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庆历丰十三年,腊月初一。

    是夜,雪比起白日落得更大了,山风的呼啸快要掩盖住不远处的脚步声,凤今只得努力平息着自己的呼吸,竖起耳朵仔细聆听,越来越近了……

    山间很开阔,只有一小块岩石勉强能遮蔽身形,她已无处可躲,而前方是处断崖,没有退路,她也无处可逃。

    被发现是迟早的事,凤今说不清现在是什么感觉,心情平静到近乎麻木,却又带着点不甘心。

    三日来几乎无歇息的逃命,已将她的体力消耗殆尽。

    腿上入肉三分的伤口,此时还在不停溢着鲜血,将裤子打湿了大半,腰腹的伤以及断掉的肋骨让凤今每口呼吸都疼得直冒虚汗,她已是强弩之末,但她还是握紧了手中的银枪。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凤今又一次自问道。

    三日内,她不止一次地问过这句话,却没有人回答她。

    围攻她的那群人,是一个个活傀,他们有血有肉,却双目呆滞没有思想,即使身体受伤,也感觉不到疼痛,只以哨声为令进行攻击,直到倒下为止。

    唯一的活人便是控制活傀的持哨之人,可那人却很狡猾,始终藏在后方,连面都未曾露过。

    她也试图突破过,但那群活傀远比她想象的还要难对付。

    他们的皮肤坚硬,普通刀刃难以破开,唯一的弱点是在脖颈处,没有思想更加意味着他们不会恐惧,不知疼痛,秩序井然,堪比一支训练有素的小型军队。

    更可怕的是他们的血液还带着剧毒,一旦沾染上……

    凤今摸向自己的胳膊,衣袖下就有一个被血液腐蚀的伤口,伤口已经溃烂,周围泛着青黑色,随着时间推移,更是有向外扩大的趋势。

    到底是谁?在暗中炼制这么一支强大的活傀部队,又是谁?想要她的命?

    第九小队十人入村,现今不知还剩几人,而她也被逼在了这个角落,走投无路。

    风不止,雪未停,风声里,她似乎又听见了同伴的哀号与残喘。

    三日前,她还是陇杨新军精锐营第九小队的队长,领命调查陇杨州下辖的阿村人口失踪一事,她带着九人出发。

    阿村坐落山间,风景如画,可阿村没有一个村民,有的只是等待他们入村后,从外围包拢过来的百多道人影,消失的村民成了一具具还活着的傀儡。

    “我们中计了,快撤!”

    从开始反应过来中了圈套,只短短几分钟,已有人负伤倒地,随后便是两人、三人……

    敌方是百来号力大无穷的活傀,我方是训练只有月余的十个新兵,以十对百,毫无胜算,那是一场彻彻底底的屠杀!

    绝望里,有人哭喊,有人愤怒,最后他们说:“队长,我们走不了了,我们掩护你,你走,一定要把消息带回去。”

    他们吸引着敌人的注意,凤今则从薄弱处突破。

    “走!”

    破开个缺口后,她向后喊了一句,然后便开始朝前没命地狂奔,房屋、树木飞快地掠过身旁。

    她没再往后面看,不知战况如何,她只知道没有同伴跟上来,因为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沉重、频繁且杂乱。

    活傀竟几乎全都追了过来,此刻她终于明白,原来这场陷阱的目标,竟是自己,不过也好,这样她的同伴应当能活下去了吧。

    这三日,她躲藏,被发现,如此循环,前前后后与对方交战十数次,直到这一刻,前方没了路。

    对方追得很紧,始终阴魂不散,看得出来,他们是真的很想要她的命!

    逃命之余,她也有空思考,幕后之人到底是谁,是庆皇,还是那传闻中的二皇子?不,凤今摇摇头,最先将这个想法否决了,她的身份除了他,无人知晓,他们之间的交易,也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更何况自己此时只是陇杨新军里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兵,有谁会如此大费周折,只为取她一条分文不值的命。

    说来可笑,她的命都快没了,可她竟然对想取她性命的人丝毫头绪也没有。

    思及此,她自嘲地笑了笑,这一笑动了气,胸腔又是一阵剧痛传来,口鼻处萦绕上一股浓烈的血腥气。

    突然,远处又是一声哨响传来,凤今倚着岩石,听见活傀在哨声的控制下分散开,呈扇形向岩石靠过来,几息间,脚步声已至跟前。

    战斗避无可避,凤今往旁边踏了一步,主动露出身形,她没有办法,只有战!哪怕是死。

    山间,女子衣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手持银枪,气势如虹,面对不断逼近的数十道人影,目光毫无退缩之意。

    眼前的活傀,已由最初的百人,减至现在的不足四成。

    此时后方那人似乎觉得她已是瓮中之鳖,控制着三十多号活傀不慌不忙地围过来,待行进到离她十步远的距离时,哨声又响,他们动了。

    凤今紧握银枪,向下侧了下手腕,月色正明,透过飘飞的雪片洒在枪尖,折一片清冷。

    “战!”

    凤今的呐喊声穿透山间,随着声落,她手中的银枪向前挥了个圈,枪尖划过雪地带起一片积雪,积雪还未落地,银枪已飞射而出,瞬间刺穿最近一个活傀的喉咙。

    凤今飞身而上,下一秒,她已握住枪杆,拔出。

    腰肢旋转带动上身,枪尖似一道银光,划过面前一众活傀的脖颈,雪地立马被染了颜色。

    身前霎时间空出了一片,然而还没等她喘口气,便又有其他活傀前赴后继围了上来。

    劈、挑,银枪在她手里快得几乎看不清其形状。

    风吹不散空中浓郁的血腥味儿,银光飞舞间,地上一片狼藉,剩下的敌人,比之前又去两成,而她身上的伤,也多了两成。

    凤今双目赤红,手如灌了铅般沉重,双腿也在打着颤儿,但她的心却格外冷静,她用余光扫了一眼后方,快了,就快到了!

    她且战且退,慢慢靠近断崖,在她离崖边只有短短五六米时,控制活傀那人似乎发现了她的意图,哨声不断从远处传来,尖锐且急切,活傀的攻势也随之狠厉起来。

    刀从前方劈来,凤今举枪格挡,刀锋与枪杆碰出火花,她的手臂被震得发麻,无力感也从身体各处传来,她,就快要撑不住了……

    一个活傀掌风袭来,凤今向前踏了半步,主动送上自己的肩头,掌拍上身的同时用脚尖在地上使力一点,借着那力道身子后撤。

    待停身后,她感觉胸口一阵气血翻腾,无力跪倒在雪地上,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来,那一掌,似要将她的五脏六腑震碎,不出所料,本就很严重的伤此时更是雪上加霜,但好在,她已到了悬崖边。

    “快拦住她!”

    此刻远处传来的不再是哨声,而是一道气急败坏的声音。

    是个男子,还很年轻!凤今倏然抬眸,目光冷然而锐利,似要透过这茫茫雪地看清那人的模样。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缓缓站起身,将银枪分成两截,别入腰间,然后她对着远方大声喊道:“阁下请听着,我凤今的命,从来都只由自己而由不得他人,就是死,只也会死在自己手上。今日,凤今在此想与阁下做个约定,倘若我大难不死,将来,我定来取阁下性命。”

    话落,也不管那人有没有回应,她张开双臂,果断往后一仰便入了那断崖,任由崖间的黑暗将自己吞没。

    风从耳旁呼呼而过,往上看,弦月就在眼前,雪花簌簌而下,落在她的脸上,身上,她竟觉得有些冷。

    好想回家啊……凤今叹息着,不是回到京城,也不是回到他身边,而是回到东石村,那个她出生的地方。

    她对着弦月喃喃自语:“今有我凤今一人,一枪,于三日前始,至此刻止,斩敌七十余人,如此,也算对得住自己了吧。此后,是死是活,便且看天意吧。”

    凤今还在下坠,她的思绪浮浮沉沉,听人言,人之将死时,这一生的经历都会走马观花般在脑海里浮现。

    她想,她大概是快死了,不然她怎会如传言般看见以前的自己。

    ……

    爹爹好笨,这么久了竟还没找到我,女孩躲在树洞里有些泄气地想着。

    会不会是我藏得太隐秘了?女孩又想,最后她妥协了,告诉自己:“算了,再等爹爹一刻钟,他若再寻不到,我便出去吧。”

    她在树洞里等着等着,最后睡着了。

    女孩的确藏得很隐秘,不仅是女孩的爹,甚至连进村抢掠的马贼都没发现,所以她幸运地避开了马贼那泛着寒光的刀。

    待女孩醒来,天色已黑,村中却亮如白昼,那是一场任她如何哭喊也灭不了的大火,将她的家,她的爹爹烧得一干二净。

    她在村口等了一夜,火终于灭了,她顾不得明明灭灭的火星,迫不及待冲进废墟,却只找得到一捧黑灰。

    她将那捧黑灰埋在了废墟里,那处她记忆里的家,然后朝着城镇一路乞讨,她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乞丐,因为那一夜过后,她成了孤儿。

    街头的角落,有人小声谈话,“你听说了没,前些日子马贼下山洗劫了东石村,全村人口都被屠戮殆尽,无一活口,啧啧啧,太凶残了。”

    那人感慨之余又叹了口气,“也不知有谁能治治这群无法无天的马贼,这今日是东石村,明日指不定就是咱们村了。”

    他的同伴闻言伸出根手指,指了指天,“宫里那位呀,只图自己逍遥快活,你说连他都不管,又有谁会在乎咱们百姓的贱命一条呢。”

    先前说话那人忙嘘了一声,扯住同伴,“快别说了,小心叫人听见,走走走。”

    两人急急忙忙走了,却没注意角落一块破布下,倏然睁开的双眼。

    女孩站起身,双眼被恨意沁得通红。

    “你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可惜被仇恨蒙蔽了。”

    墙头有少年的声音传来,小小的角落里,竟还藏着第二个人。

    女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言不发,只攥紧手中的破布,仿佛这样便能宣泄些心中的愤怒。

    少年自顾自说着,“让我猜猜,你的仇人是谁。”他眼珠一转,想到那二人的对话,“是马贼对吗?”

    听到马贼二字,女孩终于有了反应,她年纪还小,不懂得隐藏,有点异动便被人一眼看穿了去。

    “哈哈哈,被我猜对了。”少年有些得意,他歪头想了想,自墙头跳了下来,他说:“不如这样,我教你武功,你替我卖命如何。”

    女孩终于抬起头来,看向少年,“好!”

    一个字,女孩就换掉了自己的一生,她在杀戮中成长,在她手底下,死过很多人,当然也包括她十七岁那年,东石村附近山头上的马贼。

    她以为她这一生也就这样了,十岁无家,前七年,她为报仇而活,后面浑浑噩噩过了三年,以后不知还有几年,她也不知为何而活。

    直到三个月前,他说:“我知道你一直想要自由,我成全你。”

    自报仇后就仿佛死了的心,在听到自由二字时,又久违地跳动了一下,那一刻,她知道了以后为何而活,她,想要自由!

    她问:“你要什么?”

    “我要兵权,陇杨州六十万大军的兵权。”

    他转过身,任由心中的野心蔓延在脸上,当年的少年终在合适的时机亮出了自己的獠牙。

    “兵权到手,我便放你离开,你,能做到吗?”

    “我能!”她没有丝毫犹豫地回答,仿佛慢一步,他就会收回那句话。

    可是,她终究还是失败了,是失败了吧?遭人围杀,被逼入崖,她甚至还不知道敌人是谁。

    凤今躺在风里,自嘲地想,自由啊,当真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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