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定二十三年,二月十八寅时,九声丧龙钟响彻整个皇城,雒阳百里外的祈年宫随即陷入一片让人不安的死寂中。

    直到隔天上午巳时,祈年宫突然来了一队带刀执戟,随后西南角的秋乐殿中一声凄厉惨叫打破了这股不同寻常的宁静。

    刚进入秋乐殿的执金吾丞韩由,站在台阶下,看着几步外一个身形瘦弱的小宫女正在被人肆意凌虐,鲜血已经浸透了她身上的青色衣衫。

    台阶上的梁晋抬着下颌,冷眼看着这一幕,丝毫不受触动。

    没过多久,小宫女的身子就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声音也从凄厉的惨叫变成绝望的呜咽,慢慢地呜咽声也没了。

    梁晋蹲身探手,在小宫女的鼻下试了试,随即起身向屋内走去,几个刚刚还对着小宫女出手狠厉的太监立刻殷勤地替他掀开了帘子。

    梁晋迈过门槛,帘子合上,里面响起了回话声。

    韩由是个武人,耳力极好,隔着距离也将里面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公主,人已经断气了。”

    梁晋话落,一个女子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她先是咳了一声,然后声音里满是怨恨地说道:“梁晋,你把她拖出去,丢到乱坟喂狗!就是她,害得本公主……连父皇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听这话的意思,竟连个全尸都不打算给这小宫女留。

    韩由眉心几不可见地皱起,眼底带上了深藏的厌恶。

    刘慈说话的间隙还带着虚弱的喘息,覆在脸上的白色面纱随着她的动作晃动,隐约露出了一副苍白秀美的轮廓,她的视线透过门帘落到了韩由身上。

    梁晋躬身回道:“公主息怒,奴婢这就着人把她丢出去。”

    刘慈抬手狠狠拍了一下椅子的扶手,厉声喝道:“你亲自去!给我好好盯着,胆敢留一块肉,你就不用回来复命了!”

    屋子里的人瞬间跪了一地,齐声喊道:“公主息怒。”

    梁晋也跪了下去,保证道:“公主放心,奴婢一定办好!”

    刘慈冷哼了一声,眼神落在台阶下的韩由身上。

    有距离和门帘的阻隔,其实谁都看不到谁的神情,但刘慈却肯定的知道此时韩由的眉心是皱起的。

    因为眼前所有的情景,曾经都只是一排排她听进耳中的文字。

    刘慈看到韩由微侧过脸,站在他左侧的祈年宫卫孙吾随即轻轻地对他摇了摇头。

    两人的动作幅度很小,要不是刘慈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很难发现这些小动作。

    韩由抿了抿唇,低垂下了视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孙吾也敛下了眼神,眼前这一出,昨夜丧龙钟响后就在秋乐殿中闹了起来,或者换个更准确的说法,在三天前安平公主彻底清醒过来后就已经开始了。

    安平公主刘慈是在上个月的祭天大祀中突然病倒的,太医诊断是极易传人的疠疫,未免皇室之人受到波及,祭天大祀还未完,皇帝就急匆匆地带着皇室众人回了雒阳,祈年宫随即被封闭。

    据说在安平公主来祈年宫前,身边只有这一位小宫女离过宫,公主一口咬定是这小宫女把疠疫带给了自己。

    这一下怕是旧怨新仇加到了一起,才要了这小宫女的命。

    孙吾回想着刚刚梁晋站在台阶上的神情,他是二皇子身边的人,此次是因着二皇子担心妹妹才被留在了祈年宫,是个极精明厉害的人物。

    之前能把他完全拘在秋乐殿是以公主的病为借口,现在疠疫已除,再看得过严孙吾怕会引起他的怀疑。

    未免节外生枝,孙吾上前一步,拱手回道:“公主,梁公公常居都城,怕是对祈年宫周围地形不甚熟悉,臣这就派一队人随梁公公一起,定将差事办得公主满意。”

    听了孙吾的话,刘慈撑在扶手上的双臂终于放松了些,声音里却透着股不耐烦,挥手说道:“那还不快去,难道要让这死丫头一直在门前杵我的眼?!”

    梁晋和孙吾同时回道“是!”

    “是!”

    梁晋起身回到门外,招了招手,两个小太监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拖着小宫女跟上他的步伐。

    孙吾也跟着离开,去安排人。

    直到他们一行消失在秋乐殿,刘慈才短暂地松了口气,拖着这副尚虚弱的身体往后靠了靠,倚在了椅背上,视线又转回韩由身上,仿佛这时才想起他,吩咐了句:“让人上前回话吧。”

    一个小宫女撩开帘子,对着台阶下的韩由说道:“韩大人请上前回话。”

    韩由往前上了几步,到了台阶之上,躬身行礼:“臣韩由,拜见公主。”

    对上韩由刘慈都语气客气了些,缓着声音回道:“起来吧。”

    韩由起身,垂着眼帘,视线落在脚下的青石砖上。

    刘慈问:“宫中如何了?”

    韩由拱手回道:“回公主话,陛下薨逝太过突然,先前并无任何征兆,宫里宫外已乱作一团。”

    “那我母妃,皇兄,与阿姐阿弟可还好?”

    “臣进不得宫,不知宫内详情,不过离都时冯大人让属下转告公主,宫内目前一切安好。”

    韩由口里的冯大人任执金吾,是韩由的顶头上司,也是安平公主的亲表哥。

    刘慈点头:“这便好。父皇事出突然,前朝后宫怕是一时都难反应,有些混乱也属正常。”

    韩由低头:“公主说得是。”

    刘慈继续问:“宫里的太医可有结论,父皇到底是因何故……竟,竟突然如此……”

    说着话时刘慈吸了吸鼻子,白色的面纱晃动,她的声音染上哽咽。

    韩由冷静地回道:“太医院尚无结论,所以大人才令属下来祈年宫尽快接公主回都。公主患上疠疫一事宫中早已尽人皆知,近段时间,陛下身边唯一能让人指摘之事就是月余前接触过公主。娘娘、二皇子、大公主,还有我们大人都十分担心有心之人攀扯上公主。此时派属下来接公主回都,一自然是为着陛下的大行之礼,二则是想让宫中之人知道公主身上疠疫已除,并且病情根本算不得重。”

    刘慈的语气担忧起来:“我知母妃他们的心意,只是我现在这副虚弱的模样……要是如此回了宫才更容易让人抓着把柄,不如你回去回了表哥,让他转告母妃,我再在祈年宫养一养精神,再回都也不晚。”

    韩由低了低头,说道:“公主有所不知,娘娘回宫后特意交代了随公主留在祈年宫的太医,让他每隔两日往都城呈一封公主病况的详情。这样的东西到了都城要先经太医院,然后才能送入后宫,所以此时公主病体痊愈之事已在太医院备案。公主也知,陛下大行之礼,如无特殊情况,在外的皇子皇女必须第一时间赶回都城……否则视为大不敬。”

    韩由话落,屋内先是安静了片刻,然后刘慈才开了口,声音中透着无奈:“那便无法了,此种时刻,大不敬之罪……无论是谁都承受不起,你让人准备回宫的车架吧。”

    韩由头埋得更低,彻底隐藏住了脸上的表情,低声回了句:“是,臣这就去准备,一定为公主安排妥当。”

    说完韩由直起身,退后一步,转身就要离开,可他的脚才刚迈出去,安平公主却又突然叫出了他:“韩大人。”

    韩由心口忍不住跳了一下,再次回身,恭敬地问道:“公主可还有什么吩咐?”

    刘慈又是一阵沉默,在心里默念了几个数后才语气深沉的开口,小心翼翼地开了口,轻声问道:“父皇薨逝前……可有诏书?”

    这小心翼翼听在韩由耳中便是谨慎,他一听便知安平公主的意思。

    太子早在两年前病逝,他死后太子之位一直空悬,陛下并无再册立的意思,这两年朝中关于再立哪位皇子的争论不休,其中呼声最高的一直都是年纪最长,颇有贤德的二皇子。

    皇位的继承,确实是安平公主此时最会关心的事,这是真把韩由当成了自己这边的人才会问出口的话,韩由彻底放了心,回道:“回公主话,并无,事出太过突然,娘娘与二皇子,以及冯家正在朝中拼力周旋,这怕也是二皇子与娘娘想让公主尽快回宫的原因。”

    刘慈继续问:“那情况如何?”

    “臣离都之时并无进展,此等时刻必是瞬息万变,现下的情形臣就……不得而知了。”

    刘慈听着这种勾人心焦的话,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再开口的声音染上焦急:“那你快去备车,不用考虑什么公主仪仗,时间不容耽搁,我此次仅带些贴身物品和几个伺候的人就行,其他的人和随行物品可稍后另行归都。”

    韩由躬身行礼:“是,公主放心,臣定会安排妥当,让公主以最快的速度归都。”

    刘慈点头:“好,你快去吧!”

    韩由再次告退,直起身,快步出了秋乐殿。

    等韩由消失在视线里后,刘慈伸出手,一旁的宫女立刻上前扶住她。

    刘慈把手搭在了宫女的手腕上,吩咐道:“让她们开始收拾吧,虽说其他随行物品另行归都,但那些我惯用的贴身东西需仔细些,一样都不能落下,你可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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