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卫瞻是修真界夺目的辰星，虽然他的修为并不在顶尖之列，但仅凭外表就已经声名远播，成了传闻里高岭之花般的存在。
梁栖鹤忘不了，她答应结为道侣时，卫瞻那双满是欣喜、温柔动人的眼睛。
和他在一起时，他们感情很好，也曾有许多人说他们谢女檀郎，珠联璧合。
直到卫瞻的身份暴露，他不仅是妖，还引起天下魔疫，人证物证俱在。
众目睽睽之下，他妖魔之气浸染全身，痛苦地辩解哀求，她祭出了斩妖除魔的神兵利器……
梁栖鹤的走神只持续了瞬息。
少年的布带散落后，便立刻惊恐地以手遮住眼睛。
他的眼睛似乎非常畏惧光线。
梁栖鹤没有过多地询问，只将布带捡起，放到他手上。
“谢谢你。”少年低头，清瘦的身体伛偻着后缩，他看不太清，但仍然在对方清澈平和的目光中自惭形秽。
毕竟……她真心相待，他却……
梁栖鹤以为他还在恐惧，“别怕。我叫梁栖鹤，你呢？”
“我……向明。”少年还在发抖，拿着布带想重新将头发绑起，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梁栖鹤等着给他包扎伤口，见此问：“需要我帮你吗？”
向明有些尴尬，点头将布带递给她。
梁栖鹤随手掐诀，布带仿佛有了生命一般，灵活地扭动起来，按她的记忆将向明的头发原样束好。
接着她开始处理起向明手臂上的伤口。
“谢谢你救了我。”向明腼腆地笑，“你的名字真好听。”
他微微歪头，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叫你阿鹤吗？”
梁栖鹤整理细布的手顿住了。
多年来，她得到过的称呼并不算少，尊者、宗主、师尊、师妹……而亲近的或者自来熟的人，都会喊她“栖鹤”。
但只有卫瞻会喊她“阿鹤”。
当年卫瞻询问她时，也是如向明这般。
歪着头，专注地望着她，轻声试探询问，谨慎小心的样子，生怕会被她拒绝。
“可以，但是听起来好像有点奇怪。你也可以叫我‘栖鹤’。”
当时一向随和的卫瞻，一反常态地坚持道：“不，我就想这样称呼你。”
梁栖鹤看着自己的左手，虎口处有道狰狞深刻的伤疤，像是牙咬出的痕迹。
刚认识的人，就要这种近似亲昵的特殊称呼，似乎并不合适。
向明没有得到回答，失落地问：“不可以吗？”
他低着头，有些委屈道：“我知道自己很冒昧，可我就想这样称呼你。”
梁栖鹤的眉微微拧起，很快否定掉心中的猜测。
因为当年她是亲眼目睹，卫瞻在自己怀中魂飞魄散的……
而且她的储物法器里，除了师兄的魂灯，其实还有另外一盏，却依旧灰暗无光。
许是沉默的时间太长，向明抿着唇，原本就苍白的薄唇更没了血色，他语气低落，慌张地解释：“对不起。我只是……见过关系要好的人之间，都是这样相互称呼的。而我一直没有朋友，你救了我，我特别感激，所以才……”
“可以。”梁栖鹤回答。
如何称呼对于她来说并不重要，仅此而已。
如果能顺便解开什么执念，也算是件好事。
伤口已经包扎好，她收回手，看着万分激动的向明。
他蒙住双眼“望”着她，线条流畅优美的尖削脸庞，还有深色布条边缘露出的耳垂，都泛着些红晕，像夕光化在云岚上，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似乎很轻易就能得到他人的注意。
这样的人，居然一个朋友都结识不到吗？
梁栖鹤用清洁术帮向明除净衣上的污秽，托他站起来，将方才他惊惧交加时丢在一旁的盲杖递给他。
还没等向明继续开口说什么。
梁栖鹤忽然侧首，声音冷淡不少：“谁在哪里？”
向明打了个哆嗦，“怎么了？有什么东西吗？”
梁栖鹤没有回答他，视线落在某个方位，那里什么都没有，可她的直觉向来敏锐，“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阿鹤，你别吓我。这里除了我们，哪还有人？”向明拽住梁栖鹤的衣袖，往她身后躲，触及的衣料如同纱罗般柔软，拇指有些痒，他不由产生一种揉捏一番的冲动，下一刻便被他克制住了。
现在，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似乎有麻烦了呢。
*
凛冽剑势破空灭妖的时候，卫瞻一动未动，已经紧张到全身麻木，心跳如雷在耳边鼓噪。
那是梁栖鹤的剑意，他再熟悉不过。
成百上千，重复不断地练习，除了天赋还要极致的勤勉，才能臻至化境。
他曾无数次看着她挥洒剑意，而上一次，寒芒指向的是他自己。
胸口泛起尖锐的疼，那种深刻入灵魂的冰凉与极致痛楚，依旧让他恐惧战栗。
即使已经过去百年。
梁栖鹤携流光而来，时光未能给她留下丝毫印记，一如往昔，玉雪清风般的高洁澄澈，恰到好处的沉静明丽，多一分妖冶，少一分寡淡。世间万物都会为她倾倒。
百年未见，卫瞻就这样望着她，望着她神色平和，来到地上形容狼狈的向明身旁。
衣摆不染一尘，像在泥泞中开出洁白的夜昙花。
他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一种事情要脱离掌控的恐惧。
向明真的能像承诺中的那般，不对她心动吗？
视线中的两个人相隔咫尺，向明装得太好，梁栖鹤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他在故意凑近。
少年扑过去的时候，卫瞻的心几乎要从胸腔中跳出来，他想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将向明从梁栖鹤身旁扯走。
觉察到了他挪动的脚步，不知为何一直沉默的系统，终于开口警告：“卫瞻，不想再死一次的话，就不要轻举妄动。”
系统冰凉的声音，让卫瞻混沌的头脑冷静些许。
是啊，梁栖鹤……她早就不要他了。
他现在不人不鬼，非妖非魔，连实体都没有，只能以类似游魂的状态苟延残喘，全是拜她所赐。
即使他现身，迎接他的也只会有森寒的剑。
多么残酷无情的人，相处数百年，从朋友到道侣，他付出一切，都换不来她丝毫的迟疑和心软。
世人称颂她的正直公义、慈悲善良，但对待他却是那般冷漠残忍。
梁栖鹤翻出那些他曾经细心准备的药品时，卫瞻扶着身旁的树干，五指几乎要嵌进树里。
他只觉得可笑。
梁栖鹤是那般自然，完全没有为看到旧物而停留半分，就好像这是路过街头药铺，随手买下的一样。
只有在看到向明那张肖似自己的脸时，她的神情才有了些许波澜，但也只有些许。
当年自己一无所长，能接近她，留在她身边，除了系统的功劳，恐怕就只剩下这身皮囊了。
梁栖鹤是很喜欢他的样貌的。
如今的向明是个凡人，没有妖族身份的阻碍，他可以轻易接近她，获得她的信任、怜悯。
卫瞻觉得，自己的计划，应该能很成功的执行。
只是心中萦绕的，并非是复仇可以顺利进行的喜悦，而是酸涩难忍的嫉妒，胸腔中有烈火在焚烧，灼烂肺腑血肉。
梁栖鹤帮向明束发，帮向明清理包扎伤口，动作温柔。
向明是他亲自教导养大的徒弟。
哪怕隔着蒙眼布带，卫瞻也知道，向明在看着梁栖鹤，甚至嘴角还微微上扬，带着他自己都觉察不到的笑意。
太浮躁了，他在笑什么？
是因为计划即将得逞？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卫瞻不敢想象其他的可能，心头密密麻麻的痛，像被虫蛇撕咬吞噬。
不，他要冷静，他必须冷静。
他要相信向明。
筹谋多年只为了今天，他不可以插手，否则梁栖鹤的直觉，会让一切功亏一篑。
但向明问出那个称呼时，他的心还是提了起来，感知变得迟钝，缓慢无比。
那个称呼，是他的专属，世间唯有他才会这样唤她。以此延伸出无数美好的、珍贵的、旖旎的片段，伴着他的仰慕，他的欣喜，他的……情-欲。
是小心掩藏在时间与回忆中的珍宝，苦涩过往里寥若晨星般的光芒。
梁栖鹤陷入长久的沉默，这让卫瞻莫名生出无数期盼。
她会怎样回答？
是直接了当地拒绝，还是简短地说明——这是独属于某个人的。
但都没有。
她神色平静，花一般柔软莹润的唇翕合，道出一句“可以”。
希冀碎裂成无数块，世界回归无望的寂寥。
那一刻，卫瞻终于承受不住尖锐的痛意。
他弯身捂着胸口剧烈地喘息，一呼一吸都像是凌迟，腥气上涌，他神情痛苦，眼角眉梢皆是浓烈的绯色。
即使长得再像，梁栖鹤也肯定能看出来，向明不是他。
既然知道，那凭什么？凭什么？！
他张口欲言，一阵麻痹感传遍全身，让他瞬间丧失身体的掌控权。
“我说过，不要轻举妄动。”系统冰寒刺骨的声音再次响起，“真是愚蠢。既然决定要试探、要报复，那结果如何，你早该有准备。她都能把你杀了，你还心存侥幸些什么？”
渴求着迟来的深情，还是片刻的怜悯？
“……”卫瞻似乎没听见系统的话语，他一言不发，眼睛一瞬不瞬，死死盯着那个从容淡然、仙姿玉骨之人。
梁栖鹤，我恨你。
我恨你……终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让你也尝尝，剑刃穿胸的冰寒与痛苦。
就在这时，一直低垂眉目，温柔照料向明的梁栖鹤，忽然侧首，精准地望向了他所在的方向，“谁在哪里？”
梁栖鹤的强大与身份，自带疏离之感，让许多人敬而远之，但其实她的气场向来从容平和。
唯有敌对、防备之时，眉眼间才会现出属于剑修的锋利意味。
那冷然的目光伴着强盛汹涌的剑意直逼而来，令卫瞻呼吸一滞，连冷嘲热讽的系统都没了声息。
“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
怪异寂静的氛围在这片林中涌动。
卫瞻耳边是系统的警告：“不要出声，也不要乱动。否则，我也保不住你。”
“阿鹤，你去哪？”向明像块狗皮膏药一般黏在梁栖鹤身旁，扯住她的袖子，试图阻拦她的脚步，身子抖得像筛糠，“我害怕。”
“没事，我只是随便看看，你先等一下。”梁栖鹤的视线都未曾落回他身上，向明手中的法衣就抓不住了，像滑腻的鱼从他掌心游走。
向明略低着头，微蜷指尖，最后将手放回了自己的盲杖上。
隐去身形的卫瞻眼看着梁栖鹤向自己的方位走来。
那疏淡冷漠的眉眼，与自己被斩于剑下的那天有些重合，只不过现在，她手中没有那把令妖魔怛然失色的玄天剑。
卫瞻知道，即便如此，梁栖鹤想要杀现在的自己，也是易如反掌。
可是，不知为何，随着她的靠近，心底除了畏惧，竟升起一种无法忽视的、诡异而隐秘的期待。
心脏的搏动越来越快，卫瞻直勾勾地盯着对方，视线描摹过许久未见的眉眼。
“你能不能收敛点？”系统冷哼，“原本她应该不会觉察到异常的。”
怎么会呢？
卫瞻并不认同。
梁栖鹤的直觉那么敏锐，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正因如此，他才格外恨她。
恨她因为妖族的身份，甚至并未多加思考，就给了他死刑的决判。
如何收敛？
他恨不得啃食她的血肉，剖开肺腑，看看她是不是真的有心。
梁栖鹤走到卫瞻的身旁，便停了下来。
神识并无异常，但是她总能感觉到一道强烈的视线，她怀疑有什么人在附近，因此才发问，试图诈对方现身。
而到这里那种诡异的感觉消失了。
她垂眸深思。
是自己判断出错了吗？
两人的距离太近，即使知道她看不见自己，卫瞻的呼吸依旧放轻不少。
但卫瞻是妖族，感官比人类要敏锐许多。
梁栖鹤身上略带的檀香气，还有另一种独属于她，清淡好闻的味道，刹那间盈满肺腑。
卫瞻双目发红，漂亮的脸上露出痛楚哀色。
他缓缓转动脖颈，看着身边沉思的人，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朱，黑长的睫羽在眼下映出淡影，像浮蝶停驻。
谁知就在这时，梁栖鹤也侧首过来，气息充斥在咫尺之间，她伸出手，却直接透过他的身体，触碰到了他扶着的树干。
卫瞻的万千思绪，此刻悉数停滞，耳尖越来越烫。
她就在这里，离得那么近。
只要他略微抬手，就能去揽她的腰，就能拥她入怀，就像过往无数次那般。
手臂下意识地想要动作，瞬间电击再次袭来，痛得他意识模糊。
梁栖鹤心中有些迷茫，她收回放在身旁树木上的手。
什么都没有。
看来，是自己多疑了。
身后向明似乎被吓得狠了，极没有安全感，一直抱着盲杖唤她。
梁栖鹤转身，带着向明离开。
向明走在梁栖鹤身旁，神色不安地频频回头，颈上的玉坠微亮。
略有些模糊的视线中，他看见卫瞻目送他们远去，怨气爬上那张与他相似的脸，显得无比扭曲。
向明在心中暗自想到。
都到这里了，师父就不必再送了。这模样，实在是不够体面。
他回身轻轻扯住梁栖鹤的衣袖，见她略微迟疑一下，但似乎思及他的情况，还是默许了。
梁栖鹤忘不了，她答应结为道侣时，卫瞻那双满是欣喜、温柔动人的眼睛。
和他在一起时，他们感情很好，也曾有许多人说他们谢女檀郎，珠联璧合。
直到卫瞻的身份暴露，他不仅是妖，还引起天下魔疫，人证物证俱在。
众目睽睽之下，他妖魔之气浸染全身，痛苦地辩解哀求，她祭出了斩妖除魔的神兵利器……
梁栖鹤的走神只持续了瞬息。
少年的布带散落后，便立刻惊恐地以手遮住眼睛。
他的眼睛似乎非常畏惧光线。
梁栖鹤没有过多地询问，只将布带捡起，放到他手上。
“谢谢你。”少年低头，清瘦的身体伛偻着后缩，他看不太清，但仍然在对方清澈平和的目光中自惭形秽。
毕竟……她真心相待，他却……
梁栖鹤以为他还在恐惧，“别怕。我叫梁栖鹤，你呢？”
“我……向明。”少年还在发抖，拿着布带想重新将头发绑起，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梁栖鹤等着给他包扎伤口，见此问：“需要我帮你吗？”
向明有些尴尬，点头将布带递给她。
梁栖鹤随手掐诀，布带仿佛有了生命一般，灵活地扭动起来，按她的记忆将向明的头发原样束好。
接着她开始处理起向明手臂上的伤口。
“谢谢你救了我。”向明腼腆地笑，“你的名字真好听。”
他微微歪头，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叫你阿鹤吗？”
梁栖鹤整理细布的手顿住了。
多年来，她得到过的称呼并不算少，尊者、宗主、师尊、师妹……而亲近的或者自来熟的人，都会喊她“栖鹤”。
但只有卫瞻会喊她“阿鹤”。
当年卫瞻询问她时，也是如向明这般。
歪着头，专注地望着她，轻声试探询问，谨慎小心的样子，生怕会被她拒绝。
“可以，但是听起来好像有点奇怪。你也可以叫我‘栖鹤’。”
当时一向随和的卫瞻，一反常态地坚持道：“不，我就想这样称呼你。”
梁栖鹤看着自己的左手，虎口处有道狰狞深刻的伤疤，像是牙咬出的痕迹。
刚认识的人，就要这种近似亲昵的特殊称呼，似乎并不合适。
向明没有得到回答，失落地问：“不可以吗？”
他低着头，有些委屈道：“我知道自己很冒昧，可我就想这样称呼你。”
梁栖鹤的眉微微拧起，很快否定掉心中的猜测。
因为当年她是亲眼目睹，卫瞻在自己怀中魂飞魄散的……
而且她的储物法器里，除了师兄的魂灯，其实还有另外一盏，却依旧灰暗无光。
许是沉默的时间太长，向明抿着唇，原本就苍白的薄唇更没了血色，他语气低落，慌张地解释：“对不起。我只是……见过关系要好的人之间，都是这样相互称呼的。而我一直没有朋友，你救了我，我特别感激，所以才……”
“可以。”梁栖鹤回答。
如何称呼对于她来说并不重要，仅此而已。
如果能顺便解开什么执念，也算是件好事。
伤口已经包扎好，她收回手，看着万分激动的向明。
他蒙住双眼“望”着她，线条流畅优美的尖削脸庞，还有深色布条边缘露出的耳垂，都泛着些红晕，像夕光化在云岚上，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似乎很轻易就能得到他人的注意。
这样的人，居然一个朋友都结识不到吗？
梁栖鹤用清洁术帮向明除净衣上的污秽，托他站起来，将方才他惊惧交加时丢在一旁的盲杖递给他。
还没等向明继续开口说什么。
梁栖鹤忽然侧首，声音冷淡不少：“谁在哪里？”
向明打了个哆嗦，“怎么了？有什么东西吗？”
梁栖鹤没有回答他，视线落在某个方位，那里什么都没有，可她的直觉向来敏锐，“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阿鹤，你别吓我。这里除了我们，哪还有人？”向明拽住梁栖鹤的衣袖，往她身后躲，触及的衣料如同纱罗般柔软，拇指有些痒，他不由产生一种揉捏一番的冲动，下一刻便被他克制住了。
现在，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似乎有麻烦了呢。
*
凛冽剑势破空灭妖的时候，卫瞻一动未动，已经紧张到全身麻木，心跳如雷在耳边鼓噪。
那是梁栖鹤的剑意，他再熟悉不过。
成百上千，重复不断地练习，除了天赋还要极致的勤勉，才能臻至化境。
他曾无数次看着她挥洒剑意，而上一次，寒芒指向的是他自己。
胸口泛起尖锐的疼，那种深刻入灵魂的冰凉与极致痛楚，依旧让他恐惧战栗。
即使已经过去百年。
梁栖鹤携流光而来，时光未能给她留下丝毫印记，一如往昔，玉雪清风般的高洁澄澈，恰到好处的沉静明丽，多一分妖冶，少一分寡淡。世间万物都会为她倾倒。
百年未见，卫瞻就这样望着她，望着她神色平和，来到地上形容狼狈的向明身旁。
衣摆不染一尘，像在泥泞中开出洁白的夜昙花。
他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一种事情要脱离掌控的恐惧。
向明真的能像承诺中的那般，不对她心动吗？
视线中的两个人相隔咫尺，向明装得太好，梁栖鹤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他在故意凑近。
少年扑过去的时候，卫瞻的心几乎要从胸腔中跳出来，他想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将向明从梁栖鹤身旁扯走。
觉察到了他挪动的脚步，不知为何一直沉默的系统，终于开口警告：“卫瞻，不想再死一次的话，就不要轻举妄动。”
系统冰凉的声音，让卫瞻混沌的头脑冷静些许。
是啊，梁栖鹤……她早就不要他了。
他现在不人不鬼，非妖非魔，连实体都没有，只能以类似游魂的状态苟延残喘，全是拜她所赐。
即使他现身，迎接他的也只会有森寒的剑。
多么残酷无情的人，相处数百年，从朋友到道侣，他付出一切，都换不来她丝毫的迟疑和心软。
世人称颂她的正直公义、慈悲善良，但对待他却是那般冷漠残忍。
梁栖鹤翻出那些他曾经细心准备的药品时，卫瞻扶着身旁的树干，五指几乎要嵌进树里。
他只觉得可笑。
梁栖鹤是那般自然，完全没有为看到旧物而停留半分，就好像这是路过街头药铺，随手买下的一样。
只有在看到向明那张肖似自己的脸时，她的神情才有了些许波澜，但也只有些许。
当年自己一无所长，能接近她，留在她身边，除了系统的功劳，恐怕就只剩下这身皮囊了。
梁栖鹤是很喜欢他的样貌的。
如今的向明是个凡人，没有妖族身份的阻碍，他可以轻易接近她，获得她的信任、怜悯。
卫瞻觉得，自己的计划，应该能很成功的执行。
只是心中萦绕的，并非是复仇可以顺利进行的喜悦，而是酸涩难忍的嫉妒，胸腔中有烈火在焚烧，灼烂肺腑血肉。
梁栖鹤帮向明束发，帮向明清理包扎伤口，动作温柔。
向明是他亲自教导养大的徒弟。
哪怕隔着蒙眼布带，卫瞻也知道，向明在看着梁栖鹤，甚至嘴角还微微上扬，带着他自己都觉察不到的笑意。
太浮躁了，他在笑什么？
是因为计划即将得逞？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卫瞻不敢想象其他的可能，心头密密麻麻的痛，像被虫蛇撕咬吞噬。
不，他要冷静，他必须冷静。
他要相信向明。
筹谋多年只为了今天，他不可以插手，否则梁栖鹤的直觉，会让一切功亏一篑。
但向明问出那个称呼时，他的心还是提了起来，感知变得迟钝，缓慢无比。
那个称呼，是他的专属，世间唯有他才会这样唤她。以此延伸出无数美好的、珍贵的、旖旎的片段，伴着他的仰慕，他的欣喜，他的……情-欲。
是小心掩藏在时间与回忆中的珍宝，苦涩过往里寥若晨星般的光芒。
梁栖鹤陷入长久的沉默，这让卫瞻莫名生出无数期盼。
她会怎样回答？
是直接了当地拒绝，还是简短地说明——这是独属于某个人的。
但都没有。
她神色平静，花一般柔软莹润的唇翕合，道出一句“可以”。
希冀碎裂成无数块，世界回归无望的寂寥。
那一刻，卫瞻终于承受不住尖锐的痛意。
他弯身捂着胸口剧烈地喘息，一呼一吸都像是凌迟，腥气上涌，他神情痛苦，眼角眉梢皆是浓烈的绯色。
即使长得再像，梁栖鹤也肯定能看出来，向明不是他。
既然知道，那凭什么？凭什么？！
他张口欲言，一阵麻痹感传遍全身，让他瞬间丧失身体的掌控权。
“我说过，不要轻举妄动。”系统冰寒刺骨的声音再次响起，“真是愚蠢。既然决定要试探、要报复，那结果如何，你早该有准备。她都能把你杀了，你还心存侥幸些什么？”
渴求着迟来的深情，还是片刻的怜悯？
“……”卫瞻似乎没听见系统的话语，他一言不发，眼睛一瞬不瞬，死死盯着那个从容淡然、仙姿玉骨之人。
梁栖鹤，我恨你。
我恨你……终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让你也尝尝，剑刃穿胸的冰寒与痛苦。
就在这时，一直低垂眉目，温柔照料向明的梁栖鹤，忽然侧首，精准地望向了他所在的方向，“谁在哪里？”
梁栖鹤的强大与身份，自带疏离之感，让许多人敬而远之，但其实她的气场向来从容平和。
唯有敌对、防备之时，眉眼间才会现出属于剑修的锋利意味。
那冷然的目光伴着强盛汹涌的剑意直逼而来，令卫瞻呼吸一滞，连冷嘲热讽的系统都没了声息。
“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
怪异寂静的氛围在这片林中涌动。
卫瞻耳边是系统的警告：“不要出声，也不要乱动。否则，我也保不住你。”
“阿鹤，你去哪？”向明像块狗皮膏药一般黏在梁栖鹤身旁，扯住她的袖子，试图阻拦她的脚步，身子抖得像筛糠，“我害怕。”
“没事，我只是随便看看，你先等一下。”梁栖鹤的视线都未曾落回他身上，向明手中的法衣就抓不住了，像滑腻的鱼从他掌心游走。
向明略低着头，微蜷指尖，最后将手放回了自己的盲杖上。
隐去身形的卫瞻眼看着梁栖鹤向自己的方位走来。
那疏淡冷漠的眉眼，与自己被斩于剑下的那天有些重合，只不过现在，她手中没有那把令妖魔怛然失色的玄天剑。
卫瞻知道，即便如此，梁栖鹤想要杀现在的自己，也是易如反掌。
可是，不知为何，随着她的靠近，心底除了畏惧，竟升起一种无法忽视的、诡异而隐秘的期待。
心脏的搏动越来越快，卫瞻直勾勾地盯着对方，视线描摹过许久未见的眉眼。
“你能不能收敛点？”系统冷哼，“原本她应该不会觉察到异常的。”
怎么会呢？
卫瞻并不认同。
梁栖鹤的直觉那么敏锐，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正因如此，他才格外恨她。
恨她因为妖族的身份，甚至并未多加思考，就给了他死刑的决判。
如何收敛？
他恨不得啃食她的血肉，剖开肺腑，看看她是不是真的有心。
梁栖鹤走到卫瞻的身旁，便停了下来。
神识并无异常，但是她总能感觉到一道强烈的视线，她怀疑有什么人在附近，因此才发问，试图诈对方现身。
而到这里那种诡异的感觉消失了。
她垂眸深思。
是自己判断出错了吗？
两人的距离太近，即使知道她看不见自己，卫瞻的呼吸依旧放轻不少。
但卫瞻是妖族，感官比人类要敏锐许多。
梁栖鹤身上略带的檀香气，还有另一种独属于她，清淡好闻的味道，刹那间盈满肺腑。
卫瞻双目发红，漂亮的脸上露出痛楚哀色。
他缓缓转动脖颈，看着身边沉思的人，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朱，黑长的睫羽在眼下映出淡影，像浮蝶停驻。
谁知就在这时，梁栖鹤也侧首过来，气息充斥在咫尺之间，她伸出手，却直接透过他的身体，触碰到了他扶着的树干。
卫瞻的万千思绪，此刻悉数停滞，耳尖越来越烫。
她就在这里，离得那么近。
只要他略微抬手，就能去揽她的腰，就能拥她入怀，就像过往无数次那般。
手臂下意识地想要动作，瞬间电击再次袭来，痛得他意识模糊。
梁栖鹤心中有些迷茫，她收回放在身旁树木上的手。
什么都没有。
看来，是自己多疑了。
身后向明似乎被吓得狠了，极没有安全感，一直抱着盲杖唤她。
梁栖鹤转身，带着向明离开。
向明走在梁栖鹤身旁，神色不安地频频回头，颈上的玉坠微亮。
略有些模糊的视线中，他看见卫瞻目送他们远去，怨气爬上那张与他相似的脸，显得无比扭曲。
向明在心中暗自想到。
都到这里了，师父就不必再送了。这模样，实在是不够体面。
他回身轻轻扯住梁栖鹤的衣袖，见她略微迟疑一下，但似乎思及他的情况，还是默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