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迟走在大理寺狱阴行廊,狱中阴冷潮湿,蛇虫鼠蚁四窜。两旁的牢房并无罪犯,只有用刑后腥臭的血,顺着坑坑洼洼的泥地流淌,就像是黄泉支流。

    行廊尽头,关押的正是江迟的母亲——尚玉。

    尚玉被怀疑是此战惨败之元凶,北骧细作。

    此战目的是收复兖北十二州,兖北十二州位于大昭北边,天然的山脉阻隔着北骧的骑兵,但这道天然的屏障,却在前朝战乱之中,被拱手让人。

    自此,大昭的防御仅有守在边疆的将士,平原就这样暴露在北骧的烈马之下。

    此战江甫本是算无遗策,但用兵不出半月,敌方逢山开道,好似早已掌握我军战略。

    北六月的大雪,埋葬了我军几十万将士。

    活着回来的,唯有江甫一人。

    尚玉和江迟是在城破后逃窜在路上被大昭援军抓住的,那时江迟心口中箭,尚玉却安然无恙。而后两人被带回大昭,幸而军医把江迟的命从阎王手中抢了回来。

    尚玉则被押入狱。

    尚玉一身白衣,青丝散落,眸中噙泪,心如死灰,手中紧攥着的素帛悬在梁上。

    借着疏漏天光,江迟才能看清楚她脸上的伤痕。

    江迟隔着狱门,跪在柱前哭着:“阿娘,他们都说你是北骧的细作,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这个案子是宣帝亲自审讯的,可从尚玉的嘴里问不出半点线索,碍于助他夺位的江甫的情面,他也不用刑,就将尚玉这么关着,每日审讯一次,日日都说些与北骧相关之事,想从精神上击溃她。

    尚玉看着自己的孩子,跪在廊上声嘶力竭的哭着,这哭声好似绣花针,一针一针地,往她心上扎。

    她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侧目不去看孩子,只说:“阿迟,娘别无他法,只能以死自证清白。”

    江迟摇头,“不,阿娘,你不要,我会找到证据为你昭雪的,你等我你等阿迟......”

    江迟拼了命似的,重重地往地上磕头,嘴里还一直哭着“娘你不要......”

    尚玉长叹一口气,摇头道:“阿迟,人这一生,不管再苦再短,也要留清白于世间。娘被这样关着,你和你爹,也会成为别人口中的叛徒。我不愿你们成为文臣笔下的逆党。这样痛苦地活着,还不如死。只有娘死了,以死自证,你们才会清白,我也能死得其所了......”

    “阿迟,对不起,还有你的父亲,收复兖北十二州,是他毕生所愿,是我对不起他......替我向他说一句......抱歉罢。”说罢,尚玉闭上双眼,踢开脚下的凳子,在死亡的前一刻,她又想起草原上的月,风里奔腾的马,好似又回到了故土,“父亲,哥哥,我这一生也算是不负你们了......还有阿迟,娘......”

    ......

    “阿娘!”

    江迟从梦中惊醒,冷汗湿了枕衾。那年他才八岁,亲眼见着母亲悬梁自尽,气绝而亡。都怪他那时年岁尚小,无能为力,而今终于能够为老师做一些事情,平冤之事,他一刻都等不了了。

    夜雨寂寞,檐下的雨在石阶上的声响仿若钟漏,不知不觉滴到了天明。

    又是雨日。

    近几日来雨意连绵,渐添秋色。淩水受不住甘霖倾泻,竟有决堤之危。

    江迟请来县丞典庞与工房主事刘庸,共商治水之策。

    议事厅中。

    江迟拿出一卷图纸,是先前沈徽找出来的。

    他将图纸平铺桌上,指着图纸上的各个位置,详尽叙述了一遍:“淩垣县西侧和西北侧都是山,而这淩水便是发于高山,淩垣县城位于西南侧,地势偏高,汛期一般不会受到什么影响。于是处于东北一侧的农田,往往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庄稼一淹,那百姓辛苦一年的收成便没了,此地又处于大昭边塞,经济更是不景气,想来这也是淩垣县贫苦的主要原因。”

    刘庸点头如捣蒜,附和道:“是是是。”

    江迟敲了敲淩水的位置,抬眸问道:“那以往的水患,你们是怎么处理的?”

    江迟上任约莫一月,并不比沈徽多来几日,这其中境况自是不明。

    刘庸顺着江迟指的地方看去,一抬首便对上江迟眼睛。刘庸微微侧头看了一眼典庞,眼神虚晃,面露难色,磕磕巴巴道:“这,发洪水嘛,自然是拓宽河道。”

    “那可有成效?”江迟追问。

    刘庸一时哑口无言。

    典庞见此,反问道:“收益甚微,不知江大人有何妙计?”

    “鄙人不才,暂时还未想到。但是对付水患,纸上谈兵向来是行不通的,若典大人有往些年的卷宗,除了淩水的长度和宽度,最好还记录了河道高度,水里的泥沙量,以及每年河道拓宽的工程细节便好了。”

    “这......”刘庸支支吾吾,他身为工房主事,要是江迟问责,必然第一个问到他的头上。

    典庞又帮他应付了这个难题,他上前一步,浅揖一下道:“回禀江大人,大人有所不知,今年夏日里,那毛躁的小吏不小心将烛台打翻了,卷宗都被一把火烧掉了......”

    虚与委蛇之辞罢了。

    江迟思忖片刻,无奈道,“那只能先找几位仆役,随我们去探探这淩水的虚实了。”

    此时沈徽端着茶水进到厅中,她放下茶水,温声道:“江知县,前些日子我便听小婉说过每年九月淩水都将决堤之事,便在闲时与小婉一同去探查过。”

    江迟点头,让她接着说。

    沈徽拿出她这些日子里早已准备好的图纸,铺在了淩垣地势图上,首尾用镇纸压住,便于查看。

    沈徽一边指示一边解说。

    “淩水发自淩垣县西北侧的高山,而高山陡峭,故这一段水的冲力极大。”

    沈徽本意是想去查一查自己坠崖的地方,到她了山脚下,发觉此段水势冲力极大,想来也是由此才能将她带到中游去的。

    “我早已探查过,淩垣县县城位于西南一侧,地势较高,想来很少受到淩水泛滥之灾害,而田地全处于地势较低处,每每淩水泛滥,首当其冲的便是庄稼。”

    沈徽用指节点了点图纸,抬眸与江迟撞上。

    江迟看着她的眼眸,精明而又笃定,江迟眼底荡出一阵水纹,躲过沈徽的视线,赞许地说:“继续。”

    沈徽收回的视线又重新落到图纸上,“按照淩水河道两侧的新痕来看,想来这些年治理淩水的法子都是拓宽河道。”

    刘庸又惊又喜,“还真是,姑娘你怎么知道?”

    典庞不以为然,嗤之以鼻,轻哼一声以表轻蔑,“随便问问县中的百姓不就知道了。”

    沈徽没理会他,继续说道:“此法虽然能够暂时消除水患,但是长年来看不可行。”

    典庞抬眼,看着眼前这个容貌出挑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带这些挑衅的意味,“怎么说?这么多年都是这样做的,也从未出现任何纰漏。我劝你还是先思考一下自己的法子是否可行。”

    “那我请问县丞大人,既然此法可行,那为何年年都还需要投入人力财力去拓宽河道?”沈徽并非寻常读书女子,她本就出生高贵,又文韬武略,言行举止自有浑然天成刚硬的底气。

    “谁知道呢?这都是天道,下雨多水自然会泛滥到农田里,岂是人为能够控制的?”刘庸答到。

    江迟沉吟不语,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们三人唇枪舌战,沈徽此人,远比他想象的要坚韧许多。

    沈徽笑着驳斥道:“非也。”

    她虽在笑,刘庸却并未从她的神情之中瞧出半分蔑视之意,她好像只是在很单纯地否定他的话并且真诚地在告知他某些差异化的认知。

    典庞问:“那是为何?”

    因为高山土地特殊,并非淩垣县常见的具有粘聚力的黑土,而是容易散落的沙土。江迟在心中默想着。

    “因为山上到淩垣山脚下的很长一部分都是沙土。”沈徽指出要害,“沙土土质疏松,水一冲便散开了,大量砂砾被山上的流水带到淩水河道之中,这也是淩水年年拓宽,却仍需年年拓宽的主要原因。”

    “你怎么知道?”典庞不服气,“别想着在这胡说八道就能博得知县大人的青眼。”

    沈徽觉得可笑,“有心者不用教,无心者教不会。但凡你这个县丞对县中事务上点心,就应该知道,淩水不比其他的江河,淩水水色昏黄,明显是泥沙含量过高。”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是那些百姓将......排在水里了......”刘庸喃喃道。

    江迟浅笑着,“那依姑娘之见,有何好的法子能够解决此事?”

    “你们一个知县,一个县丞,一个工房主事,竟要问我一个普通百姓要法子?圣上发的俸禄都给我算了!”

    沈徽微怒,这批读书人,甚至还是举人,就这么无用?她不免为大昭前程感到忧愁。

    “你......你这什么口气,别以为你能找到淩水洪涝的根本原因就是立了大功了。”典庞气急败坏,自从他当上这个县丞之后,还从未有人敢这样对他大呼小喝的,更何况是一个小女子,“以下犯上,杖责二十也不为过。”

    “你敢。”沈徽没瞧他,只是双目盯着图纸发愣,冷冷地吐出两个轻飘飘的字。

    典庞还想说什么,却被江迟喝住,“典大人!前些日子的话,您又忘了么?”

    典庞面上不在发作,心中却暗暗发狠,总有一天,他会把这俩人送去见阎王。

    “量你一个女子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刘庸叹了口气。

    “什么叫我一个女子想不出,大人竟如此瞧不起女子,那便去投了淩水罢了,毕竟大人也是女子所出。”沈徽有些不满,“所谓巾帼不让须眉,女子的智慧从来不亚于男子。倒不如说是你们男子,害怕自己被比了下去,画了个牢笼将女子套住,又写了三从四德女经书将女子的思想困住。只能让女子相夫教子,从不给其他任何机会。到头来赞扬自己多有智慧又贬低女性,莫非儒生都像您这般迂腐么?”

    刘庸被这番话堵得哑口无言,只是畏缩退后,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凉茶。

    江迟眉目舒展,心中自惭形愧,他自以为清白正直,却从未想到过这番道理。

    沈徽望向江迟,“大人可有话说?”

    不服来辩啊!

    江迟摇头,“姑娘说的有理,是江某人气量太小。”

    “好吧,我确实想到一法,不过还得请各位大人前去淩水亲自查探一番,毕竟这法子也并非万全之策。”沈徽说,“还有便是本姑娘向来是做好事不留名,所以你们上报之时莫要报我的功劳。”

    “这是何意?”江迟不解,人人都想往京中皇宫凑,唯独她如此不屑。

章节目录

青玉案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伊川令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伊川令并收藏青玉案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