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寒天,风雪大作。

    一片漆黑的碧云山,遍布浊重的血腥气,陡峭曲折的山路间,满是浸着鲜血的积雪残冰,靴底碾过便流出浑浊血水;根植于此山的参天巨木,泰半不见昔日蓊郁葱茏,被悍然仙力所毁,拦腰而断,倒卧在寒天雪夜里,更有无数仙门中人,横尸于野。

    往日里云遮雾绕的碧云山,此时只如人间炼狱……

    西面一处断崖上,乌照夜提着一柄折断的剑,一身月白裙裳被鲜血浸透,宽大袍袖迎着呼啸寒风鼓荡,垂腰墨发也吹得飞扬。

    她回首而望,只见身前身后一片茫茫雪夜,凝着仙诀的箭矢不停从黑暗中射来。

    箭矢破空声里,能清晰听见越来越近的喊杀声。

    设满整座碧云山的聚灵法阵已全数被毁,没了法阵支撑,便再也不能汲取灵泽化为己用。

    无法术傍身,撑到现在,她已是强弩之末。

    接连数支凝着淬目寒光的惩仙箭穿透雪夜,一箭没入她左肩,一箭自她腹中贯杀而出。

    巨大冲力之下,她只差半步就要跌入身后渊崖。

    鲜血滚落,沿着她早已被血水浸透的衣摆流坠而下,没入雪中。

    所立足的一片积雪,已然被她的血浸成了红的。

    恍惚中,乌照夜摇摇欲坠,置身于茫茫天地,孑然于生死,再忍不住悲恸,可已流不出泪来,只好以笑作哭:

    “天道在上,我生于这世间,若真是个仙神不留,阎罗不收的凶煞恶枭,你当叫我不该降世,你当叫我夭折于野,魂飞魄散,然而我乌照夜,却是被人自小抛弃,终生囚禁,不得解脱,如今更还要我恩师惨死,沦落至此,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天地间只闻得风雪呼啸,如斯境地,又哪来的天道?

    “妖女,岂敢喊冤!你此番杀我仙门弟子无数,已是罪大恶极,如今你又何必惺惺作态,无谓挣扎,速速束手就擒,随我等上望云仙台受审!”

    乌照夜循声抬眸,风雪遮目,依稀可见天际处有无数亮光好似星矢拖曳的光尾,飘然行近。

    竟是数不清有多少追杀她的仙门之人,正御剑而来。

    很快遮天剑光便如同星坠般纷落而下,人数之众,竟将阔然绝崖围得水泄不通。

    风雪漫天。

    乌照夜看向眼前黑色潮水一般欲将她杀之而后快的仙门之人,不见丝毫惧色,却是神容冷冽,好似一把肃杀利剑。

    “要杀要剐且来,一众鼠辈,何人堪审我?”

    立刻便有人提剑欲杀,却叫一人抬手拦下,连带着鼎沸议声也一并静了下来。

    仙门百家前,便见一人越众而出,鹤发童颜,顶戴华冠,身穿以金线绣日月的白色长袍,周身仙法流转,他望向浑身鲜血的乌照夜,好似悲悯一般,一派和颜作劝降之语:

    “我等修道之人本无意为难,然则姑娘造下杀孽无数,于正道难容,自是该上仙台同仙门百家有所交待,姑娘若自愿停手,也能少受些罪。”

    狗屁修道之人。

    乌照夜压下凝霜长睫,视线落向他腰间悬着的鹤形玉牌。

    依稀可见其上镌刻着几个字,一抹剑光自那字上晃过,便叫她看清了,乃是无极仙宗。

    竟是无极仙宗。

    乌照夜顿时好似看到了一个莫大的笑话,不由得露出讥讽的笑来。

    与眼前一群不知年岁几何的修仙之人相较,她而今才不过十八岁,却有十三年,被人囚禁在这碧云山上,走不出竹舍前那一方小小院落。

    而设下如此囚牢之人,便是无极仙宗,那位仙门之首的玉宸道君。

    十三年囚禁,她无一刻忘记对方,更无一日忘却幼时那个同样风雪弥天的寒夜。

    所谓的仙台道君一身霜白衣袍,清气照人,湛然若神,却用一把清光煊赫,仙力纯然的长剑指向她的眉心,只余半寸,便能叫她魂飞魄散。

    彼时她年仅五岁,不知自己双亲是谁,又因何会被仙门仙君追杀,分明既无罪孽也无过错,却要平白经受死劫之苦。

    最终虽逃过一死,却自此被人如阿猫阿狗一般囚禁。

    自那时起,她便一直深陷噩梦中,更有一股缘于恐惧的恨意,随着一年又一年的囚禁直至今日,也难以消磨半分。

    乌照夜直视来人,不掩厌恶神情:“你可知我此生最厌,最恨,便是无极仙宗,凭你,也配与我自居正道?”

    立时便有人怒斥叫嚣:“妖女休要猖狂,今日若非奚云长老在此,我定要你毙命当场,为我死去的师兄弟报仇血恨!岂容得你多苟活一刻!”

    真是好一个报仇雪恨,她冷眼看向说话之人:“我与你师兄弟素不相识,你此番说起,我甚至不知是我剑下哪条亡魂,不过今夜能来这碧云山的,如尔等,皆是来杀我的,你们能来杀我,我却杀你们不得?”

    她语声微顿,那人便张口欲驳,却见她断然收回视线,转而睥睨眼前群修,恨声诘问:“你们的命难道是什么很金贵的东西么?”

    这一问好似泼水入滚油,霎时激得群修沸反盈天,恨怒交加。

    当即便有人叫嚣而起,要替天行道,诛杀邪魔。

    毫无新意,自师父死后,她已将这些话听过无数次。

    而此前称她作邪魔的人,已全都死在了碧云山里,且死状可怖,令人见之难忘,邪魔骂名早已深入人心。

    如此刻,乌照夜将冷戾目光轻轻投向骂声最高之人,对方竟被她看得一怵,酣畅骂声一下子卡在喉咙里,骂不出,咳不得,憋得满脸通红,只能羞怒着后退一步躲进人群里。

    乌照夜便呵出一声笑:“今日怎么不见无极仙宗的玉宸道君?尔等蚁附之辈想与我算至亲血仇,可知便是他囚我在此,逼我入魔,方有今日,他也该亲自来见我,与我算一算这笔仇怨!”

    听她提及玉宸,奚云还未说话,群修中立时就有拥趸者厉声喝道:“道君已入半神之境,乃是仙台之主,万修之首,为诛邪魔外道而生,天道所向,岂容你污言抵毁,又岂是你轻易配见得!”

    也有人冷声嘲讽:“妖女,你莫不是穷途末路未死先疯,道君非常人,定然早已察觉你的邪魔本心,无非是道君仁慈,才将你囚困于此,留你这条贱命苟活至今,你却不思感恩悔改,简直死不……”

    然而此人话未尽音未止,便戛然无声直挺挺向后倒去,双目微睁着,嘲讽神情永远定格在了脸上。

    竟是被一柄断剑蛮横贯入心口,气绝当场。

    群修顿时骇然,继而忿怒不已,可当看向乌照夜时,只见她浑身是血,身上衣裙迎风鼓荡,恍如修罗欲出,一时悚然,竟是不敢轻易上前。

    在场众人,只有奚云神色沉凝。

    方才那刻,就连他,修为已接近真仙之境,在瞬息之间竟也没能察觉这一剑的杀意。

    可乌照夜分明连元丹都不曾结出!

    奚云将面色苍白的乌照夜从头到脚审视个遍,却只见得她身上鲜血浸透的宽大袖摆并着衣裙无力垂落,只有鲜血滴坠,方才也并未见她有何动作,竟是看不分明这一剑之力从何而来。

    如此有违常理,才更令人心惊。

    奚云神色愈发沉冷。

    以他之禀性,早便想要杀了乌照夜,却因道君之令,不得不留她一命。

    至此刻,乌照夜的莫不能测,终是使得他的杀心压过了对仙台之首的敬畏。

    弹指间便捏出一道诛仙诀,既能诛仙也可诛魔。

    然而下一瞬,忽有狂风乍起,呼啸着将乌照夜身上衣裙吹得翻飞不止。

    她累极般一叹,眼中有无尽悔意,心知此夜难善了,她唯有一悔,为恩师。

    而后便听得她声色漠然:“你等修仙问道,竟是没有一人觉得我被囚禁的十三年不应该,无一人示我以公道,可我乌照夜此生,自问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却因你等所逼走上绝路,造下诸多杀孽,实难再世为人,只有愧于恩师教诲……”

    话至此处,她似有轻咽,片刻之后才又冷声续道:“竟是不知你等所求是何仙,所修是何道,既如此,便为我陪葬吧!”

    话声一落,原本呼啸的风,竟骤然停歇,漫天飘落的雪,也倏然而止。

    一股勃然杀意霍然自乌照夜处翻涌而起,万籁倏忽一寂,威压之下,竟让人有难以呼吸的濒死之感。

    到了此刻,奚云才终于猜测起玉宸道君囚禁乌照夜十数年,今又要她入仙台的真正缘由……

    也终于顿悟,乌照夜等在此处,究竟想要做什么。

    可已经来不及了。

    他的诛仙诀,竟奈何不了乌照夜。

    只见浓夜之下,乌照夜裙摆无风而动,其上涓滴鲜血流坠,似一株雪夜中缓慢盛开的彼岸花,生出曼妙魔相。

    她一踏积雪,只一个瞬息,一座通天法阵便自足下拔地而起。

    鲜血绘就的法阵光华刺目,立时将此方绝崖照得亮如白昼。

    眼前一幕,平生仅见,群修尽数惊得瞠目结舌。

    法阵内,乌照夜裹挟着愤怒与讥嘲的声音响彻绝崖:“今我不甘而死,便取诸位人头作我黄泉路上点缀,以贺我终离樊笼,唯独可惜,缺了那位仙台之主,万修之首的玉宸道君!”

    竟是无人知道乌照夜是何时在此绝崖留了这样一座法阵。

    三日里,仙门百家对她穷追不舍,赶尽杀绝,只当她是一介凡人,再有能耐也翻不出碧云山这个埋骨地,以至于后来,群修竟将她当作猎物戏耍追逐,玩弄不休。

    从未曾料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变成她的猎物。

    群修茫茫,一时竟不知应对。

    唯见奚云眉头紧皱,在乌照夜话音还未落时,便双手一合迅速结印,猛然自身后剑阵中祭出六条由万道剑气汇聚而成的锁仙链!

    锁仙链一出,悍然仙力便立时翻腾不休,如腾海巨龙,一时只听龙吟震天!吟啸着飞旋至空中,猛然向乌照夜冲去,欲将法阵摧毁,并将其中的乌照夜穿骨锁魂!

    然而,令众人没想到的是,携万道剑气的锁仙链撞上法阵,竟被激荡而起的罡风瞬间绞为虚无!

    一观之下,更骇然发现,法阵内的乌照夜已是形销骨立,如同被抽干了周身的血肉!

    可远不止如此……

    罡风凛冽,将乌照夜的袍袖鼓荡而起,露出她形如枯槁被鲜血浸覆的双手。

    只见随着时间流逝,那双结着法印的细长指尖正逐寸消融,竟是连神魂也在被销蚀,她竟然是要彻底献祭自己!

    群修震悚。

    下一刻,法阵一声轰然,爆发出灼目光焰,并荡开如水涟漪。

    顷刻间,那涟漪便以不可阻挡的汹涌之势覆盖绝崖,向群山蔓延,向天地席卷。

    位列修仙界十大长老之一的奚云,早已超脱于生死之外,然而在这一刻,他竟也有种被死亡窥探无力逃脱之感。

    他拼尽毕生仙力,撑开庞大的护身结界,众修也忙祭出修为源源不断注入结界中。

    可当那如水的涟漪覆盖过来时,结界金光流转的外壳便似雪片一般碎为齑粉。

    结界之下,竟无一人可逃,在被涟漪触及的须臾,便似灰飞,转瞬烟灭。

    山川河流,鸟兽草木,也无一幸免,以摧枯拉朽之势,尽数毁为飞灰,灭如尘烬。

    奚云面对这场骤然生变且无可阻拦的天地浩劫,终于彻底明白过来,更由衷感到震撼和后悔。

    可悔之,晚矣……

    众修仓皇奔逃,却接连殒灭,碧云山上,已无生机。

    目睹着这一切的乌照夜忽然落下泪来。

    恍惚中,旧日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有春日里落至满身的如雪飞花,有夏日里流过脚踝的淙淙溪涧,有秋日里自群山间升起的满月,有冬日里刚落的无垠新雪。

    就连被囚禁在碧云山那间竹舍中的岁月,她也觉得不舍。

    只因在那些凄苦彷徨的年月里,还有她的师父,那个坚韧豁达的女子,曾告诉她:

    “若这一生,如暗夜行路,便将自己燃作火炬,哪怕逆风而行,也切莫忘了仍有属于自己的黎明要去,纵然困苦,也不要轻易认输,不要困于眼前所见,多往前走一步,就更接近光一步,也就离‘生’更近一步。”

    可师恩未报,便因她而死,她此生,也随着恩师之死,断在了此夜。

    最后一眼,她看向眼前悉数湮灭的群修,满腔痛恨里,更有无限苍凉。

    “此阵法,名为恨吾生,诸君若此,当恨吾生!”

    乌照夜留于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若洪荒古音,连绵向远处,回响于天地,如同降下的一道天罚。

    直至一阵风过,她便于漫天风雪中作空花一散,消无天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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