进来，找个人牙子将其发卖。
回到院子后，言溪没再过问，吩咐不许烛影告诉父母，自己已知晓了还有个亲姐姐流落在外。
烛影见她知晓后，轻易接受了，只道夫人多虑，自家小姐是整个盛京城里最端庄沉稳、最温婉贤淑的贵女，怎会耍小孩子心性？
这倒是烛影猜错了，言溪为了这个长姐苦守到四更天，可不是她好相与，是她想亲自看看这位爱上皇子，不惜拖全家下水，害得将军府上下满门抄斩，是何许人物？
言溪心中思忖一番，白皙修长的手指点了点乌木深刻雕芃羽花半月桌边，顺势起身向外走去，烛影连忙跟上，为她挑起帘子。
晚上要出门，烛影早早备下灯笼，走在前边为言溪掌灯。
长姐回来，照规矩说，要先去主厅给父母请安，一跪三叩首，表示感激父母生恩。
推算不好他们何时回府，言溪便去主厅等候。行知主院前，言溪遥遥看着，里面灯火通明，是做足了准备的。
她心里嗤笑，面上不显，忽视洒洗丫鬟一口一个的“小姐好”一路走到花厅。
桌上摆着瓜果一类，看着新鲜，还挂着晶莹剔透的清露，看样子是备下回来时饿了垫肚子的，言溪走到左下首坐下。
不多时，外头传来嬉笑声混杂着丝丝哭音，言溪起身到屋外等候，有说有笑的人群朝着花厅走来，见到言溪后，顿时声音小了下去。
人群簇拥着一位清秀貌美的少女，父母一左一右热络的同她唠着家常，察觉到人群少了追捧声，言将军和言夫人抬头一看，也愣在原地 。
灯火阑珊下，少女额间描着竹绿色的翡翠袅羽毛的翠钿，描的秋娘眉，涂上极光红色的口脂，脸上略施薄粉便显得明艳动人，偏又一股浑然天成的端庄贵气。
言溪言笑晏晏，梁上的花灯暖光照在她脸上，明艳掩了一分，庄重又添了三分，周身气度就是盛京城里第一等贵女。
众人半围着言琬呆在原地一刹，言溪款款而下，少女宛若神妃仙子闯入言琬的眼中，原本因身世沾沾自喜，对盛京城达官显贵的奢靡日子生出的无限畅意，在这一瞬间荡然无存。
对比言溪的容颜，言琬只能算温婉可人，女子肖父，可言琬不像父亲，到和母亲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言琬心中自卑又自怜，一时不敢直视言溪，言溪连个眼风都没给她，自顾自的给父母请安。
“给父亲，母亲问安”言溪福了福身，又问道：“我听闻长姐今日归府，可是这位？”
听到言溪发问，言夫人脸色一变，眼神从不满转为阴鸷，淬了毒的眼眸死死盯着言溪，言将军也猜到了言夫人的不满，打着圆场道：“这正是你长姐，都至四更天我儿还未安寝？”
言溪漫不经心瞥了眼言夫人和言琬，前者不满写在脸上，后者胆小的不敢抬头，略掉她们的眼神，言溪亲热的回答言父：“是了，今日偶然听小丫鬟说长姐回来，我心中牵挂的很，特意掐着时辰来等候。”
“只是，怎么就选了这时辰，舟车劳顿是一；看回来的方向，是后门不是正门，这是其二；为何选了四更天归府不是白日？这是其三。”
这话说的扎心，父母同言琬心中都激起惊涛骇浪。
得知自己身世，言琬欣喜若狂。想到从前受的苦，再一想到往后的荣华富贵。
现在王朝建立不过十几年光阴，这世道的人命不值钱，战乱随时会发生，言琬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更是案板上的鱼肉。
言家夫妇找到她的时候，她还在计较一个杂米馒头够不够她吃两天。前几日观察言家夫妇对她十分上心，吃穿用度都是顶顶好的，她见过有钱人家的官小姐。
言琬没读过书，但她不傻。
直到言溪说这番话前，她还沾沾自喜，以为言家夫妇真的把她在手心上。
言溪那番话不是空穴来风，虽然她不知道这些有权有势的家里有什么规矩。
也曾亲眼见过小姐们衣着华丽，被人前拥后簇的进府，声势浩大，贵气逼人，她这样饥一顿饱一顿的人都不敢抬头看。
是了，言琬自己心里明白，她这样的女儿上不得台面，藏着掖着的………正常。
只是她也不想这样的，倘若她年幼没有和他们失散，现在应该也同妹妹一样那么好看，那么有学问。
总该往好的方面想，至少她现在吃喝不愁，从前受了冷眼那么多也未怎样，现在委屈什么呢？
只是她忍不住，眼泪扑簌簌的流下来
嗤，说了几句就受不住了？
书中她可是为了她那好夫君，不惜让所有人去死。
哪怕没亲身经历，一场大梦也让言溪刻骨铭心，她也不曾对言琬做什么，不就是讽刺了几句，说的倒也是实话。
言溪心中微嫌，全然不在意的样子激怒了言夫人，她将言琬护在身后，怒斥道：“言溪，你的教养呢，目无尊卑，夫子就是教你这么和长姐说话的吗？”
言溪压下唇角差点扯起的讥笑，换了副被误解，伤心不已的神态，侧身向前执起言琬的手。
眼角含泪，尽是心疼与无措，扭头向言父道：“父亲，我岂会是那等斤斤计较、拈酸吃醋的人？”
“只是，我提出这三点疑问，本是不解。”言溪用帕子拭掉泪水，飞快的看了眼言母，自嘲的勾起嘴角，又道：“后观父亲母亲和长姐的神态，才知原是我说错了话。”
“可我是说错了话，也是因祸得福。”少女眉眼转为笑意，亲密的把四人的手搭在一起，柔声解释：“长姐刚才举止有些局促，想是不熟悉府中，把事情解释清楚不是更好？”
言父点点头，确是这个道理，遂同言琬解释一番。
言琬已过及笄的年纪，也该相看人家，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将人接回来，说成带发修行，好全了她的名声。
一番话后，夜色由黑转为深蓝色，东方远处的山脉渡上层金黄色光晕，驱走夜色。
言溪本就是想看一下这位长姐是个什么模样？
看不惯他们作态讽刺几句，客套一番，也不欲多加费神，回房休息去了。
第二日，言夫人本是要同言琬再叮嘱些话，不巧护国公府递了帖子，半月后护国公府三公子的婚事提前了，后日就办。
消息传到言溪这，彼时她正对临字帖，悬着手腕一顿，问道：“就是那个浪荡子陈淮书的外祖家？”
笔尖一顿，墨水滴到宣纸上，好好一副字帖，临收尾蹲锋时斩了卷。
有道：“蹲锋，驻笔下衄是也，夫有超者，必先蹲之。”
这幅字毁了。
言溪团作一团，丢进纸篓里，吩咐人把笔墨纸砚收下去。
想到后日见陈淮书，不免烦躁。
陈淮书可谓是盛京第一纨绔子弟，明明父母都是极有修养的人，怎么偏生儿子是游手好闲、招猫逗狗的性子？
满盛京城，官宦子弟中，言溪是数一数二的优异，陈淮书也是数一数二的二世祖。
人们不免将二人对比，感叹有无父母教养差别竟如此之大。
诚然，言溪样样都好，女子八雅“琴、棋、书、画、诗、酒、花、茶”她样样精通。男子习的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她亦不在话下。
“那个浪荡子在盛京吗？”
“昨日快马加鞭到了盛京，就宿在护国公府。”丫鬟立在案桌前，垂头回道。
言溪挽起衣袖，捡起纸团展开，骨节分明的手捏着宣纸，染着丹红色的指甲扣在纸张上轻划，嘴角勾起略有略无的一丝笑。
陈淮书又欠她一笔，这可是她今日写的最好的一幅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