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是我胆大妄言,扶苏只是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他知道问题所在,奈何或是己方力量有限,或是敌对势力强大,因而在政策实施过程中为人掣肘,这的确是十分普遍的问题。

    所以我才敢如此直言。

    漆亮澄澈的双眸间透着一丝疑虑转瞬即逝,取而代之一股凌利感,漆黑瞳孔微收如鹰隼般直视着我。

    就在盯得我有些发虚,开始有点自我怀疑之时,他肃然道,“储君、皇储,诸如此类之事,休要再言。”

    呃~这确实是个敏感话题。

    但我总不能让他给嬴政谏言废郡县立分封吧?何况,万一接下来我说的话让他觉得很有道理直接转告给嬴政怎么办……

    嗐!怪我不懂说话的艺术,上次提起这事还被凶过,我怎么就不长记性。

    心中虽是明了,嘴上却不愿服气,因而只是撇了撇嘴不置可否未作应答。

    屋里一阵静默。

    扶苏许是觉气氛肃然了些,徐徐转扬笑意些许,“分封是祸乱之始,这点朝堂早有共识。”

    “确如公子所言。”

    我微微颔首,眼见着有台阶下了,另起话端,“敢问公子,大秦立国有许多年头了?”

    扶苏垂眸思忖须臾,“周天子分封诸侯起,至今已有五百五十余年,而始皇陛下统一六国不过数载尔。”

    “如此,依公子所见,秦从何时起方才算是一个全新的国家。”我略卖关子侧头浅笑道。

    扶苏一时间分析不出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索性十分配合我,“当然是始皇陛下一统天下之时。”

    “若以此维度,公子所言无差。”

    扶苏眉宇舒展,唇角微扬,一双朗若星辰的眼含笑静待我的下文。

    我倾了倾身,略感赧然,“渌便直抒愚见——”

    “自孝公变法伊始,大秦气象更新,历经惠文、昭襄二王,国力已非东方六国可匹敌。”

    扶苏眉宇轻颦细细思虑半晌,“你是说,应从商君变法之时起算?”

    “正是!秦一扫六国,天下并入大秦,此堪比开天辟地之大事也。”

    “然则,当摒旧制举新政以适时事。”

    扶苏侧头哂笑,不以为然,“废分封,立郡县,车同轨,书同文,此非新政?”

    “此新政非彼新政!”我不假思索否定道。

    “短短数十载,秦一统天下,如虎食鲸吞般将六国并入大秦,本应顺时而变,制定新国策以相应。”

    “可大秦却简单粗暴,一刀切地将已不能顺应时事变化的秦法推及六国。”

    扶苏反问道,“孝公变法后秦方有起色,此后一百五十余年秦国国力更是蒸蒸日上,终灭六国,此皆秦法之功,何言不可顺应时事?”

    他这一问又将我思路给打断了。

    “商君变法的两大重要方面:农业与战争。”

    “农战结合,闲时务农、战时争功,大秦举国俨然被打造为一部精密的战争机器。”

    扶苏补充道,“《商君书》曰,‘国之所以兴者,农战也。’”

    “此一时彼一时,六国皆已覆灭,敢问公子,秦欲战往何处?”

    “北拒匈奴,南征百越。”

    我岔了一口气微眯了眯眼笑看着扶苏,后者却是带着些许审视意味笑看着我。

    我倒不信这是扶苏所认可的想法,回想了方才的对话,似乎半天都没聊出个所以然来,所以扶苏八成是故意站在我的对立面激我。

    而此时已离我们当初讨论的分封主题相去甚远。

    索性敞开了说。

    “自东周以来即为大争之世,各国纷纷变法摆脱旧制以救国图存,秦本为西隅边陲小国,至献公时期仍受他国欺凌难收失地,终于孝公时期迎来商君变法由弱变强,何也?”

    不待扶苏回应,我兀自答道,“盖因秦独有的军功制度。”

    他微笑以应,好整以暇静待我言。

    浅舒一口气,“秦军功爵位共有二十级,总兵力却逾百万。爵位易封,与其匹配的饷钱奉禄土地粮食布匹却为有限。敢问公子,奖励何来?”

    暴秦岂能浪得虚名,商君实乃天才。物质奖励有限,那就设定严刑峻法制造刑徒,而后让他们上战场戴罪立功,搞不好还能加官进爵,两相消抵岂不美哉?

    先让你跌落深渊谷底再给个机会让你能一飞冲天。这谁能不拼命,我直呼商鞅实乃神人也!

    扶苏听罢微敛了敛眸,却也不作应答。

    想必他也明白我想说什么,索性也不说穿了而是另起话锋。

    “而今秦吞并六国欲推及秦制,却已不合时宜。”先下个结论,再陈述论点。

    “其一,秦法诞生背景为数百年之纷争,现天下大定,百姓亟待休养生息。”

    “其二,七国内部尚且诸多矛盾,今秦吞并六国,乃将六国矛盾并入大秦之同时又另生隐患。”

    “其三,帝国之患,外有边疆异族肆虐,尚为体肤之疾,而帝国内部矛盾重重却乃心腹之患。孰主孰次,请公子明鉴。”

    扶苏微微颔首侧头,似有所示意。

    “渌的家乡有句俗话,‘坚固的堡垒往往是从内部攻破。’今秦一扫六合,举世无双,还有谁能对秦造成威胁呢?”

    “所以,始皇陛下派相国李斯、隐密卫和王离将军前去镇压这些叛逆份子。”

    “大禹治水亦知,堵不如疏。试问公子,陛下此举有将六国民众看作秦人否?”

    如果帝国这帮人真的将六国民众看成是秦人,又会如何待他们?

    扶苏淡然哂笑,“然则,六国民众将自己看作秦人否?”

    果然只有魔法能打败魔法,扶苏思路这般明晰对起线来还不被带偏,倒挺适合跟公孙玲珑辩上一辩。

    “这便是渌所想表达的关键所在。秦在短短十年间吞并六国,大小百余场战争让六国民众对秦充满敌意,甚至六国彼此间亦满是龃龉。秦人也好,六国人也好,谁都无法在短时间内接纳这种身份的转变。”

    “百姓要的是休养生息安居乐业,减轻徭役赋税即可,何需废郡县而立分封?”

    我抿唇笑了笑,扶苏说得的确不错,这个立分封的理由确实不够充分。

    “诚如公子所言,渌便斗胆直抒愚见。”稍顿了顿,扶苏微敛了敛眸,如星朗目含了几分意趣。

    我沉吟半晌略作思忖抬眸道——

    “方才问公子秦何时起方才算一个全新的国家,目的正在于此。当年商君变法,对内动员百姓,集中资源;对外发动战争掠夺人口、土地、财富,而后继续扩军对外发动战争,周而复始。”

    “在此过程中,军功集团通过战争获得巨大收益,形成既得利益集团,反过来继续狂热地推动国家对外战争。百姓虽被迫动员卷入战争,却也可通过战争劫掠获得收益,因此内部矛盾因转嫁而得以平息。”

    “可当秦国一统天下,六国不复存在,秦何去何从?”不待扶苏开口我兀自道,“北伐匈奴南征百越,虽声势浩大却收效甚微,恐怕公子并不认同。”

    扶苏眸间亮了亮,想来是有所认同,只是不知他是认同我的观点还是认同我们后面的猜测。

    “对外战争无法达到预期,战争既得利益集团嗷嗷待哺;百姓没有了战争红利却还要承受着高强度的徭役赋税。正所谓积重难返,长此以往如之奈何?”

    “先生之见不无道理。我此次东行正为此而来。盗取千机密语的叛逆份子业已伏法,然欲谋反的六国旧勋贵势力遍布各地,他们便是帝国新的目标。”话音将落他朗若星辰般的双眸蓦地阴鸷了起来。

    闻言我心下跳了跳,他指的可不正是主角团队以及他的亲友团们。略心虚了一瞬心间一阵无语。一方面是对自己的心虚感到无语,另方面是对扶苏无语,当然,这两种无语之间是有因果联系的。

    “此举看似能延缓利益集团之矛盾,但深入分析,恐怕得不偿失。”所以我有理由怀疑扶苏方才是在试探我,至于是试探我哪方面就不得而知了。随后又觉着自己是不是在两个月的某人高压下有些神经过敏。

    扶苏闻言而笑,“我自知晓此举治标不治本。但这不足以成为分封的理由。”

    “公子所言无差,固然可以先使秦之战功得利集团将六国旧勋贵反秦势力铲除,而后分封天下解决内部矛盾以□□,可此时也正是秦既得利益集团战功赫赫之顶峰,恐怕再难寻到可与之相制衡的力量。”

    扶苏听罢垂眸细细思忖半晌倏地抬眼,“以子清之见,非分封不能解决?”

    呃~历史有它的偶然性也有它的必然性,如若有平行世界的话,在那个世界也许会有不同的解决方案。而客观存在决定主观意识,历史便是靠分封与郡县并存逐步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大一统。那么在我的既定观念里,确实只有分封才能解决问题。

    “你所言之,分封确能解决当下许多问题。然则,分封祸乱之始,百年之后岂非再走周朝老路?”

    我扬唇而笑,看来扶苏并没有像他父皇那样对分封全然否定,而是客观看待它的积极面和负作用面。这是个很不错的开始。

    而我当然也会考虑到他的考虑。

    “公子英明。”我微侧头浅笑颔首。

    许是见我眉目间满含自信,扶苏垂眸稍理了理蔽膝,而后抬头向我好整以暇,自是在等我的下文了。

    “据渌所知,大秦将天下划为三十六郡。而其划分多是依据山川地理阻隔,是这样吗?”

    扶苏侧眸思忖须臾而后补充道,“如此说来却也无错。”

    “渌有一个思路。”

    他轻抿了口茶水,莞尔一笑,静待我言。

    “一言以蔽之:山川形便,犬牙交错。”

    山川形便,就是根据山川的分布、河流的走势划分行政区域界限,尽量避免同一个行政区域内有较大山川河流阻隔,方便行政管理和居民交流。

    犬牙交错,则是故意违反山川形便的原则,将属于同一地理的区域放在两个行政区,或者将山川河流阻隔的两个区域放在同一个行政区,目的是为了加强对这些区域的统治,避免地方凭借山川河流阻隔形成地方割据。

    此乃古代行政区域划分所秉承的两大原则,而从秦到唐,犬牙交错却一直处于从属地位。如果没有安史之乱的惨痛教训,估计后世统治者还是会以山川形便来作为划分政区边界的主要原则。

    例如,元朝故意将属于蜀地的汉中归陕西行省管辖,明朝故意将黄河以南的东明县归河北管辖,而将黄河以北的新乡等地归河南省管辖。

    这个原则,一直延用至今。

    “秦何以一国之力攻下山东六国?盖因函谷关在手。秦于平原据险而守,退可抵山东六国,进可随时东出。”

    扶苏顿了顿忽而眼眸一亮似是悟了过来。

    “巴蜀山川形胜优越,进可攻退可守。司马错将军何以南取巴蜀?”见状我再举一例意图加强说服力。

    “先生之意,若采纳分封,可以犬牙交错为主要原则使各诸侯国互相牵制,可避免一方强国出现威胁中央?”

    我撇了撇眸不置可否,笃定而言,“此等原则有利自有弊。”

    本欲稍作停顿再说说这个弊端,哪知扶苏抬手示意打断了我,而后唤来了侍者。分咐了来人取过地图后便回过头来示意我继续。

    因而没细想这个地图的问题。

    其实这个弊端于大秦这种集权王朝来说,算不得什么大问题。更甚者,秦统治者可巴不得如此。

    但我得阐明。

    “犬牙交错虽可很好地解决地方割据问题,但对商业经贸发展极为不利。”

    而大秦本就重本轻末,可不是巴不得么。

    扶苏正欲开口,门外传来扣门声。侍者应声而入,在扶苏的示意下将地图订在了榻侧的木质板上。

    看着图轴展开,我忽觉头大。

    我所知道的现实案例中,只对汉中之于四川和陕西有稍细致的了解,其余的都只算知道有这么个地名。

    四川乃天府之国,物产丰饶,是中国最最最重要的战略备份区。回顾一下中国朝代更替史便可发现,四川基本都是最后统一的区域。这侧面表明,假设我方处于劣势情况,西南将是最后的根据地。

    刘备以此为基以图天下;蒋光头迁都重庆足以说明这个问题。

    既是易守难攻,反过来说在和平年代若是想独立……

    而汉中是四川的咽喉,掐住汉中,四川就无法蹦哒了。

    但这个例子不仅前面提过,且需要后世反复验证才更有说服力。其他的现实例子也有,但……我了解并不细致。

    扶苏目光着落于挂起的地图细细盯了半晌,而后侧头向我,“虽不失为一个明智之法,但恐仍旧无法彻底解决分封之疾。”

    心下松了口气,心想扶苏公子还真配合,这正是我下一个想引入的话题。

    他若让我再举几个犬牙交错的例子只怕我又得当场尴尬了。

    侧头扬眉一笑,“渌既敢向公子提议分封,胸中自有万全之策。”

    扶苏眸光清亮一瞬,挑眉示意。

    “渌所提之分封不过缓兵之策,以解决当下矛盾,最终仍要走向郡县制。待矛盾缓和,分封便要走下历史舞台。”

    听罢,他侧眸凝眉思忖须臾,“如此大费周章,岂不再起兵刃?”

    历代君主若想削藩,确会遇到或大或小的阻碍,弄不好许会危及到统治。但……哪有变法不牺牲,哪有革命不流血?

    只能尽力代价最小化罢了。

    我接下来所提,在历史上被称为无解的阳谋。虽说多少有些被神化,可若在适合的时机操作,确能达到兵不血刃的效果。

    我垂眸抿唇捋了捋思路,“自武王伐纣始封天下起,便奉行嫡长子继承制,而幼子尤其妾室所生则似乎天然低份位一样,没有继承权。”

    “公子以为,此事合理乎?”

    扶苏蹙了蹙眉,“嫡长子继承乃合乎天道,若废长而立幼,岂非自取祸乱?”

    呃……

    我好像忘了,扶苏自己就是嫡长子哇- -

    但是方才谁还说过这是敏感话题的呢?囧

    不过我倒是相信扶苏说这话并非出于私心。

    挑了挑眉诘问道,“谁说要废长立幼了,那岂不仍是偏心之举?”

    扶苏有些不解,“那子清的意思是?”

    “平——分!”

    漆亮双眸间满是惊诧。

    “都是王的儿子,那凭…什么,厚此薄彼啊?”

    忽而间觉得,在这种情形之下我在说什么离经叛道礼崩乐坏不合时宜的话呀。可主父偃的原文表述我哪里还能记得,因而只能说出这般小儿过家家的的话来。

    “你想清楚,你在说什么。”声色突然严正起来。

    这……我可没有针对你啊……

    真是尴尬。

    本欲开口否认,又觉这般说法无甚说服力。索性直抒此法的可操作性。

    “公子不妨想想,如若此做,支持者会是谁,反对者又会是谁?”

    “除公侯嫡子外,皆为支持……”扶苏不假思索道,然话音未落,似是想到什么。

    剑眉轻挑,漆眸清亮,“如此,诸侯公国岂不自乱?”

    “将中央与地方的政治矛盾转化为家族成员间的内部矛盾,公子以为如何?”我抿唇笑道。

    “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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