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皇后仍是笑意绵绵，目光扫过我的席位，亲切道：“想来丞相大人的千金与我家星儿还是有些渊源的...”
我不明所以，只能等待父亲对话。
父亲听出话里有话，于是端起酒杯，准备敬酒，言辞恳切道：“哦？微臣能与皇后娘娘还有皇子殿下攀上亲，此乃微臣之福分。”
皇后接续了往下道：“星儿五岁那年曾遭歹人毒手，落入宫中禁池，是大人家的千金救回了星儿，这份恩情，本宫牢记于心呢。”
我惊怔得滞住动作与神态，我怎么也想不到，当年我救起的小男孩竟然就是夏鸣星，诧异与震撼的感受如潮水般向我席卷而来，我久坐原地，被冲击得大脑一片空白。
竟然是他...
原来我们那么早就见过面...
难怪我给他取名汤圆时他是那样的反常，因为“汤圆”这个名字我在初见时便赋予了他。
七岁那年，中秋佳节，皇宫里一片张灯结彩，那是我第一次入宫，于是秉着新鲜劲四处漫游，丫鬟和侍卫早已被我甩脱，我抵达一处衰败的花园准备进去探险，我小时候胆子可大，怎样的深山老林都吓不住我，就在此时，我听到了附近有人呼救的声音。
“救命啊，救命，谁来救救我...”是扑打水面、挣扎呼救的喊声。
我循声而去，最终来到水边，中央有个小男孩不断扑腾着，我恰好又识水性，在水边的花草锦簇间拾起一根大小适中的木棍，随后奋不顾身地跳入水中，朝水中央游去。
待我游到小男孩的跟前，我一手抓住木棍一端，将另一端向他递去，不知道如何称呼他，又见他生得圆润可爱，便喊道：“喂，小汤圆，赶紧抓住木棍。”
他残存着最后一丝清醒意识，双手在水里一通乱抓后终于握住木棍，这才得以将湿漉漉的脑袋彻底露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吐水、交换新鲜空气。
待到他完全清醒，我才敢靠近他，叮嘱他抱好我的背，我往回游。
一人游水自然是轻而易举，此刻负了重，自然是有些吃力，但好在小男孩比我小，所以这点负重量我还是能承载的。
我慢慢朝水边游去，以为他是偷跑出门却不慎跌入水中的顽皮鬼，我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语重心长道：“小汤圆，下次可不要自己一个人偷溜出来玩咯，掉进水里可是很危险的。”
小男孩意识清醒了些，竟回了我的话，他哇哇大哭道：“呜呜呜...是李公公说带我去找母妃，我就跟他来这里了，他就把我推下水了呜呜呜...”
当时我心思单纯，还未明白其中的脉络联系，只是觉得李公公是坏人，于是替他骂了几句道：“李公公是坏人！欺负小汤圆，我替你收拾他！”
他一听到有人为他撑腰，哭得更凶了：“呜呜呜...姐姐...”
我在他的一路嚎哭下总算抵达平稳抵达岸边，我自知若我先上岸再去拉他的办法行不通，因为我无法负担起如此大的沉重，他小小身躯也无法独自爬上这岸边，于是我指导他将双手扒在岸边的石板上，再排到他的身后，我继续指挥道：“待会你只管往上爬，我会在后面托住你，让你先上岸，随后我再爬上来。”
他止住泪，回头望向我，眼里挂珍珠、小脸委屈巴巴的模样可爱极了，不忘关切道：“姐姐，要不我们还是等人来救我们吧。”
我摇头道：“不行不行，我们扒在岸边也坚持不了多久的，你先上去，我再上。”
他只得将小脑袋转回去，奶声奶气道：“姐姐，那我先上去咯...”
他的身体开始向上拱去，借助石板的力不断攀附向上，我则抓住他的腿脚向上推，待到他半截身体黏在岸上了，我将他的脚直接推上岸，他整个身体像小鱼一样搁浅在了岸边。
我双手扒住岸边，正要往上爬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股神秘而诡异的力量，抓了我的腿脚就往下拉，我的双手完全失去力气，直接脱开了岸边的石板，沉沉地向水底溺去，呼救被大口的池水吞没：“救...唔...”
“姐姐——”模糊的意识里充斥着这两个字的声音，再后来，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脑海里全是水声晃荡的响音。
记忆到此结束，皇后娘娘与父亲仍在欢颜谈笑，皇上也随着附和，两个当事人相对而坐，置身事外。
我望向他，他也望向我，我有太多的话要问，有太多的真相需要探寻，这种被疑惑填满的苦闷感令我郁结。
但...此刻的我同他，怕是早已不如当初了，那些平静又悠闲的时光已然一去不复返，余留下的只有我一个人的惋惜与遗憾。
殿内依旧歌舞升平，我却觉得郁闷、百无聊赖，于是与爹娘交代了我的去处，又撇下茯苓，一个人往殿外行去。
殿外穿过花园便是一道长廊，廊檐上也悬着四方灯笼，朦胧的烛光燃亮了漆黑的夜，我倚靠在栏杆边，遥望夜空中的月明星稀发呆。
月似玉盘一般悬挂在无垠夜空中，它皎洁的银辉向四周弥漫开，将整个夜空都铺满明与亮，平日里簇拥成团的星在此刻也黯然失色，几点散开，若隐若现。
寂寥的夜里突然传来几声交谈的声音，我靠近长廊尽头，而说话的声音就在尽头拐角另一边，我无意听闻他人的对话，从栏杆边起身，正要回走，却听到其中一人提及我的名。
于是我贴到墙边，细细听了起来。
“本宫瞧皇后也十分属意那丞相千金，似想与丞相攀点亲，连你十弟小时候的事情都提起来讲了，你也留点心，对那丞相千金上点心。以前丞相家小姐老是身体抱恙，丞相便没考虑过自己女儿的婚事，现在他家千金病也好了，也是时候考虑婚配了。丞相大人位高权重，所以，相府千金无论对于皇室里的哪位皇子，都是左膀右臂般的存在，不然皇后也不会如此殷勤，重提旧事，这不就是想提前结下缘分吗？”
“母妃，儿臣心属于念念一人，此生非念念不娶，还望母妃成全。”
“你——你个蠢货，丞相府千金知书达理、金枝玉叶，哪点不比那娇纵跋扈的顾念念好？”
“唉呀母妃，儿臣就喜欢念念。”他似乎央求了很久，才继续切入正题，“母妃不必太过忧心，十弟这些年都在道观修炼道术，对于宫里少傅所教的内容恐怕是相知甚少，他啊，就是个凡夫俗子，不足为惧罢。”
“你怎知皇后没在道观给他安排教书先生？你又怎知他才疏学浅？你得留心点，有的人，并非表面上看上去如此简单。”
“要我说，皇后娘娘若真心想扶持他上位，也不至于在前太子被废后赶忙将他从道观接出，这分明是前太子被废怕自己以后地位不稳，才临时挑人巩固她的后位的。所以，母妃您就放心吧，十弟啊，就是一介庸才，要不是前太子被废，哪有他回宫的机会啊。”
“反正你小心点，此人不可小觑。当年送他出宫也是皇后的主意，十皇子的生母懿妃与皇后本就是同家姐妹，懿妃身体不好，在十皇子五岁那年就已病逝，死前将十皇子托付于皇后，只求他健康平安长大，皇后这才把他送入道观避除灾祸。”
夏鸣星的身世此时拨云见雾，水落石出。
竟然是这样...
他竟然有如此悲惨又不幸的童年，可他拥有着比谁都温暖明媚的笑容，脑海里的灿烂笑颜在此刻也蒙上了一层浅淡的忧伤。
我的心思早已飞扬远去，两人的话也在我耳边逐渐模糊。
忽然有只猫从栏杆外跳进了长廊间，我被它忽然腾起的跳跃惊得退让了几步，黑暗里微小的动静足以引得拐角另一边的母子怀疑。
“谁？”那边的男女一齐出声，脚步声也逼近。
我惊慌了神色，立马回撤，一转头便撞上了一堵坚实的人墙，熟悉又令人心安的橙花味扑鼻而来。
昏黄的烛光下我看清了夏鸣星的面容，我差点惊呼出声，他立马出手轻柔地封住我不受控张大的唇，高大的身躯迅速将我逼至墙边，手臂从身前环到身后，作搂住状，尽量与我贴近，再让我贴近墙面，不至于落入拐角另一边的视野范围内。
另一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也越来越紧张，鼻息也变得急促紊乱，我仰起头凝视着他，急需下一步的应急措施。
他背着光也静视着我，本就俊秀的五官在昏黄灯光的摇曳下更显朦胧美，明暗交接的光线勾勒出他富于英气的眉宇和挺拔的鼻梁，灿若星辰的眼瞳合时宜地微微弯起，示意让我安心，别紧张。
我看着他温柔至极的笑容，心却如珠落玉盘般紧促起来，心跳瞬间漏了一拍。我不敢再看他的脸庞，只得将头垂下，老实地伏在他的身前，他身上挥之不去的橙花香在此刻却并不能清净心神，反而催其慌乱，我的心失控地狂跳不止，猛烈地欲跃身外，胸腔里仿若燃起了一团烈焰，烧尽灼热，烧尽沸腾。
“喵——”长廊间的那只猫忽地又朝前奔去，蹿进长廊尽头的草丛里，同时也落入了另一边的视野里。
脚步声在咫尺间戛然而止，我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应激性地拽扯住夏鸣星的衣袖，似乎这样就能缓解我的焦虑与紧迫。
“原来是只野猫呀。”男子舒了口气道。
宫妃冷哼了一声，道：“这里也不安全，咱们换个地。”
随后两人脚步声很快消失在了拐角处，我这才得以放下心来。
夏鸣星立马松开环在我身后的手臂，知礼节地退开一步，我与他的身体才彻底分离。
我有千言万语要询问，脱口而出的“汤圆”让我立马惊怔止住，迅速改口道：“十皇子殿下。”
夏鸣星很快制止了我：“大小姐，不必改口，我很喜欢‘汤圆’这个称呼。”他凝住神，眼里充满难过又隐忍的色彩，接着说，“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汤圆’这个名字了。”
我忽然觉得，我们两个又瞬间回到了院落里那段静谧又恬淡的时光，相知相伴，形影不离。
我由衷地笑出了声，不知道自己笑从何来，但心里却被幸福溢满。
夏鸣星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端详着我，与我一同欢笑起来。
“我要说的话太多了，不知从何说起。”我吸了一口气，装出生气的模样，继续道，“你上次不告而别，我真的很生气。”
我皱起眉，看着他满脸愧疚、急于解释的神态，装出气鼓鼓的模样继续吓他，其实我的闷气早就在重逢那一刻就已经烟消云散了。
我继续理直气壮：“谁不来谁是小狗，你是小狗。”
夏鸣星拧着眉，委屈道：“大小姐消消气，都是汤圆的错。”我故意叉起腰，将身体转向另一侧，他就立马跟上前来，继续道：“那天实在是太仓促了，夜里从山里来了好多师兄师弟，都是让我和师父赶紧返回的，圣旨已至无尤观，我与师父就急速赶回了。”
“但是临行之际，我在海棠树下的石头上也留了字。”他坦然说出这句话，却见我毫无反应，有点失望道：“大小姐没再去看海棠花了吗？”
我那日知道他离去后就生起闷气，也没再去探望过那棵海棠树，待到繁华落尽，也未曾踏入过半步，谁能想到他还在约定的地点留过言...
我感到一阵心虚，但表面却十分理直气壮：“我...是没再去过了...那不是你都走了吗？”
我越说越气虚，羞赧地低下头。
夏鸣星听闻我的示弱，浅浅一笑道：“无碍，反正是些无关紧要的话。而且，我们现在又重新遇到了，这才是最令人开心的事。”
我欣喜地点点头，接着又指了指他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我一点都没有察觉到后面有人？”
夏鸣星走到栏杆边，双手向后撑在栏杆上，身体便轻轻往后一靠，云淡风轻道：“我啊，本来想向大小姐解释的，结果一个不留神，就看见座位上没人了。我就出了宫殿四处寻找，最后就看到长廊尽头的大小姐啦。”
“我本是无意惊扰丛林中的野猫的，但是我的走动让它突然蹿跳了出来，还差点害得大小姐被发现。”
所以，在他到来之前的话语他应该是没有听见，想到这里我便石头落了地，我担忧两人的妄论是非让他难过，索性，他没有听到。
我很好奇他道士身份的转变，却又不能打探得过于详尽，只得问道：“你还俗以后，那些术法是不是就不能用了？”
夏鸣星并不避讳谈论这些，耐心向我解释道：“是的，我已下山还俗，踏入尘世便不可再用那些法术，道术也是能窥破天机的，只有身为局中人才可使用，一旦置身事外，便不可再使用。”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那你之前送给我的符箓还有效力吗？”
他点点头，道：“当然有效，那可是一张万能符。”
他丝毫不提被接送回宫的事情，我不再细问，不问他从未对我言明的身世，我想，他一定有着自己的苦衷。
我迅速跳转了话题，惊喜地望着他道：“没想到啊，你就是我小时候救起的那个小汤圆啊...”
他却神色并无太大波澜，最后挤出慢半拍的惊讶附和道：“姐姐，谢谢你。”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旧识相认他却没有太多的情绪外露，也许，是他早在殿堂内就已经惊喜过了。
“这么说，你的变化可真大呀，小时候你就像一颗可爱的汤圆，现在高高直直的，一点也不像小时候。”
夏鸣星随口道：“姐姐却一点也没变，还和小时候一样...漂亮...”吞吐完后两个字，他却有些难为情地侧过了脸，看向天上的星月。
我也走到栏杆边，不过我是正对着栏杆，双手撑起，上半身欲要倾出栏外，与夜色融为一体。
我仰望夜空，手臂向上挥舞，指了指天边依稀可见的几颗星星，道：“你看，它们都是你的同伴诶。”
“你是地上的星星，它们是天上的星星。”我笑得眉眼弯弯的，为自己了不起的发现感到骄傲和满意，邀功一般地看向夏鸣星。
他的容颜藏在黯淡灯光里，让我看不清，只听到他在我的身侧笃定地说起承诺：“姐姐，那让地上的星星永远守护着你，好不好？”
他的声音是如此坚定又虔诚，像极了禅院里前来朝圣的人群，望着神明顶礼膜拜。
我笑着说好，继续望着天上的星星谈笑。
我不明所以，只能等待父亲对话。
父亲听出话里有话，于是端起酒杯，准备敬酒，言辞恳切道：“哦？微臣能与皇后娘娘还有皇子殿下攀上亲，此乃微臣之福分。”
皇后接续了往下道：“星儿五岁那年曾遭歹人毒手，落入宫中禁池，是大人家的千金救回了星儿，这份恩情，本宫牢记于心呢。”
我惊怔得滞住动作与神态，我怎么也想不到，当年我救起的小男孩竟然就是夏鸣星，诧异与震撼的感受如潮水般向我席卷而来，我久坐原地，被冲击得大脑一片空白。
竟然是他...
原来我们那么早就见过面...
难怪我给他取名汤圆时他是那样的反常，因为“汤圆”这个名字我在初见时便赋予了他。
七岁那年，中秋佳节，皇宫里一片张灯结彩，那是我第一次入宫，于是秉着新鲜劲四处漫游，丫鬟和侍卫早已被我甩脱，我抵达一处衰败的花园准备进去探险，我小时候胆子可大，怎样的深山老林都吓不住我，就在此时，我听到了附近有人呼救的声音。
“救命啊，救命，谁来救救我...”是扑打水面、挣扎呼救的喊声。
我循声而去，最终来到水边，中央有个小男孩不断扑腾着，我恰好又识水性，在水边的花草锦簇间拾起一根大小适中的木棍，随后奋不顾身地跳入水中，朝水中央游去。
待我游到小男孩的跟前，我一手抓住木棍一端，将另一端向他递去，不知道如何称呼他，又见他生得圆润可爱，便喊道：“喂，小汤圆，赶紧抓住木棍。”
他残存着最后一丝清醒意识，双手在水里一通乱抓后终于握住木棍，这才得以将湿漉漉的脑袋彻底露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吐水、交换新鲜空气。
待到他完全清醒，我才敢靠近他，叮嘱他抱好我的背，我往回游。
一人游水自然是轻而易举，此刻负了重，自然是有些吃力，但好在小男孩比我小，所以这点负重量我还是能承载的。
我慢慢朝水边游去，以为他是偷跑出门却不慎跌入水中的顽皮鬼，我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语重心长道：“小汤圆，下次可不要自己一个人偷溜出来玩咯，掉进水里可是很危险的。”
小男孩意识清醒了些，竟回了我的话，他哇哇大哭道：“呜呜呜...是李公公说带我去找母妃，我就跟他来这里了，他就把我推下水了呜呜呜...”
当时我心思单纯，还未明白其中的脉络联系，只是觉得李公公是坏人，于是替他骂了几句道：“李公公是坏人！欺负小汤圆，我替你收拾他！”
他一听到有人为他撑腰，哭得更凶了：“呜呜呜...姐姐...”
我在他的一路嚎哭下总算抵达平稳抵达岸边，我自知若我先上岸再去拉他的办法行不通，因为我无法负担起如此大的沉重，他小小身躯也无法独自爬上这岸边，于是我指导他将双手扒在岸边的石板上，再排到他的身后，我继续指挥道：“待会你只管往上爬，我会在后面托住你，让你先上岸，随后我再爬上来。”
他止住泪，回头望向我，眼里挂珍珠、小脸委屈巴巴的模样可爱极了，不忘关切道：“姐姐，要不我们还是等人来救我们吧。”
我摇头道：“不行不行，我们扒在岸边也坚持不了多久的，你先上去，我再上。”
他只得将小脑袋转回去，奶声奶气道：“姐姐，那我先上去咯...”
他的身体开始向上拱去，借助石板的力不断攀附向上，我则抓住他的腿脚向上推，待到他半截身体黏在岸上了，我将他的脚直接推上岸，他整个身体像小鱼一样搁浅在了岸边。
我双手扒住岸边，正要往上爬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股神秘而诡异的力量，抓了我的腿脚就往下拉，我的双手完全失去力气，直接脱开了岸边的石板，沉沉地向水底溺去，呼救被大口的池水吞没：“救...唔...”
“姐姐——”模糊的意识里充斥着这两个字的声音，再后来，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脑海里全是水声晃荡的响音。
记忆到此结束，皇后娘娘与父亲仍在欢颜谈笑，皇上也随着附和，两个当事人相对而坐，置身事外。
我望向他，他也望向我，我有太多的话要问，有太多的真相需要探寻，这种被疑惑填满的苦闷感令我郁结。
但...此刻的我同他，怕是早已不如当初了，那些平静又悠闲的时光已然一去不复返，余留下的只有我一个人的惋惜与遗憾。
殿内依旧歌舞升平，我却觉得郁闷、百无聊赖，于是与爹娘交代了我的去处，又撇下茯苓，一个人往殿外行去。
殿外穿过花园便是一道长廊，廊檐上也悬着四方灯笼，朦胧的烛光燃亮了漆黑的夜，我倚靠在栏杆边，遥望夜空中的月明星稀发呆。
月似玉盘一般悬挂在无垠夜空中，它皎洁的银辉向四周弥漫开，将整个夜空都铺满明与亮，平日里簇拥成团的星在此刻也黯然失色，几点散开，若隐若现。
寂寥的夜里突然传来几声交谈的声音，我靠近长廊尽头，而说话的声音就在尽头拐角另一边，我无意听闻他人的对话，从栏杆边起身，正要回走，却听到其中一人提及我的名。
于是我贴到墙边，细细听了起来。
“本宫瞧皇后也十分属意那丞相千金，似想与丞相攀点亲，连你十弟小时候的事情都提起来讲了，你也留点心，对那丞相千金上点心。以前丞相家小姐老是身体抱恙，丞相便没考虑过自己女儿的婚事，现在他家千金病也好了，也是时候考虑婚配了。丞相大人位高权重，所以，相府千金无论对于皇室里的哪位皇子，都是左膀右臂般的存在，不然皇后也不会如此殷勤，重提旧事，这不就是想提前结下缘分吗？”
“母妃，儿臣心属于念念一人，此生非念念不娶，还望母妃成全。”
“你——你个蠢货，丞相府千金知书达理、金枝玉叶，哪点不比那娇纵跋扈的顾念念好？”
“唉呀母妃，儿臣就喜欢念念。”他似乎央求了很久，才继续切入正题，“母妃不必太过忧心，十弟这些年都在道观修炼道术，对于宫里少傅所教的内容恐怕是相知甚少，他啊，就是个凡夫俗子，不足为惧罢。”
“你怎知皇后没在道观给他安排教书先生？你又怎知他才疏学浅？你得留心点，有的人，并非表面上看上去如此简单。”
“要我说，皇后娘娘若真心想扶持他上位，也不至于在前太子被废后赶忙将他从道观接出，这分明是前太子被废怕自己以后地位不稳，才临时挑人巩固她的后位的。所以，母妃您就放心吧，十弟啊，就是一介庸才，要不是前太子被废，哪有他回宫的机会啊。”
“反正你小心点，此人不可小觑。当年送他出宫也是皇后的主意，十皇子的生母懿妃与皇后本就是同家姐妹，懿妃身体不好，在十皇子五岁那年就已病逝，死前将十皇子托付于皇后，只求他健康平安长大，皇后这才把他送入道观避除灾祸。”
夏鸣星的身世此时拨云见雾，水落石出。
竟然是这样...
他竟然有如此悲惨又不幸的童年，可他拥有着比谁都温暖明媚的笑容，脑海里的灿烂笑颜在此刻也蒙上了一层浅淡的忧伤。
我的心思早已飞扬远去，两人的话也在我耳边逐渐模糊。
忽然有只猫从栏杆外跳进了长廊间，我被它忽然腾起的跳跃惊得退让了几步，黑暗里微小的动静足以引得拐角另一边的母子怀疑。
“谁？”那边的男女一齐出声，脚步声也逼近。
我惊慌了神色，立马回撤，一转头便撞上了一堵坚实的人墙，熟悉又令人心安的橙花味扑鼻而来。
昏黄的烛光下我看清了夏鸣星的面容，我差点惊呼出声，他立马出手轻柔地封住我不受控张大的唇，高大的身躯迅速将我逼至墙边，手臂从身前环到身后，作搂住状，尽量与我贴近，再让我贴近墙面，不至于落入拐角另一边的视野范围内。
另一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也越来越紧张，鼻息也变得急促紊乱，我仰起头凝视着他，急需下一步的应急措施。
他背着光也静视着我，本就俊秀的五官在昏黄灯光的摇曳下更显朦胧美，明暗交接的光线勾勒出他富于英气的眉宇和挺拔的鼻梁，灿若星辰的眼瞳合时宜地微微弯起，示意让我安心，别紧张。
我看着他温柔至极的笑容，心却如珠落玉盘般紧促起来，心跳瞬间漏了一拍。我不敢再看他的脸庞，只得将头垂下，老实地伏在他的身前，他身上挥之不去的橙花香在此刻却并不能清净心神，反而催其慌乱，我的心失控地狂跳不止，猛烈地欲跃身外，胸腔里仿若燃起了一团烈焰，烧尽灼热，烧尽沸腾。
“喵——”长廊间的那只猫忽地又朝前奔去，蹿进长廊尽头的草丛里，同时也落入了另一边的视野里。
脚步声在咫尺间戛然而止，我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应激性地拽扯住夏鸣星的衣袖，似乎这样就能缓解我的焦虑与紧迫。
“原来是只野猫呀。”男子舒了口气道。
宫妃冷哼了一声，道：“这里也不安全，咱们换个地。”
随后两人脚步声很快消失在了拐角处，我这才得以放下心来。
夏鸣星立马松开环在我身后的手臂，知礼节地退开一步，我与他的身体才彻底分离。
我有千言万语要询问，脱口而出的“汤圆”让我立马惊怔止住，迅速改口道：“十皇子殿下。”
夏鸣星很快制止了我：“大小姐，不必改口，我很喜欢‘汤圆’这个称呼。”他凝住神，眼里充满难过又隐忍的色彩，接着说，“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汤圆’这个名字了。”
我忽然觉得，我们两个又瞬间回到了院落里那段静谧又恬淡的时光，相知相伴，形影不离。
我由衷地笑出了声，不知道自己笑从何来，但心里却被幸福溢满。
夏鸣星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端详着我，与我一同欢笑起来。
“我要说的话太多了，不知从何说起。”我吸了一口气，装出生气的模样，继续道，“你上次不告而别，我真的很生气。”
我皱起眉，看着他满脸愧疚、急于解释的神态，装出气鼓鼓的模样继续吓他，其实我的闷气早就在重逢那一刻就已经烟消云散了。
我继续理直气壮：“谁不来谁是小狗，你是小狗。”
夏鸣星拧着眉，委屈道：“大小姐消消气，都是汤圆的错。”我故意叉起腰，将身体转向另一侧，他就立马跟上前来，继续道：“那天实在是太仓促了，夜里从山里来了好多师兄师弟，都是让我和师父赶紧返回的，圣旨已至无尤观，我与师父就急速赶回了。”
“但是临行之际，我在海棠树下的石头上也留了字。”他坦然说出这句话，却见我毫无反应，有点失望道：“大小姐没再去看海棠花了吗？”
我那日知道他离去后就生起闷气，也没再去探望过那棵海棠树，待到繁华落尽，也未曾踏入过半步，谁能想到他还在约定的地点留过言...
我感到一阵心虚，但表面却十分理直气壮：“我...是没再去过了...那不是你都走了吗？”
我越说越气虚，羞赧地低下头。
夏鸣星听闻我的示弱，浅浅一笑道：“无碍，反正是些无关紧要的话。而且，我们现在又重新遇到了，这才是最令人开心的事。”
我欣喜地点点头，接着又指了指他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我一点都没有察觉到后面有人？”
夏鸣星走到栏杆边，双手向后撑在栏杆上，身体便轻轻往后一靠，云淡风轻道：“我啊，本来想向大小姐解释的，结果一个不留神，就看见座位上没人了。我就出了宫殿四处寻找，最后就看到长廊尽头的大小姐啦。”
“我本是无意惊扰丛林中的野猫的，但是我的走动让它突然蹿跳了出来，还差点害得大小姐被发现。”
所以，在他到来之前的话语他应该是没有听见，想到这里我便石头落了地，我担忧两人的妄论是非让他难过，索性，他没有听到。
我很好奇他道士身份的转变，却又不能打探得过于详尽，只得问道：“你还俗以后，那些术法是不是就不能用了？”
夏鸣星并不避讳谈论这些，耐心向我解释道：“是的，我已下山还俗，踏入尘世便不可再用那些法术，道术也是能窥破天机的，只有身为局中人才可使用，一旦置身事外，便不可再使用。”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那你之前送给我的符箓还有效力吗？”
他点点头，道：“当然有效，那可是一张万能符。”
他丝毫不提被接送回宫的事情，我不再细问，不问他从未对我言明的身世，我想，他一定有着自己的苦衷。
我迅速跳转了话题，惊喜地望着他道：“没想到啊，你就是我小时候救起的那个小汤圆啊...”
他却神色并无太大波澜，最后挤出慢半拍的惊讶附和道：“姐姐，谢谢你。”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旧识相认他却没有太多的情绪外露，也许，是他早在殿堂内就已经惊喜过了。
“这么说，你的变化可真大呀，小时候你就像一颗可爱的汤圆，现在高高直直的，一点也不像小时候。”
夏鸣星随口道：“姐姐却一点也没变，还和小时候一样...漂亮...”吞吐完后两个字，他却有些难为情地侧过了脸，看向天上的星月。
我也走到栏杆边，不过我是正对着栏杆，双手撑起，上半身欲要倾出栏外，与夜色融为一体。
我仰望夜空，手臂向上挥舞，指了指天边依稀可见的几颗星星，道：“你看，它们都是你的同伴诶。”
“你是地上的星星，它们是天上的星星。”我笑得眉眼弯弯的，为自己了不起的发现感到骄傲和满意，邀功一般地看向夏鸣星。
他的容颜藏在黯淡灯光里，让我看不清，只听到他在我的身侧笃定地说起承诺：“姐姐，那让地上的星星永远守护着你，好不好？”
他的声音是如此坚定又虔诚，像极了禅院里前来朝圣的人群，望着神明顶礼膜拜。
我笑着说好，继续望着天上的星星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