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阿斯那多充满恐惧的双眼，我道：“那时你还不是将军。”
他道：“但我是唯一壹个从小王爷手中活下来的。”
“所以你成了将军。”
“那时尸体堆成了山，血流成了海，乌鸦缝成了天。”
我皱起了眉：“数月前的西南，也是尸体堆成了山，血流成了海，乌鸦缝成了天。”
他也皱起了眉：“南方乌鸦很少，苍蝇很多。”
我竟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
待笑声渐停，我又问道：“大师恨的是什么？”
他答道：“神夜余真的心。”
阿斯那多将军有故事，我们都知道的故事。
现在，这些故事快要串联到了一起。
刘志信本是三皇子“麟角王”神夜余真的亲信，后被调至六皇子“獬目王”神夜离煽统领的天蛾卫。
我问起缘由，刘佥事只是回答：“为了监视六皇子。”
我不明白，但我没有问下去。
因为以他的级别，并没有知晓一切的资格。
后来，三皇子和六皇子合谋将刘志信调入了西南守军，在秘密联络阿斯那多的同时，又设计误导守军将领，致使边陲沦陷。
阿斯那多认为，中原皇子的“投诚”之意固然可疑，但合作的硕果真实而丰厚。
于是突杰尔人开始做起里应外合、征服中原的春秋大梦。
数月之前，三皇子带军出征西南，派出密使，故技重施，成功蒙骗了平南豹师的将领们。
如约定一般，各中原关口大开，阿斯那多亲自率铁骑大军分兵深入中原，不料在途径险要之地时，突然遭到三皇子率麟角大军偷袭！
各平南军的援军和传信通道被壹壹剪断，十万铁骑在麟角军团的残暴与狡诈中全军覆没。
阿斯那多在部将的拼死保护下向北逃窜，路上遇一西域佛教徒，杀人夺衣，剃度扮僧；又遇一郎中，疗伤索药，灭口取财。
他乔装打扮，自称邬榫大琉寺的通灵上人，加之熟悉龙国语言，欲往西行逃离中原。
但他已知晓太多秘密，三皇子怎能放过他？
于是阿斯那多不断被神夜余真派出的高手认出并追杀。
他被逼无奈，只得边杀边逃，食不能安，夜不能寐，一路向北，终在京城城门之下摆脱了众杀手。
他本以为，京城这最危险之地，已然成为最安全的庇护之所，但未曾想，城内的天蛾卫统领——六皇子神夜离煽早已等候多时。
正值敏感时期，皇帝的眼线太过密集，六皇子不便在京城内制造命案。
但阿斯那多也不敢在高手如云之地，与禁卫贸然动手。
于是他被天蛾卫轻松拿下，并被六皇子设法移至诏狱，与董启超、尹落霞、刘志信三人相遇。
阿斯那多从认出刘志信的第一眼开始，便知道，这间牢房乃是去往地狱前的住所。
他身心俱惫，无法一人完成越狱，只得在用膳时救下三人，并商议对策。
而后，便是从越狱开始的故事了。
我再问道：“大师悲的是什么？”
他说：“部将兄弟皆死，唯我独活。四年前之惨剧重演，再一，再二，已不可再三。苟活不难，难在身为败军之将，野心虽在，却无力回天。至此已无颜回归故土，终将客死他乡。”
龙咆帝国的常备军，维持在五十万人左右。突杰尔汗国只有三十万。
此次平南豹师出征，便带有十三万铁骑，其中三万消耗在消灭十万西南守军上，剩余十万则惨死于麟角军之手。
如若换做突杰尔汗国举国好战之时，铁骑军团东征西讨不断，败军之将可归国蛰伏、苦思败因，不久之后又将带军出征。
如今汗国已然定都牙帐，并设立“大议会”限制可汗大权，已不再是以战养战的纯粹游牧之国。
十三万平南豹师在数月之间全军覆没，定然将迫使大议会做出停战决策。
如此一来，阿斯那多想再领军出征，也是多年以后的事了。那时能否如愿，希望亦然渺茫。
此时的败军之将，已无突杰尔人全民游牧时的那般待遇。
顷刻之间，阿斯那多便从声名显赫的一方霸主，沦为一无所有的败军逃将，此落差之大，非常人所能经受。
他一路北逃，思辨多日，早已心如死灰，悲痛欲绝。剃度为僧虽是乔装掩护，但也并非全为谎言。
我问道：“大师喜的是什么？”
他的确笑了，笑得很无奈：“我喜王爷今日不杀之恩。”
我笑道：“大师怎么知道寡人不杀你？”
阿斯那多道：“小王爷若想杀我，恐怕我早已垂地三尺。”
卢熹微皱眉提醒道：“垂地三尺？那叫‘人头落地’。”
众人忍俊不禁，除了刀家二小姐。
她不待叙说分明，便已当场发作。幸而董先生再次出手阻拦，阿斯那多的颈上才只又多一条血痕，性命无碍。
二小姐喝问道：“董启超，你什么意思！”
董先生额上忽然渗出数粒汗珠。他低声道：“二小姐问错人了。”
于是她转而瞪着我，再次问道：“小王爷，你什么意思！”
我面上不禁一惊，随即答道：“他可以不用死。”
二小姐喝道：“突杰尔蛮狗在中原烧杀掳掠，而这厮是蛮狗的头头，何以不死！”
我与她对视道：“二小姐说的那人已经死了。”
她用刀尖指着阿斯那多，质问道：“死了？那他是谁！”
我道：“他是救了尹先生、董先生和刘佥事的通灵上人。”
二小姐一口气冲上喉咙，几乎要气晕过去，被董先生扶住。
她喝了碗水，慢慢平静下来，念在阿斯那多对三人确有救命之恩、并肩之情，暂且没再发作。
阿斯那多叹了口气，学着中原人的模样作了一揖：“龙国民间，百姓多没有‘国家’概念。二小姐虽是女流，却有国恨。虽谈不上一腔正气，却也令人佩服！”
刀素蓉偏过头，不想与其多话，但也无刚才般激愤。
卢熹微摇着折扇道：“诸位可知，七王爷四年前随陛下和太子，以‘收复王土’为名在北方攻占的大片土地，原本便是属于突杰尔汗国的。”
我接口道：“诸位可知，那土地上的老弱妇孺，寡人手中的狼牙棒可是一个都没有放过！”
尹先生和董先生两名儒学大家的面上，的确露出了难以置信之色。
董先生更是脱口道：“在北境增置的新十六州，原来是……”
我道：“不错，我皇师北上，原本只为收复北境十六州，但见突杰尔铁骑溃败之势，忍不住吞并了汗国水草最丰的土地，划为新十六州。”
董先生和尹先生脸上的表情并不好看。
段先生依旧悠哉，面无困惑之色。他很清楚，天下的虎狼，无论胡还是汉，都是一般的饥渴难耐。
所以，扯平了。
我又问道：“大师叹的是什么？”
阿斯那多道：“我少年好学，除苦练骑射外，还痴迷中原的语言、书画、兵法和武学，也算是小有所成。”
“阿斯那”在突杰尔汗国为贵胄之姓，为“骁狼”之意。
阿斯那多能如此广泛地涉猎中原文化，得益于其家中优越的条件。
游牧草原的野蛮民族中，如此人才的确罕有。难怪汗国两次进攻中原，都对阿斯那多委以重任，甚至将三成的军队全部交予他来统领。
他叹道：“殊不知，涉猎愈广，深陷愈深。草原之道德荣辱、仁爱良善，异于中原之道德荣辱、仁爱良善。唯有我二者兼备，心口不一，亦想征服，亦想融入，痛乐交杂，心绪纷乱。”
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他并没有出现语病。
这种人没有语病的时候，往往是竭力想被人相信的时候吧。
我最后问道：“大师爱的是什么？”
通灵上人双手合十道：“余生。”
于是他真的成了通灵上人。
段先生一收折扇，询问道：“中原之酒，辛辣最多仅有两成；而汗国之马奶酒甚烈，辛辣最少便有四成。敢问大师，此烈酒如何酿制？”
通灵上人笑道：“我也只知皮毛。奶酒，以六蒸六酿为上品。酒之烈，以‘蒸’为重。置特殊器皿，蒸酒气凝于上壁，凝液顺导管流出，便多一重浑厚辛辣。
我族人将酒作为饮食之最。在汗国，酒在诸人心中亦香亦甜，人前不可以用‘辛辣’这样的词来形容。汗国正值战时，对酒之传承、供应管制十分严格，对如何酿制上乘酒液，我也并不甚解。”
段先生的脸上短暂地划过一丝失望之色。
他转而轻笑，端起酒碗与上人相碰，二人一饮而尽。
酒足饭饱，我和卢熹微提了行囊，踏上南行之途。
诸人出门相送，董先生作揖道：“七王爷一路保重。”
我回礼笑道：“诸位安心养伤，段先生的酒肉管够。”
段棋议负手而笑：“那是自然。只可惜，急着要走的小王爷是吃不到了。”
我也笑道：“寡人可是皇子，下次拜访，段先生敢不招待周到？”
段先生挤眉瞪眼道：“有何不敢？臣的扇子上题着什么？”
刘志信接口道：“乱臣贼子！”
众人皆相视大笑，笑得很洒脱。这静谧的松林，俨然化作酒肆的幕布。
他道：“但我是唯一壹个从小王爷手中活下来的。”
“所以你成了将军。”
“那时尸体堆成了山，血流成了海，乌鸦缝成了天。”
我皱起了眉：“数月前的西南，也是尸体堆成了山，血流成了海，乌鸦缝成了天。”
他也皱起了眉：“南方乌鸦很少，苍蝇很多。”
我竟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
待笑声渐停，我又问道：“大师恨的是什么？”
他答道：“神夜余真的心。”
阿斯那多将军有故事，我们都知道的故事。
现在，这些故事快要串联到了一起。
刘志信本是三皇子“麟角王”神夜余真的亲信，后被调至六皇子“獬目王”神夜离煽统领的天蛾卫。
我问起缘由，刘佥事只是回答：“为了监视六皇子。”
我不明白，但我没有问下去。
因为以他的级别，并没有知晓一切的资格。
后来，三皇子和六皇子合谋将刘志信调入了西南守军，在秘密联络阿斯那多的同时，又设计误导守军将领，致使边陲沦陷。
阿斯那多认为，中原皇子的“投诚”之意固然可疑，但合作的硕果真实而丰厚。
于是突杰尔人开始做起里应外合、征服中原的春秋大梦。
数月之前，三皇子带军出征西南，派出密使，故技重施，成功蒙骗了平南豹师的将领们。
如约定一般，各中原关口大开，阿斯那多亲自率铁骑大军分兵深入中原，不料在途径险要之地时，突然遭到三皇子率麟角大军偷袭！
各平南军的援军和传信通道被壹壹剪断，十万铁骑在麟角军团的残暴与狡诈中全军覆没。
阿斯那多在部将的拼死保护下向北逃窜，路上遇一西域佛教徒，杀人夺衣，剃度扮僧；又遇一郎中，疗伤索药，灭口取财。
他乔装打扮，自称邬榫大琉寺的通灵上人，加之熟悉龙国语言，欲往西行逃离中原。
但他已知晓太多秘密，三皇子怎能放过他？
于是阿斯那多不断被神夜余真派出的高手认出并追杀。
他被逼无奈，只得边杀边逃，食不能安，夜不能寐，一路向北，终在京城城门之下摆脱了众杀手。
他本以为，京城这最危险之地，已然成为最安全的庇护之所，但未曾想，城内的天蛾卫统领——六皇子神夜离煽早已等候多时。
正值敏感时期，皇帝的眼线太过密集，六皇子不便在京城内制造命案。
但阿斯那多也不敢在高手如云之地，与禁卫贸然动手。
于是他被天蛾卫轻松拿下，并被六皇子设法移至诏狱，与董启超、尹落霞、刘志信三人相遇。
阿斯那多从认出刘志信的第一眼开始，便知道，这间牢房乃是去往地狱前的住所。
他身心俱惫，无法一人完成越狱，只得在用膳时救下三人，并商议对策。
而后，便是从越狱开始的故事了。
我再问道：“大师悲的是什么？”
他说：“部将兄弟皆死，唯我独活。四年前之惨剧重演，再一，再二，已不可再三。苟活不难，难在身为败军之将，野心虽在，却无力回天。至此已无颜回归故土，终将客死他乡。”
龙咆帝国的常备军，维持在五十万人左右。突杰尔汗国只有三十万。
此次平南豹师出征，便带有十三万铁骑，其中三万消耗在消灭十万西南守军上，剩余十万则惨死于麟角军之手。
如若换做突杰尔汗国举国好战之时，铁骑军团东征西讨不断，败军之将可归国蛰伏、苦思败因，不久之后又将带军出征。
如今汗国已然定都牙帐，并设立“大议会”限制可汗大权，已不再是以战养战的纯粹游牧之国。
十三万平南豹师在数月之间全军覆没，定然将迫使大议会做出停战决策。
如此一来，阿斯那多想再领军出征，也是多年以后的事了。那时能否如愿，希望亦然渺茫。
此时的败军之将，已无突杰尔人全民游牧时的那般待遇。
顷刻之间，阿斯那多便从声名显赫的一方霸主，沦为一无所有的败军逃将，此落差之大，非常人所能经受。
他一路北逃，思辨多日，早已心如死灰，悲痛欲绝。剃度为僧虽是乔装掩护，但也并非全为谎言。
我问道：“大师喜的是什么？”
他的确笑了，笑得很无奈：“我喜王爷今日不杀之恩。”
我笑道：“大师怎么知道寡人不杀你？”
阿斯那多道：“小王爷若想杀我，恐怕我早已垂地三尺。”
卢熹微皱眉提醒道：“垂地三尺？那叫‘人头落地’。”
众人忍俊不禁，除了刀家二小姐。
她不待叙说分明，便已当场发作。幸而董先生再次出手阻拦，阿斯那多的颈上才只又多一条血痕，性命无碍。
二小姐喝问道：“董启超，你什么意思！”
董先生额上忽然渗出数粒汗珠。他低声道：“二小姐问错人了。”
于是她转而瞪着我，再次问道：“小王爷，你什么意思！”
我面上不禁一惊，随即答道：“他可以不用死。”
二小姐喝道：“突杰尔蛮狗在中原烧杀掳掠，而这厮是蛮狗的头头，何以不死！”
我与她对视道：“二小姐说的那人已经死了。”
她用刀尖指着阿斯那多，质问道：“死了？那他是谁！”
我道：“他是救了尹先生、董先生和刘佥事的通灵上人。”
二小姐一口气冲上喉咙，几乎要气晕过去，被董先生扶住。
她喝了碗水，慢慢平静下来，念在阿斯那多对三人确有救命之恩、并肩之情，暂且没再发作。
阿斯那多叹了口气，学着中原人的模样作了一揖：“龙国民间，百姓多没有‘国家’概念。二小姐虽是女流，却有国恨。虽谈不上一腔正气，却也令人佩服！”
刀素蓉偏过头，不想与其多话，但也无刚才般激愤。
卢熹微摇着折扇道：“诸位可知，七王爷四年前随陛下和太子，以‘收复王土’为名在北方攻占的大片土地，原本便是属于突杰尔汗国的。”
我接口道：“诸位可知，那土地上的老弱妇孺，寡人手中的狼牙棒可是一个都没有放过！”
尹先生和董先生两名儒学大家的面上，的确露出了难以置信之色。
董先生更是脱口道：“在北境增置的新十六州，原来是……”
我道：“不错，我皇师北上，原本只为收复北境十六州，但见突杰尔铁骑溃败之势，忍不住吞并了汗国水草最丰的土地，划为新十六州。”
董先生和尹先生脸上的表情并不好看。
段先生依旧悠哉，面无困惑之色。他很清楚，天下的虎狼，无论胡还是汉，都是一般的饥渴难耐。
所以，扯平了。
我又问道：“大师叹的是什么？”
阿斯那多道：“我少年好学，除苦练骑射外，还痴迷中原的语言、书画、兵法和武学，也算是小有所成。”
“阿斯那”在突杰尔汗国为贵胄之姓，为“骁狼”之意。
阿斯那多能如此广泛地涉猎中原文化，得益于其家中优越的条件。
游牧草原的野蛮民族中，如此人才的确罕有。难怪汗国两次进攻中原，都对阿斯那多委以重任，甚至将三成的军队全部交予他来统领。
他叹道：“殊不知，涉猎愈广，深陷愈深。草原之道德荣辱、仁爱良善，异于中原之道德荣辱、仁爱良善。唯有我二者兼备，心口不一，亦想征服，亦想融入，痛乐交杂，心绪纷乱。”
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他并没有出现语病。
这种人没有语病的时候，往往是竭力想被人相信的时候吧。
我最后问道：“大师爱的是什么？”
通灵上人双手合十道：“余生。”
于是他真的成了通灵上人。
段先生一收折扇，询问道：“中原之酒，辛辣最多仅有两成；而汗国之马奶酒甚烈，辛辣最少便有四成。敢问大师，此烈酒如何酿制？”
通灵上人笑道：“我也只知皮毛。奶酒，以六蒸六酿为上品。酒之烈，以‘蒸’为重。置特殊器皿，蒸酒气凝于上壁，凝液顺导管流出，便多一重浑厚辛辣。
我族人将酒作为饮食之最。在汗国，酒在诸人心中亦香亦甜，人前不可以用‘辛辣’这样的词来形容。汗国正值战时，对酒之传承、供应管制十分严格，对如何酿制上乘酒液，我也并不甚解。”
段先生的脸上短暂地划过一丝失望之色。
他转而轻笑，端起酒碗与上人相碰，二人一饮而尽。
酒足饭饱，我和卢熹微提了行囊，踏上南行之途。
诸人出门相送，董先生作揖道：“七王爷一路保重。”
我回礼笑道：“诸位安心养伤，段先生的酒肉管够。”
段棋议负手而笑：“那是自然。只可惜，急着要走的小王爷是吃不到了。”
我也笑道：“寡人可是皇子，下次拜访，段先生敢不招待周到？”
段先生挤眉瞪眼道：“有何不敢？臣的扇子上题着什么？”
刘志信接口道：“乱臣贼子！”
众人皆相视大笑，笑得很洒脱。这静谧的松林，俨然化作酒肆的幕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