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立春时节,和风熹日,浅金色的光透过天幕层云,万物生发。

    车轮辘辘,几驾金铜珠顶的马车被整齐有序的侍卫护队保卫着驶进上京,打东直门入,且经长街,正向东城区而去。

    最前一驾马车车身镶金嵌玉,宝马雕车,窗牖内豆青色绸缎被挑起一角,甘棠出声问道,“离姜府还有几刻路程?”

    姜府护卫不敢往车内望,低头答道,“回甘棠姑娘,估摸还有两刻钟。”

    甘棠落了帘,回身转述。

    马车其间倚坐着一位女郎,身着十样锦琵琶袖立领对襟衫,外配酡颜色缠枝莲纹方领比甲,下穿海天霞色四合如意云纹百褶马面裙。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领口露出一截羊脂玉般清透白皙的肌肤,生得一张芙蓉面,娇柔妩媚,而水润润的杏眸又将这份秾丽压下几分,显出天真的纯意。

    姜折月听到两刻钟,直起身体,端坐起来,“甘棠,你看我今日这身可妥帖?”

    甘棠道,“奴婢觉得已无可挑剔了,”她全然如实说出自己的看法,姜折月松了一口气。

    这口气没松太久,随着距离的渐近,又慢慢提到心间,姜折月焦虑起来,“取镜来。”

    甘棠捧着一面黄澄澄的铜镜立在姜折月面前,姜折月不时抚平衣裳微不可见的褶皱,不时又将几丝发丝捋到耳后,黛眉频频皱起,看着镜中的自己总觉得还不够端庄完美。

    甘棠安慰道:“小姐不必担忧,多年未见,老爷和夫人心疼小姐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在意着装是否严丝合缝照着淑女的规范?”

    十八年前,因姜折月出生后长兄灾病连连,据说有大师批命,两人命格相冲,在十八岁之前,若不分开抚养,恐生灾祸。

    爹爹娘亲只好将她送至淮南外祖家寄养,爹爹任吏部侍郎,娘亲掌管偌大的姜府,兼之淮南路遥,姜折月竟然几年才能一见父母。

    姜折月抿了抿唇,轻哼道,“我才没有担心她们挑剔我,我只是有点,近乡情怯。”

    马蹄嘚嘚,在姜府的门前停下。

    鎏金匾额,漆红大门,狮塑威严,门口立着一位端庄娴静的夫人,奴仆簇拥,翘首以盼。

    见到马车,林簌眼眸亮起,急急问道,“可是折月到了?”

    待得到肯定答复后,明明想上前,足下却如生了根,竟感到了胆怯。

    马车上先下来一作双丫髻打扮的女子,她伸手扶住里面的人,款步出来一位女郎,颜色逼人,若芙蕖灼灼,独得上天青睐,在浅金流光的映衬下,风动裙裾,似乎下一刻就要迎风飞去。

    姜折月下了马车,和亲娘面对面,纤长的手指不由收拢。

    林簌上前,亲近的话到嘴边打了个转,却不自觉带出疏离客套来,“折月今日归家,府中已一应俱全,往后可安心住下。”

    姜折月应声,她没想到娘亲会亲自在正门前接人,这完全出乎她的预料。

    她想起在一件寄居在淮南林家的日子里发生的纠葛,那是一根糖葫芦引发的纠纷。

    “略略略,这是我娘亲买的糖葫芦,就不给你吃!”

    姨母买了很多甜食,本也有姜折月的一份,但姨母的孩子,胖墩墩的表哥吵着闹着不肯分出,并且带着纯粹的恶意叫嚷着:“这是我的东西,你想要就让你爹爹娘亲买啊,没爹没娘没人疼,真可怜,嘻嘻。”

    他做了个鬼脸,姜折月三步并两步在他做鬼脸的时候硬是抢了糖葫芦,把木签对准他扎了下去,对方身体没事,魂吓得不轻,姜折月一战成名。

    其实那串抢来的糖葫芦并不好吃,但姜折月还是把它吃完了。

    旧年间抢到的糖葫芦经过漫长的岁月方才尝出甜味。

    他说的是错的。

    姜折月这样想。

    还未再说些什么,府里奔出来一个小厮,传了些什么话,林簌的表情骤然焦急万分,只几句吩咐了照顾好小姐,竟连句解释也来不及说,把姜折月落下,匆匆往府中去了。

    姜折月唇角拉平,深吸一口气,甘棠见状连忙附耳道,“小姐别生气,回姜府第一日万万不可发作,兴许夫人有什么急事呢。”

    姜折月也这样想,该是出了些火烧眉毛的大事,或许是有人重病,或许是家中产业出了什么变故。

    于是她抿唇,点了一个丫鬟,“那小厮传的什么话?”

    这丫鬟道:“禀二小姐,奴婢听得似乎是大少爷腿疾未好全,又作痛发作了。”

    甘棠细问,这才知道一月前姜折月一母同胞的兄长在一场马球赛上遭殃,被对面号称失手的裴家小侯爷打中了腿,受惊从马上跌下,伤上加伤,休养了一个月。

    岂有此理,养了一个月的腿什么时候不痛偏这个时候痛,再说腿痛不叫大夫偏叫走夫人,小姐归京第一日竟被如此轻慢。

    别说姜折月忍不了了,甘棠都气道:“这就是姜府迎回小姐的方式?”

    众人害了一跳,但总归还算镇静,二小姐都回京了,难道还能不回府上不成?

    唯有马夫和护送了一路的侍卫屏气,姜二小姐被如此下面子,安有忍气吞声之理。

    姜折月脸上不见怒气,反笑道,“这姜府似乎不太欢迎我,我也不至于腆着脸要进。”

    主仆二人说走就走,复又登车,急得姜府众多丫鬟小厮拦在马车前。

    甘棠在车内气的跺脚,团团转,“岂有此理,小姐,她们简直欺人太甚,大少爷针对小姐做什么,小姐被他坑得还不够惨吗?当年因为他小姐才不得不离京,如今又是……”

    姜折月将自己准备的给父母兄长的长长一条清单翻出来,“别转了,转的我头晕,你按单子将这些东西都处理掉,”

    翻找间,啪的一声,一张鎏金鲜红底色的请帖掉了出来。

    “咦?”姜折月看着翻出来的这张请帖,“你可还记得我那兄长是在哪个马球赛被打伤的?”

    甘棠道,“好像是金球赛。”

    姜折月将请柬外的信重新看了一遍,“被谁打伤的?裴家小侯爷?”

    甘棠连连点头,也凑过来看,原是一位早几年到京城的姜折月的手帕交宁湘写的信,邀请姜折月归京来看金球赛决赛,并且大肆夸赞了鲜衣怒马的裴家小侯爷。

    金球赛决赛定在今日,姜折月预计归京第一日定是和家人团聚的,就没打算去,哪料到发生这等事。

    她现在对金球赛和裴家小侯爷好奇极了,对打伤她这位兄长的人,虽未曾谋面却有些微妙的好感。

    “得去看看这金球赛。”姜折月拍案决定道。

    这边使了甘棠让马夫将车驾到城郊举办金球赛的皇家马场,半晌,只听得马车外不清的谈话声,马车却不见动静,仍在原地,无外乎使不动这些人。

    姜折月目光落在黄花梨小案几上,将白瓷茶盏拿在手中把玩,指尖一下一下敲击着盏身。

    完好的茶盏飞出车前长帘,发出清脆的破碎声。

    车外声音倏忽一静。

    一道甜蜜轻快的嗓音从帘后传来,像娇俏的小姑娘撒着娇要买糖吃,仔细一听,却叫姜府众人沁出汗来。

    “姜府的嫡出小姐的身份竟连一群奴仆都使不动了吗?难道说,本小姐出趟门也要经过你们的准许?”

    甘棠立刻接上,“刁仆欺主,按大周律法,轻者二十大板,重者发卖。”

    甘棠和她家小姐一唱一和,围着的众人散开来,马夫是姜折月在外祖家用惯的,两侧姜府侍卫在一路上也至少知道不能得罪这位主,当即调转马头,往城郊去了。

    大周朝马球风靡,当朝皇帝还是东宫太子时创立了金球赛,一年年地延续下来,成了世家子弟们一展风采的赛事。

    姜折月到时,决赛已过一半,正是角逐激烈的时候。

    验过请帖,草场负责的侍女领路带至最前侧的看台,宁湘看得正投入,姜折月不意打扰她,提起裙裾安静落座在一侧。

    偌大的马球场上分为两队,少年郎们策马追逐,偃月球杖交错,远远地只能看见忽聚忽散的阵列,马球的踪迹变成了一条墨线,在翠绿的草场上纵横跃动。

    其中蓝衣马球队中一人最显眼,在一众同样的色调里,偏生他极惹人注目,身量颀长,高踞马上,迅疾如风。

    他从中纵马劈开一条路,姜折月还没看清他动作,他已带着马球破开包围圈,眨眼间蓝队又进一球,记录的筹数领先红队五筹,已有十三筹,距离胜数只差两筹。

    纵然姜折月对马球只是粗略了解,也看得出他的厉害。

    这莫非是湘湘说的裴小侯爷?

    裴云川正策马行过看台外侧,累丝嵌宝石金冠束起如瀑乌发,桃花眼潋滟生波,一身湖蓝色团云圆领宽衣大袖,腰间系一条浅浮雕玉带,颇有意气风发,春风拂面少年郎。

    桃花眼不经意扫过一圈看台,却骤然身体僵直,手上不知何时加了力道,缰绳绷直,使得马儿嘶鸣。

    姜折月和裴云川对上视线,芙蓉面上露出笑意,她是对“失手打伤兄长”的裴小侯爷有些好感的,虽然不解为什么对方看起来有些傻愣愣的。

    “裴郎,你在发什么呆啊,下一场马上开始了,快走了。”

    裴云川好友谢昀骑至裴云川身边,惊奇的发现京城有名的玉面郎君面上,耳垂,脖颈都有一片异常的红晕。

    平常马球赛赛上几个时辰也不见裴云川这副模样。

    他顿时狐疑地四处张望,“你在看什么呢?”

    裴云川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得极快,回过神来,一碰脸,热到烫手,别了一把好友,“没什么,这天是不是要入夏了啊,怎么这么燥热?”

    “今天才立春啊,裴云川,你小子,不会动春心了吧?”他半开玩笑地说,“今日许多女郎都来了,你又看上了谁家的千金啊?”

    谢昀记着今日宁湘也来了,心中顿生警惕。

    他和裴云川是打小认识的,纵然裴云川风流轻佻的名声世家间无人不闻,奈何实在有一副好皮囊,一眼就能把姑娘家魂勾去。

    今日看上哪家姑娘颜色好,明日就能邀人共泛舟,后日便喜新厌旧,轻易割断联系。

    裴云川策马,懒怠解释道:“放心吧,我对你家指腹为婚的未婚妻没兴趣,动春心?别用这种词说话,我有点恶寒。”

    他喜不喜欢一个人自己还不知道吗,以往和这次的反应实在大不一样,动心怎么会是这种反应,约莫是第一次见到新面孔,惊诧的感觉。

    不知为何,这次却不自觉规整仪态,接下来的两筹马球更是全面发挥,直把对面控到毫无反手之力。

    待鸣锣宣告胜利,裴云川往常早意兴阑珊地离场了,这次骑着马晃晃悠悠莫名又到先前的看台外侧,漫不经心地向看台看去,先前还有人的位置已然空荡荡。

    他长眉微蹙,正巧谢昀也打马往这边来,裴云川叫住他,“那个,咳,你之前看到过宁湘身边坐着的人是谁吗?”

    “啊?”

    谢昀脸上浮现惊讶,“我没注意,湘湘身边的位置不是一直空着吗?”

    裴云川又道:“帮我个忙,问问坐在她身边的人是谁。”

    “行,这好说,包在我身上。”

    谢昀下了马,乐颠颠地往宁湘那边凑。

    裴云川没眼看,但还是耐住性子等着,等到他几乎要把马鬃边上的辫子全部扯散,谢昀才回来。

    裴云川不觉屏气凝神去听那个名字。

    谢昀带了话回来,“湘湘说她看得太投入了,没注意啊。”

    一口气憋在胸口,裴云川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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