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无岁月，寺里最后一抹桃红谢了，夏天就来了。
这日，顾寄卿在院子里晒书，一本一本摆放整齐，仔细着不留任何一个卷角。师兄推开院门，说师父找他。
殿里燃了香，师父坐在蒲团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师父。”顾寄卿轻轻喊一声。
似惊醒一般，老和尚缓缓睁眼看了看，说：“寄卿啊，师兄命灯熄了，你明天去看看吧。”
顾寄卿看着佛前两盏长明灯，一个是师父的，一个是星云大师的。
星云大师那一盏已经灭了。
“不必忧伤，无论死去或活着，都不必为之悲伤。过去无时不存在，死去后，仍将无时不存在。生死无常，不必困惑……”
老和尚说着，缓缓闭上眼睛，又睡过去。
顾寄卿缓步离开。
当初师父捡到他时，他没有名字，苦思冥想好几日都没想出个适合他的，最后还是星云大师一拍脑袋，说，就叫寄卿吧，跟着师父俗家姓氏。
从此世上少了一个小乞丐，多了一个顾寄卿。
远方云雾缭绕，山峦叠翠，山下的凉州城生机勃勃。
死者为归人。
程别意上山的时候已经是深夜，蟋蟀青蛙不住叫着，月亮在外头高高悬挂，又圆又亮。
她仔细端详石碑上刻着的“寒山”二字，苍劲有力，似有横扫千军之势。
“寒山寺，有点耳熟啊。不管了，先进去躲一躲。”
借着月光，摸到大殿内，只见昏黄的烛火下，一个老和尚盘坐在蒲团上打着盹。
她可不想扰人清梦，蹑手蹑脚往门口走。
“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渗人。
程别意一惊，转身就看见老和尚端着烛火站在她后边，笑呵呵得看着她。烛光跳动，带着他的影子也不停跳着。
还好这是佛门清净地，阿弥陀佛。程别意第一次知道自己这么胆小，暗自呼一口气。
“你认识我？”程别意奇怪道。
老和尚在前面带路，边走边说：“他在藏书阁，就在这边。”
程别意不知道他说的是谁，想着走一步看一步。她本就是不速之客，还是不要惊动太多人才好。
晚风习习，山间夜里还是有些凉意，程别意不禁打了个寒颤，“这是去哪儿？”
老和尚不说话，在静的可怖的夜里，脚步声更显得清晰，程别意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变快了。
不知拐了几个弯，又路过一片竹林，老和尚停下来，指着前面说：“那就是藏书阁，你去吧。”
程别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黑黝黝的门洞大开着，看不清里面什么样。老和尚转身走了，程别意待在原地，有些纠结。
“出家人慈悲为怀，总不至于坑我吧？”
最后一拍手，从围墙上跳了进去。
院里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榕树，树下一石桌两石凳。房门紧闭，窗中透着烛光点点。
程别意走进一看，总算知道为何“寒山”听着耳熟了，只是不知那老和尚如何识得她。
顾寄卿正奋笔疾书，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十分俊美。许是察觉生人靠近，抬手灭了灯，隐了身形。
程别意心说也太警惕了些，朗声道：“许久不见，小和尚别来无恙乎？”
“是你，你来作甚？”顾寄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吓了她一跳，这寺里的和尚怎的都喜欢这般吓人？
“我来给你送信啊。”她在手上幻化出一封信来晃了晃，“看，可不是哄你！”
顾寄卿将信将疑看她一眼，打开信，是谢慈书：
“顾兄，上次一别，已有月余未见，不知近来可好？我时常忧心家中鲤鱼精作怪，不敢出门半步，平日里爱吃的现下瞧着半分胃口也无，整个人清减了不少（此处有一个油点被大力擦去）。
“我爹见我闭门不出，老怀甚慰，只道我终于肯收心认真学习了，却不知我整日为着这个家操了多少心。顾兄说那鲤鱼精并无害人之心，不是不信，但凡事总有万一。我翻阅多少古籍都未能知其一二，若有事，也只能仰仗顾兄你了。
“不过也不是全无所获。我在坊间淘到一本书，非名家所著，但其中蕴含的真理让人受益无穷。书上说，男子汉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当握三尺剑，立不世功。我虽握不了剑，但我愿为黎民请命！我决定参加来年科考。父亲知悉后，老泪纵横，让我在祠堂跪了一夜，说是列祖列宗保佑。你说，明明是我的事，跟祖宗有什么相关，害得我现在膝盖还疼着……
“顾兄，我去京城了，不必相送，来年高中可一定要来接我啊！”
落款是一个月前，正好是谢府捉妖的那几日。
顾寄卿疑惑道，“怎么在你这里？”
“送信的小厮随意哄骗两句就给我了。”
“玉牌。”顾寄卿伸手。
程别意一摸身上，最后恍然大悟道，“出来的太急，落下了！”
顾寄卿没来由有种被戏耍的愤怒感，回房掌灯继续看书，把程别意关在门外，任由她如何吵闹都不再理会。
第二天刚蒙蒙亮，雾气未散时，顾寄卿下山了。
太阳跳出来，雾气化了，金灿灿的阳光裹住整片林子，鸟雀叽叽喳喳。
未及长成的青涩果子在顾寄卿身后落了满地，程别意靠在树梢上不停摘果子，树上果子都要摘光了：“小和尚看你修为不错，跟我走一趟如何？”
顾寄卿眼看前路，充耳不闻。
“小和尚你看这大好时光，一个人多没意思。你去哪儿，我给你指路？”
“果子味道不错，你要不尝尝？”
“小和尚你怎么不讲话，不会在修那劳什子闭口禅吧。”
……
满山鸟雀都没她一个人吵。
程别意渐渐没了耐心，把手上果子全砸过去。
顾寄卿侧身躲开，终于开口，“你跟着我做什么？”
“小和尚你帮我办件事，我把玉牌还你，怎么样？”程别意从树上跳下来，抖抖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顾寄卿不理会，转身便走。
下了山一路往北，程别意半步不离他。途中，她嫌日头太晒，把别在腰间的玉笛化作折扇遮阳。
不一会儿又租了马车慢悠悠走着，没人赶车，她便摘了树叶撕成小人，吹口气变作车夫模样。
她撩开帘子，见那和尚身姿挺拔，五官硬朗，目不斜视，自有一股出尘之意。
“小和尚，你要去哪儿？你帮我办事，我送你去，可好？”她随口说着，马车晃地她想睡。
……
一路上程别意吵吵闹闹，顾寄卿大多时候是不理她的。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晚间歇息时。
荒郊野外，只有一处庙宇可歇脚。
穿过林中小径，但见房屋破败，窗棂半朽，繁茂的花木四处乱长，地上杂草丛生，瓦砾遍布。
马车进不去，程别意只得下来，踮脚仔细看着前路，一脸凝重。
她十分嫌弃这地方，但眼下这荒郊野外，只得忍了。
顾寄卿清出一片区域，找来干草铺上，又把倒塌的佛像扶正扫去灰尘，末了鞠一躬。
程别意看着他动作，不解地问，“泥塑像有什么好拜？”
“拜的不是佛像，是佛。”顾寄卿淡淡到，“你在这里休息，我出去。”
“佛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男女有何不同？小和尚，你着相了！”
顾寄卿略感诧异，仍是出去，在门口长满青苔的石头上打坐。
已过戌时，月光清冷冷地洒下，两人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谁也没有说话，只听蛐蛐儿蟋蟀叫着。
院外一阵嘈杂，说话的声音由远及近。
“呸！我就说早点赶路，现在进不了城，睡在这荒郊野外！”一个粗犷的男声道。
另有一个青年温声道，“丁二哥勿燥，明日一早进城，不消两日便可回庄。”
几人进了院子。
为首的是个少年，黑衣短发，背上两柄圆月弯刀，腰间一块牌子，用青铜浇筑成一个“慕”字。左手边一个络腮胡子的高壮大汉，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腰间都挂一个铜牌。
后面跟着两个粗衣汉子，神情萎缩，进院看见顾寄卿，立马焦急大喊：“大师救命！”
顾寄卿抬眼，正是当日在凉州城里卖艺的兄弟两人。
那二人还想说什么，旁边大汉一瞪眼，顿时噤声。
“小师傅勿怪，我等路过，借宿一宿。”青年抱拳。
顾寄卿微一颔首，算是回应，侧身让几人进去。
为首的少年一言不发，正欲向前，大汉拉住他，沉声道，“我去。”
他右手搭在腰间佩刀上，路过顾寄卿的时候微微侧目，神情戒备。
“扰人清梦！”程别意此前在房内阴影里一直未出声，待那大汉靠近门口，突然现身将扇子一挥，劲风突起。
大汉早有防备，一个后跳险险躲过，骂道，“谁！”
几人俱是一惊，谁都没料到门内还有一人。那青年最先反应过来，向前一步，“萍水相逢，不要伤了和气。惊扰公子休息，还请见谅。”
“好说，都是借宿的。”程别意笑盈盈走过去，见卖艺的哥俩神色萎靡，道，“这两人我曾经见过。”
大汉抽出长刀拦住她去路，大有她再靠近半步，必叫她血溅当场之意。青年抬手摁下，这才收刀抱着膀子站一旁不再言语。
程别意这人，越是不许她干什么，她偏要干什么，信步过去，朗声道：“铸剑城慕容家鼎鼎大名，怎会跟两个小人物过不去，你俩说来听听，有什么值得慕容府二少爷亲自拿人的？”
那兄弟二人被下了禁制，此时是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不知前辈是哪位高人？这二人原是我慕容府护院，签了死契，却偷府内东西叛逃，小小家事，不劳前辈费心了。”青年噙着三分笑意，言语恭敬。
“跟他废什么话！”大汉长刀在地上重重一敲。
“哦？偷的莫不是几株药草？”当日卖艺时，哥俩穷得叮当响，只有制成药丸的碧凝草不是他们应有的。碧凝草只在铸剑城有生长，虽珍贵，倒也犯不着为几株药草要了旁人性命。
旁边大汉哼了声：“药草值几个钱？背叛我慕容府的，都没好下场！”
程别意突然出手，扇子在他头上一敲，大汉顺势倒下，不一会儿鼾声渐起。
青年脸色一变，右手一挥，数十枚银针甩将出去。
程别意毫无防备，身体下意识做出反应，侧身险险躲过，仍是有一枚直冲她左肩而去。针尖淬了毒，眼看就要贯穿她！
就在这时，两根手指夹住那枚银针。
手指白净、修长，指甲修剪的圆润整齐。又见手指轻轻转动，银针脱手插进门框里。
程别意看着顾寄卿动作，随即反应过来，猛地一个近身，在青年脑后一击，也叫他梦周公去。
慕容乘风腰间镇魂铃不住抖动，渐渐发出嘶鸣。出门时大师兄嘱咐他，镇魂铃遇强者动，若是遇上定要小心。当时他不以为意，凭慕容家的名头，谁不礼让三分？
“公孙大哥……欺人太甚！”慕容乘风跳起，双刀出鞘左劈右砍直直朝程别意扑将过去，速度之快，令人防不胜防。
程别意游刃有余，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持扇一一挡下，突然一个侧身也在他头上一敲，慕容乘风就地倒下，脑袋砸在地上，听声儿都觉着疼。
“哎呀，下手太重了！”程别意脸上满是笑意。
卖艺的哥俩解了禁制，不停磕头道谢，程别意瞧也不瞧，挥挥手让他们走了。
程别意走到顾寄卿跟前，微微仰头看他，“小和尚，试探我啊？不过你刚才也算是帮了我，咱们扯平啦！”
看她眉眼弯弯，顾寄卿喉头一动，道，“你受伤了。”
程别意眨眨眼。
“你法力高强，能伤你的人来头不小，你所求之事定与他有关。”这次她出现得蹊跷，身上香味更重，是为遮掩草药味，打斗间她一直未用左手，想必伤在左肩。
“你真聪明！”程别意称赞道。
“寻常小妖遇见镇魂铃，寸步难行，你却丝毫不受影响，你究竟是谁？”
程别意粲然一笑，“你跟我走，我就告诉你，怎么样？”
顾寄卿拂衣转身，低声诵一句，“阿弥陀佛。”这明显是拒绝。
程别意毫不在意，反正她有的是时间。
“这三人怕是要睡上几日。”她看着地上的人，大发善心地把他们搬进屋子，并顺手把慕容乘风的镇魂铃取了下来。
“乘人之危，非君子可为。”顾寄卿看着她动作，淡淡道。
程别意理不直气也壮，“我本来也不是君子啊。”
这日，顾寄卿在院子里晒书，一本一本摆放整齐，仔细着不留任何一个卷角。师兄推开院门，说师父找他。
殿里燃了香，师父坐在蒲团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师父。”顾寄卿轻轻喊一声。
似惊醒一般，老和尚缓缓睁眼看了看，说：“寄卿啊，师兄命灯熄了，你明天去看看吧。”
顾寄卿看着佛前两盏长明灯，一个是师父的，一个是星云大师的。
星云大师那一盏已经灭了。
“不必忧伤，无论死去或活着，都不必为之悲伤。过去无时不存在，死去后，仍将无时不存在。生死无常，不必困惑……”
老和尚说着，缓缓闭上眼睛，又睡过去。
顾寄卿缓步离开。
当初师父捡到他时，他没有名字，苦思冥想好几日都没想出个适合他的，最后还是星云大师一拍脑袋，说，就叫寄卿吧，跟着师父俗家姓氏。
从此世上少了一个小乞丐，多了一个顾寄卿。
远方云雾缭绕，山峦叠翠，山下的凉州城生机勃勃。
死者为归人。
程别意上山的时候已经是深夜，蟋蟀青蛙不住叫着，月亮在外头高高悬挂，又圆又亮。
她仔细端详石碑上刻着的“寒山”二字，苍劲有力，似有横扫千军之势。
“寒山寺，有点耳熟啊。不管了，先进去躲一躲。”
借着月光，摸到大殿内，只见昏黄的烛火下，一个老和尚盘坐在蒲团上打着盹。
她可不想扰人清梦，蹑手蹑脚往门口走。
“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渗人。
程别意一惊，转身就看见老和尚端着烛火站在她后边，笑呵呵得看着她。烛光跳动，带着他的影子也不停跳着。
还好这是佛门清净地，阿弥陀佛。程别意第一次知道自己这么胆小，暗自呼一口气。
“你认识我？”程别意奇怪道。
老和尚在前面带路，边走边说：“他在藏书阁，就在这边。”
程别意不知道他说的是谁，想着走一步看一步。她本就是不速之客，还是不要惊动太多人才好。
晚风习习，山间夜里还是有些凉意，程别意不禁打了个寒颤，“这是去哪儿？”
老和尚不说话，在静的可怖的夜里，脚步声更显得清晰，程别意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变快了。
不知拐了几个弯，又路过一片竹林，老和尚停下来，指着前面说：“那就是藏书阁，你去吧。”
程别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黑黝黝的门洞大开着，看不清里面什么样。老和尚转身走了，程别意待在原地，有些纠结。
“出家人慈悲为怀，总不至于坑我吧？”
最后一拍手，从围墙上跳了进去。
院里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榕树，树下一石桌两石凳。房门紧闭，窗中透着烛光点点。
程别意走进一看，总算知道为何“寒山”听着耳熟了，只是不知那老和尚如何识得她。
顾寄卿正奋笔疾书，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十分俊美。许是察觉生人靠近，抬手灭了灯，隐了身形。
程别意心说也太警惕了些，朗声道：“许久不见，小和尚别来无恙乎？”
“是你，你来作甚？”顾寄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吓了她一跳，这寺里的和尚怎的都喜欢这般吓人？
“我来给你送信啊。”她在手上幻化出一封信来晃了晃，“看，可不是哄你！”
顾寄卿将信将疑看她一眼，打开信，是谢慈书：
“顾兄，上次一别，已有月余未见，不知近来可好？我时常忧心家中鲤鱼精作怪，不敢出门半步，平日里爱吃的现下瞧着半分胃口也无，整个人清减了不少（此处有一个油点被大力擦去）。
“我爹见我闭门不出，老怀甚慰，只道我终于肯收心认真学习了，却不知我整日为着这个家操了多少心。顾兄说那鲤鱼精并无害人之心，不是不信，但凡事总有万一。我翻阅多少古籍都未能知其一二，若有事，也只能仰仗顾兄你了。
“不过也不是全无所获。我在坊间淘到一本书，非名家所著，但其中蕴含的真理让人受益无穷。书上说，男子汉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当握三尺剑，立不世功。我虽握不了剑，但我愿为黎民请命！我决定参加来年科考。父亲知悉后，老泪纵横，让我在祠堂跪了一夜，说是列祖列宗保佑。你说，明明是我的事，跟祖宗有什么相关，害得我现在膝盖还疼着……
“顾兄，我去京城了，不必相送，来年高中可一定要来接我啊！”
落款是一个月前，正好是谢府捉妖的那几日。
顾寄卿疑惑道，“怎么在你这里？”
“送信的小厮随意哄骗两句就给我了。”
“玉牌。”顾寄卿伸手。
程别意一摸身上，最后恍然大悟道，“出来的太急，落下了！”
顾寄卿没来由有种被戏耍的愤怒感，回房掌灯继续看书，把程别意关在门外，任由她如何吵闹都不再理会。
第二天刚蒙蒙亮，雾气未散时，顾寄卿下山了。
太阳跳出来，雾气化了，金灿灿的阳光裹住整片林子，鸟雀叽叽喳喳。
未及长成的青涩果子在顾寄卿身后落了满地，程别意靠在树梢上不停摘果子，树上果子都要摘光了：“小和尚看你修为不错，跟我走一趟如何？”
顾寄卿眼看前路，充耳不闻。
“小和尚你看这大好时光，一个人多没意思。你去哪儿，我给你指路？”
“果子味道不错，你要不尝尝？”
“小和尚你怎么不讲话，不会在修那劳什子闭口禅吧。”
……
满山鸟雀都没她一个人吵。
程别意渐渐没了耐心，把手上果子全砸过去。
顾寄卿侧身躲开，终于开口，“你跟着我做什么？”
“小和尚你帮我办件事，我把玉牌还你，怎么样？”程别意从树上跳下来，抖抖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顾寄卿不理会，转身便走。
下了山一路往北，程别意半步不离他。途中，她嫌日头太晒，把别在腰间的玉笛化作折扇遮阳。
不一会儿又租了马车慢悠悠走着，没人赶车，她便摘了树叶撕成小人，吹口气变作车夫模样。
她撩开帘子，见那和尚身姿挺拔，五官硬朗，目不斜视，自有一股出尘之意。
“小和尚，你要去哪儿？你帮我办事，我送你去，可好？”她随口说着，马车晃地她想睡。
……
一路上程别意吵吵闹闹，顾寄卿大多时候是不理她的。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晚间歇息时。
荒郊野外，只有一处庙宇可歇脚。
穿过林中小径，但见房屋破败，窗棂半朽，繁茂的花木四处乱长，地上杂草丛生，瓦砾遍布。
马车进不去，程别意只得下来，踮脚仔细看着前路，一脸凝重。
她十分嫌弃这地方，但眼下这荒郊野外，只得忍了。
顾寄卿清出一片区域，找来干草铺上，又把倒塌的佛像扶正扫去灰尘，末了鞠一躬。
程别意看着他动作，不解地问，“泥塑像有什么好拜？”
“拜的不是佛像，是佛。”顾寄卿淡淡到，“你在这里休息，我出去。”
“佛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男女有何不同？小和尚，你着相了！”
顾寄卿略感诧异，仍是出去，在门口长满青苔的石头上打坐。
已过戌时，月光清冷冷地洒下，两人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谁也没有说话，只听蛐蛐儿蟋蟀叫着。
院外一阵嘈杂，说话的声音由远及近。
“呸！我就说早点赶路，现在进不了城，睡在这荒郊野外！”一个粗犷的男声道。
另有一个青年温声道，“丁二哥勿燥，明日一早进城，不消两日便可回庄。”
几人进了院子。
为首的是个少年，黑衣短发，背上两柄圆月弯刀，腰间一块牌子，用青铜浇筑成一个“慕”字。左手边一个络腮胡子的高壮大汉，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腰间都挂一个铜牌。
后面跟着两个粗衣汉子，神情萎缩，进院看见顾寄卿，立马焦急大喊：“大师救命！”
顾寄卿抬眼，正是当日在凉州城里卖艺的兄弟两人。
那二人还想说什么，旁边大汉一瞪眼，顿时噤声。
“小师傅勿怪，我等路过，借宿一宿。”青年抱拳。
顾寄卿微一颔首，算是回应，侧身让几人进去。
为首的少年一言不发，正欲向前，大汉拉住他，沉声道，“我去。”
他右手搭在腰间佩刀上，路过顾寄卿的时候微微侧目，神情戒备。
“扰人清梦！”程别意此前在房内阴影里一直未出声，待那大汉靠近门口，突然现身将扇子一挥，劲风突起。
大汉早有防备，一个后跳险险躲过，骂道，“谁！”
几人俱是一惊，谁都没料到门内还有一人。那青年最先反应过来，向前一步，“萍水相逢，不要伤了和气。惊扰公子休息，还请见谅。”
“好说，都是借宿的。”程别意笑盈盈走过去，见卖艺的哥俩神色萎靡，道，“这两人我曾经见过。”
大汉抽出长刀拦住她去路，大有她再靠近半步，必叫她血溅当场之意。青年抬手摁下，这才收刀抱着膀子站一旁不再言语。
程别意这人，越是不许她干什么，她偏要干什么，信步过去，朗声道：“铸剑城慕容家鼎鼎大名，怎会跟两个小人物过不去，你俩说来听听，有什么值得慕容府二少爷亲自拿人的？”
那兄弟二人被下了禁制，此时是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不知前辈是哪位高人？这二人原是我慕容府护院，签了死契，却偷府内东西叛逃，小小家事，不劳前辈费心了。”青年噙着三分笑意，言语恭敬。
“跟他废什么话！”大汉长刀在地上重重一敲。
“哦？偷的莫不是几株药草？”当日卖艺时，哥俩穷得叮当响，只有制成药丸的碧凝草不是他们应有的。碧凝草只在铸剑城有生长，虽珍贵，倒也犯不着为几株药草要了旁人性命。
旁边大汉哼了声：“药草值几个钱？背叛我慕容府的，都没好下场！”
程别意突然出手，扇子在他头上一敲，大汉顺势倒下，不一会儿鼾声渐起。
青年脸色一变，右手一挥，数十枚银针甩将出去。
程别意毫无防备，身体下意识做出反应，侧身险险躲过，仍是有一枚直冲她左肩而去。针尖淬了毒，眼看就要贯穿她！
就在这时，两根手指夹住那枚银针。
手指白净、修长，指甲修剪的圆润整齐。又见手指轻轻转动，银针脱手插进门框里。
程别意看着顾寄卿动作，随即反应过来，猛地一个近身，在青年脑后一击，也叫他梦周公去。
慕容乘风腰间镇魂铃不住抖动，渐渐发出嘶鸣。出门时大师兄嘱咐他，镇魂铃遇强者动，若是遇上定要小心。当时他不以为意，凭慕容家的名头，谁不礼让三分？
“公孙大哥……欺人太甚！”慕容乘风跳起，双刀出鞘左劈右砍直直朝程别意扑将过去，速度之快，令人防不胜防。
程别意游刃有余，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持扇一一挡下，突然一个侧身也在他头上一敲，慕容乘风就地倒下，脑袋砸在地上，听声儿都觉着疼。
“哎呀，下手太重了！”程别意脸上满是笑意。
卖艺的哥俩解了禁制，不停磕头道谢，程别意瞧也不瞧，挥挥手让他们走了。
程别意走到顾寄卿跟前，微微仰头看他，“小和尚，试探我啊？不过你刚才也算是帮了我，咱们扯平啦！”
看她眉眼弯弯，顾寄卿喉头一动，道，“你受伤了。”
程别意眨眨眼。
“你法力高强，能伤你的人来头不小，你所求之事定与他有关。”这次她出现得蹊跷，身上香味更重，是为遮掩草药味，打斗间她一直未用左手，想必伤在左肩。
“你真聪明！”程别意称赞道。
“寻常小妖遇见镇魂铃，寸步难行，你却丝毫不受影响，你究竟是谁？”
程别意粲然一笑，“你跟我走，我就告诉你，怎么样？”
顾寄卿拂衣转身，低声诵一句，“阿弥陀佛。”这明显是拒绝。
程别意毫不在意，反正她有的是时间。
“这三人怕是要睡上几日。”她看着地上的人，大发善心地把他们搬进屋子，并顺手把慕容乘风的镇魂铃取了下来。
“乘人之危，非君子可为。”顾寄卿看着她动作，淡淡道。
程别意理不直气也壮，“我本来也不是君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