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思想与科技齐头并进,强国与强国相争,主义与主义互搏,世界发展的代价是全球性的哀鸿遍野,战争大到需要加上“世界”作前缀,其惨烈程度前所未有。

    一批又一批的人死了又活,亡灵成日在无边黑夜里行走,不见天光不闻笑语,几乎怀疑自己四肢麻木耳聋眼盲。曙光终于破开了云层——这场漫长的战争快要结束了。

    然而朝鲜并未因此得到喘息的时间,侵略国尚未战败投降,先有人研究起该怎么分管朝鲜。

    德黑兰、雅尔塔,一次又一次会议,一纸又一纸条约,朝鲜被人握在手里拉扯,一端叫罗斯福,另一端叫斯大林,还有个叼着雪茄跟着裹乱的胖子,叫丘吉尔。

    公元1945年9月2日,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

    同年12月7日,美、英、苏三国签署《莫斯科协定》,确定对朝鲜半岛进行托管。

    朝鲜半岛被三八线一分为二,粮食归美国,工业归苏联。

    公元1948年,大韩民国政府和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先后在南北成立。

    百余年的战乱没有压垮走马灯,一场同室操戈却让走马灯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阳世还在不断地死人,走马灯各部却为是否分割吵得不可开交。

    阳世你死我活地争,阴间你来我往地吵,一股势力清除了另一股势力又崛起,一个小小的朝鲜半岛,越来越多的国家跟着卷进来,而走马灯吵来吵去也没有结局。

    “答案不如留给提出问题的人。”

    玉皇说。无论阴阳两界,她都冷眼看着侍弄自己的花草。

    1950年6月25日,朝鲜战争全面爆发。

    玉皇的花草枯死了。

    四个月后,朴中佶接到了一个特殊的引渡任务。

    亡者曹晚植,高宗二十年生人,别号古堂,而人们叫他另一个名字——朝鲜甘地。

    “反对托管,朝鲜民族要独立”,这是他的坚持,也是他的死因。

    自千圣世子后再没有过这样盛大的引渡了,走马灯明灯长燃,烧出一种肃穆,那些争执的声音显得太聒噪了,昔日吵得面红耳赤的人不约而同闭了嘴。

    具恋见到了那个人。

    他至死只穿国产的衣服,具恋越过朴中佶的肩头,看见曹晚植穿着土布的朝鲜长袍,神色淡然。

    朴中佶带着浩荡的引渡长队走到他面前,他掀开眼皮看一眼,面带微笑,在胸前比划十字架,双手合十说:“Amen.”

    西方文化争先恐后传入朝鲜,信神佛不得解脱的人们转头去叩上帝,在走马灯引渡过的所有基督徒里,曹晚植是最从容的一个。

    朴中佶伸出手:“时至今日,您仍相信上帝吗?”

    “信仰,信而仰之。身处阴间望天堂,我一辈子都在做这样的事。”曹晚植微笑。

    曹晚植留在走马灯等待清算功过,一盏走马灯几乎承载不下他的一生。

    曹晚植转世那日依旧是浩浩汤汤的长队相送,他站在三途川前突然深深望了朴中佶一眼,他说:“你该到世间去。”

    不及朴中佶追问,他已经转身走远,一众差使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听见他的声音——

    “此一去,愿盛世清平。”

    走马灯各部不再争吵,静静等着阳间的结果。

    公元1953年7月27日,朝鲜签署停战协定,由一条三八线分割开两个国家,一切成为定局。

    上帝是不存在的。

    “尽管不情愿,但这就是答案。”

    玉皇说。

    走马灯半数出走,正式一分为二,互不相干。

    战争落幕,闹剧收场,留在本部的一半走马灯借此机会进行了长达几十年的改制重建,本部要搬迁,所有部都改为组,管理模式开始向现代化过渡。

    差使们脱去长袍,换上了西装,玉皇的花草重新长起来了,她终于觉得焕然一新。

    朴组长和具恋难得清闲,趁夜色沿着快要废弃不用的走马灯本部转圈,这里当初多么富丽啊,究竟是何时起变得如此破败不堪?具恋算一算,原来距离初来到这里竟然已经过去了将近200年。

    安静的夜里,具恋忽然出声:“我有一个疑问,可以问您吗?”

    朴中佶转头看向她。

    “为什么你都不睡觉的?”

    朴中佶愣了一瞬,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

    “200年过去了,你终于想起问我这个问题。”

    “我睡不着啊……”他的神情隐隐有点落寞,“我害怕睡着,我一睡着,梦里就会反复上演骇人的场景。悲伤与愤怒,疑心与挫折,还有……无力感。外表看起来明明是我,可那并不是我,所以我害怕睡着。”

    他在她面前停下脚步:“这个答案够了吗?”

    具恋低头,妄图借着夜色掩饰心痛:“是。”

    “你似乎有点不一样……”朴中佶突然伸手抬起她的下颌。

    那双眼睛直直对上他,眼睑上覆着一层层薄薄的红,艳丽而旖旎。

    “啊,这个,和林隆求逛商场时偶然看到,觉得很漂亮,所以才……”

    “林隆求?”朴中佶放下手,把这三个字从嘴里过了一遍,他摩挲了下指尖,道,“很适合你。”

    具恋松了一口气。

    “跟我去一个地方吧。”

    “啊?”

    “跟我来。”

    “这里是?”

    “北纬38°。”

    具恋不解:“您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朴中佶的神情被拂晓微光照得高深莫测:“你转身。”

    具恋转过身去,猛然见一座巨大铜像矗立,铜像身着土布的朝鲜长袍,一手指天,一半被曦光照亮,一半隐没在黑暗里。

    “这是……”

    朴中佶的声音贴着身后响起:“曹晚植。”

    他说:“我钦佩他身处阴间仰望天堂的勇气,我相信世间的人们也是。”

    所以人们铸造了这座曹晚植像。

    上帝不存在,但曹晚植在。

    公元1991年,曹晚植铜像在三八线附近乌头山统一展望台落成,以手指天象征朝鲜必将统一。

    同年,转世的曹晚植41岁,朝鲜南北再无战乱,盛世清平。

    四十年前,朴中佶没日没夜地穿梭在这条三八线上,引渡回无数的亡灵,彼时此处生灵涂炭,一片血染。

    而今,曹晚植铜像在这里矗立,成为一景,八方游客络绎。

    他们在铜像下站了好久好久。

    天将晓,陆续开始有人来此瞻仰。

    大难过去后,人们带着明丽的生气,着装各异,染着不同的发色,争先恐后准备迈入新的世纪。

    “好漂亮。”具恋看着远处张扬明媚的女孩们,神色动容。

    朴中佶说:“你也可以尝试一下。”

    “使者改变发色也可以吗?是否会让亡者感到不尊重?”

    他微笑:“你打从心底里真正敬畏死亡和尊重亡者就好。”

    “啊,那我可要好好想想要染成什么染色……”

    这是她加入走马灯以后第一次奢侈地勾绘一点点不算未来的未来,笑意不知不觉就在脸上晕染开,朴中佶从没见过她这样的笑容,曦光罩在她脸上,衬得她眼睛上的红越发昳丽。

    他忽然心跳大乱,心尖一点血几乎沸腾起来。

    “小恋……”他伸手扣住她的后脑,乌发穿插缠绕进他的指尖,难舍难分的前生今生全都被他握在掌心里。

    一吻落下,两相缄默,只有彼此的心跳声应答。

    朴中佶吻得越来越深,他一步步逼过来,直将她抵至围墙边,她后背撞得生疼,朴中佶伸出另一只手抚上她的脸,忽然感觉滚热的泪流进指缝里,他怔然,分开望着她:“为什么哭?”

    话一出口,一阵清晨的冷风迎面拂过,凉意彻骨。

    他这才知道原来自己也早已泪流满面。

    远处,一道金光升上了地平线。

    他们站在北纬38°相拥,在战乱以后,在明天以前。

    这世间或许没有天堂,但一定有明天。

    所以我们要做的不止仰望,还有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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