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白瑾瑶起了个大早,在正房外探头探脑。孙大娘看到她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脸色有些古怪,一问才知道原来白瑾瑶竟是彻夜未眠。

    “怎地你也没睡好?”老梁将刚从后门走来,将臂膀中的竹篮放下,那里放着从小巷采办好的蔬果。

    白瑾瑶敏锐地捕获到一个“也”字,“梁叔,你昨晚也没睡着?”

    “他睡得可香了,说的是公子。”孙大娘应道,“打更的梆子咚咚刚响完四下,公子就已经穿戴整齐去上早朝了,我看他眼底发青,像是也没睡好。”

    “公子素有晨练的习惯,起得早也是常有的,不过最近气候燥热,我去山里摘些山梨,用山梨炖冰糖,润润身子。”老梁顿了顿,又问白瑾瑶,“是不是脑袋又疼了?”

    白瑾瑶连忙摇头,“没有的事,昨晚吃的多了,腹中积食,现下已经好了。”她连着喝了两个月苦涩的中药,如今一回想舌底都是苦的。

    昨夜她辗转反侧,一会儿想起那张四四方方的玉环、一会儿又想起地面散落的水珠......想着想着脸又热了起来,又羞又怕,半梦半醒间,看见一头豹子追着自己跑,待得近了,那豹子却没有伤她,而是扑到了她身后的一头蛰伏的黑熊,继而轻轻帮她舔舐手腕的伤口,再仔细看看,那豹子立起身来,竟变成了夏嘉年......

    在白瑾瑶在床上翻来覆去满腹心事的同时,夏嘉年同样也是无心睡眠。方才借着酒意,他试探了一番白瑾瑶,后又觉得此举考虑不周全,若是白瑾瑶真的别有用心,自然会借此机会顺势而行,但如果不是呢?她会怎么看自己?

    从前回到家中,小辈们哪个不是全副武装毕恭毕敬?更遑论那些迎来送往八面玲珑的歌女舞姬。想不到自己今夜竟在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面前乱了阵脚。

    他在心底默默叹了一声,只盼明日快些到来,待卞大夫诊治好白瑾瑶,将她送去江南,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夏嘉年心绪不佳,一夜未有好眠,起床之后脸色也像灰蒙蒙的天色一样阴沉,跟着他的四海一路上比以往更为小心谨慎,以为是自己让夏嘉年不快了,同时心里暗骂:叫你昨日贪杯!

    未及五更,朝中各大臣已经渐渐汇集在未央宫的章门外。

    各大臣手持笏板,三五成群,或交头接耳,或点头见礼。

    在人群中,一名男子的身形格外显眼,只见他长身而立,挺拔轩昂,黑衣绛袍,紫绶金印,左侧腰悬挂着一把赤练长剑,一双黑眸沉静无言,散发出淡淡的疏离感,此时独自一人站在人群之外,显得鹤立鸡群。

    打破僵局的是御史大夫戴晨,他距离夏嘉年五步外做辑,“夏将军辛苦了。”

    夏嘉年微微侧身,避开了他的行礼,微微屈身道:“职责所在。”

    谢修承的烈阳军在塞外与匈奴大军对决,利用斩月阵狠狠地挫败了敌方的锐气,也打乱了柔然与匈奴联手的计划。朝圣上上奏的奏章没有一句提及夏嘉年的功绩,但是朝中心里清明的人知道,夏嘉年又怎么会是他们口中的庸碌之辈。戴晨不知道夏嘉年在此战中究竟做了什么,但是他清楚知道,夏嘉年值得他说的一句“辛苦”。

    戴晨开了头后,其余人等都朝夏嘉年点头示意,夏嘉年均淡淡颔首礼貌回应。

    姗姗来迟的詹平看到了这一幕,整了整着自己的绿色绶带,鼻子哼了一声,不屑于看多一眼夏嘉年,殷勤地走向一顶缓缓而来的轿子。

    轿子里缓缓走出一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淡泊、气质悠然、红绶金印,腰侧悬着一把镶玉宝剑,正是楚王韩松。

    夏嘉年平淡无波的眼眸一下有了聚焦,变得锋利。韩松眉头一皱,抬起头来,只见夏嘉年嘴角勾起一个意义不明的笑,他还没来得及深思,就有侍郎宣召大臣进殿门。他应付着和身边的大臣招呼,再看夏嘉年,只留给他一个黑色挺拔的背影。

    宣室殿内,永盛帝身穿龙纹玄袍,繁复细致的云气波纹若隐若现,十二根白玉冕琉后的脸庞俊逸端正。他一拂袖,端坐在龙椅上,摩挲着金光闪闪的张牙舞爪的龙首,尽显天子威严。

    众大臣齐声见礼,中书侍郎黎予唱喏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陛下......”一名官员正欲上前,却慢了一步。

    “陛下,臣有本要奏!”御史中丞丁茂手持笏板,稳稳走出队伍。

    丁茂余光看了一眼慢了一步的卫尉丞,皇帝道:“准奏!”

    “臣要弹劾卫尉丞韩子邑,目无王法,草菅人命!欺上瞒下,贪婪无厌!滥用职权、徇私枉法!”丁茂字字铿锵,句句有力,其余人等听完哗声一片,如同炸开了的热锅。

    “你血口喷人!”韩子邑瞋目切齿,指着丁茂骂道,似乎下一刻就要扑打上来,又一面在人群中搜寻着什么。

    丁茂却丝毫不惧,继续说道,“臣已查明,韩子邑在位六年间,或因私人恩怨,或收受贿赂,在诏狱或永巷提走的犯人,查明的已有二百余人。这些犯人中,多半是罪臣的家眷,最小的不过呱呱而啼的婴儿,最大的已过花甲。”

    听到与诏狱有关,詹平全身一凛,聚精会神听了下去。

    “他们虽然沦为阶下之囚,但罪不至死!但这些人十有八九死在他的手上!”丁茂一指韩子邑,横眉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将囚犯按照身份贵贱贩卖,你的手下在流放途中奸/污囚犯,甚至将她们沿途叫卖,与私娼讨价还价,你却充耳不闻!”

    众大臣议论声不绝于耳,像一锅沸腾开来的热油。

    “丁茂,你这厮敢在御前污蔑我!陛下,微臣冤枉!”韩子邑嘴上辩解,却禁不住脸色煞白、额上冷汗涔涔,两股战战,不自觉看了一眼韩松,向他求救。

    相比之下,丁茂的控诉显得更加有力。

    “人证物证俱在,望皇上明鉴!”丁茂目不斜视,笏板向前,再行一礼。

    “目无法纪、残害子民,陛下,这等败类如不铲除,有损天威!”御史台一官员应和道。

    “望陛下明鉴!”詹平附道,他掌管诏狱,自然多少会知道这些腌臜事,但以往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装作受害者方是上策。

    继而三三两两,出列的官员越来越多。夏嘉年跟着队伍,拿着笏板一道请愿。

    韩松眯长了眼,隐在袖中的手蜷了又蜷——他看到了夏嘉年嘴角嘲讽的笑,那是对他的宣战!

    最后满朝文武,只剩下韩松。只见他缓缓走了出来,眼神似是万分愧疚,又颇有大义灭亲之痛,一步一顿地走到御前。

    “楚王!”黎予上前扶住踉跄着要跌倒的韩松,韩松却一把推开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陛下,臣远离朝堂多年,醉心山野,却不料韩氏出了这么个败类!”他声泪俱下,声音嘶哑到不成样子,“我与他的叔侄情谊,今日便到头了!求陛下查明真相,严惩真凶!”

    几句话,撇得干干净净。

    韩子邑在未央宫当差几年,虽一直都是不上不下的官职,但因着与韩松的关系,所经受的都是肥差事。

    直至太子之乱后卫尉身亡,他作为卫尉丞,已经被默认为卫尉的接班人,眼看正是春风得意之际,手下右都候却禀告有一队女囚犯在流放途中逃窜,他大发雷霆,先是将手下料理了一番,又派人暗中抓捕。

    本来他已经找回半数人犯,将失踪的女犯归结为因病而死、殒命的霍为则是猝死身亡写入案卷,向上禀告,哪知这些年做的事情却被原原本本揭发了出来。

    “楚王!不!叔叔!你要救我,陛下,我是冤枉的!”韩子邑不过二十几岁光景,在京城被养的白白嫩嫩、肥头大耳,未曾经历过大事,此时慌乱地拨开御林儿郎的阻拦,抓住楚王的一片衣袖。

    “楚王识大体明大理,大义灭亲,实属令人佩服!”有人这样说道。

    韩松低垂着头不住摇头,宽袖下的眼神却变得阴鹭,心又痛又怒又恨,几乎吐出血来。可是当他放下袖子,又是那个淡然无求、与世无争的闲散王爷,与安慰他的大臣一一答谢。只有在离去之时对着夏嘉年一闪而过阴沉到可以滴出水的一张脸暴露了他的情绪。

    刚从中央官署交接完的双喜在宫门外见到这幅场景,默不作声将手伸向剑柄,向前迈了一步,侧身挡住了夏嘉年。

    这几个月他们倾尽全力追查韩松,甚至不惜折了两条暗线,就是为了能够抓过他的把柄。只可惜,最后还是被他撇得干干净净。

    夏嘉年轻笑一下,轻夹马肚,翩然离去。六韬则拍了拍双喜的肩膀,“人家刚没了唯一一个儿子,你体谅则个。”

    没错,他们无意中查到韩松与一宫女育有一私生子。因为尚长公主,加之要维持自己与薛如风夫妻恩爱、琴瑟和鸣的形象,韩松一直没有认这个儿子,而是悄悄交予族人抚养,以子侄相称。

    他以为隐藏得很好,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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