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眼丁爷爷,他正盯往某处方向,浑浊的眼眸里布满了风霜。

    那一道道深刻的皱纹,如陵古一般,在苍黄的灯光底下愈来愈清晰了……

    丁爷爷面向我,声音变得和蔼:“小伙子,那份钱不用你还,爷爷还有些家底,能还上的,你努力学习,小鹿也是……你们都要好好学习,将来要出人头地啊……”

    说到最后,他似乎是喃喃自语,对着空气说。

    “没事的爷爷,我有点钱,可以帮你们还的。”我握住爷爷的手,轻轻拍了拍。

    “不用啦,你们读书要花好多钱,父母也不容易……”

    鹿槐静静的开口:“陈浥,钱的事不用麻烦你了,我们不想欠你恩情。”

    “我自愿的。”

    “我们只是同学关系,你没有必要帮我们承担债务。”鹿槐摊开手,伸向我,“把那张纸条给我。”

    鹿槐的眼神太锋利,不容抗拒,我只能乖乖把写着账号的纸条递给她。

    她放进口袋,收好了。

    鹿槐让柔山赶紧睡觉,又陪了丁爷爷一会儿,说了好一些话,卷闸门关上,灯终于熄了。

    大路上空无一人,连一辆经过的车都没有,秋风凉飕飕的。

    “你打车回去吧?”鹿槐说。

    “嗯。”

    “还愣着干什么?”

    “想陪陪你。”

    鹿槐愣了下,垂下头,安安静静的不说话了。

    “陈浥。”

    “我在。”

    鹿槐沉默片刻,“你的头还疼不?”

    “不疼了。”我左右两边摇晃,像一棵海草跳舞,笑得毫不值钱。

    鹿槐微笑了下:“你干嘛帮我挡啊?”

    我又笑了笑,调皮地说:“仙女下凡是享受快乐的,不是来挨打的。”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对视,似乎有一个半世纪那么久。

    鹿槐许久才说:“我从来没想过,会有人舍命救我,你是第一个。”

    “只要你有危险,我都会奋不顾身去救你。”我说道,一边用手劈砍空气,“把伤害你的人通通消灭掉。”

    鹿槐开心笑了:“幼稚鬼。”

    我俩不约而同地笑了。

    “对了,明天我给你买早餐吧,你想吃什么?”我侧眸问她。

    她摇摇头:“我不吃早餐。”

    “不吃早餐?!”我立马激动了,“这样对身体很不好。”

    “那也不吃。”她说。

    “不可以,你必须给我吃。”我加重了语气。

    鹿槐斜睨我,眼底含笑:“同桌,你怎么忽然这么关心我?”

    “因为我有强迫症,我不允许身边有一个人不吃早餐,我吃,你们也得吃。”

    “……”

    到了第二天,我给鹿槐买了巧克力麦芬蛋糕和牛油果可颂。

    鹿槐没吃过这种东西,甚至听都没听过,她试了一块可颂:“你们有钱人的早餐都这么精致么?”

    我咳一声,其实我家的……比这可精致多了。

    “……还行吧,你喜欢吃的话,每天给你带。”

    鹿槐看着我,目光幽幽。

    接下来,为了方便提醒她按时吃早餐,我连周末都不放过。

    我特地早睡早起,第二天七点钟的闹铃一响,我就给鹿槐发信息。

    (7:00)我:早哦。

    (8:10)我:还没醒?

    (9:20)我:起床了,懒惰鬼。

    (10:30)我:人呢!人呢!

    (11:00)鹿槐:你最好有事。

    (11:00)我:没事,提醒你吃早餐了没有。

    (11:10)鹿槐:你要是在我面前,早就被我打死了,天天催我。

    我在屏幕前止不住笑。

    鹿槐你真是一只可爱鬼。

    …

    我万万没想到,鹿槐居然在学校里跟人打起来了。

    但我不用想就可以确定的是,鹿槐她不可能受伤,刀一样的女子。

    校园里有一个小卖铺,距离教学楼不算远,那里就是案发现场。

    我赶来的时候,鹿槐笔管条直地站着,校服套在身上一丝不苟的。

    四周围了一圈人在看戏。

    鹿槐冷着一张脸,始终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儿,眼皮子垂睨,目光下移,只见席嫣坐在地上,头发和衣服湿透了,正哭得梨花带雨。

    “鹿槐!我一定让校长开除你!”席嫣恶狠狠地说。

    鹿槐哼笑一声,岿然不动道:“哭完了没,哭完了赶紧让路!”

    我拨开人群,跑到鹿槐身边,喘着气问:“鹿槐,你没事吧?”

    鹿槐看了我一眼,眼神在说你看我像有事的样子吗?

    席嫣楞个没想到我居然站在鹿槐这边,她眼珠子瞪大了:“陈浥,你没看见受欺负的是我吗?!”

    我淡淡抛出一句:“在没弄清楚来龙去脉前,我都站在她这边。”

    弄清楚了我也站,我心说。

    “你!”席嫣气急。

    不一会儿,老师也闻讯而来,鹿槐和席嫣被请进了级室。

    一开始,席嫣什么都不肯说,非要让班主任通知父母,班主任没辙,只能打电话。

    无非是想找个硬气的撑腰罢了。

    我站在门外,耳朵竖得老高,眼睛往里瞟。

    不一会儿,席嫣的父母都来了,席母一脸心急如焚地跑过来抱住她的宝贝,无比心疼道:“嫣嫣,你这是怎么搞的?快跟妈妈说,是谁欺负你了?”

    “妈妈,是她!她泼我水!”席嫣愤愤地指着鹿槐。

    鹿槐当时站在一边,一言不发,背影孤零零的,好像战场上只有她自己一人单枪匹马。

    班主任咳一声,在问话:“鹿槐,你为什么要推席嫣?”

    我在心里嘲讽,果然人啊,在权力面前都变得趋炎附势了。自那两号大人物大驾光临,这群老师简直两头白面,嘴角都快谄上天去。

    我嘀嘀咕咕:“你哪只眼睛看见是她推的?这话问的,下一秒是不是逼我的鹿槐招供了?”

    鹿槐淡淡地说:“她先惹我的。”

    “不是,是她先动手,爸爸妈妈你们一定要替我做主!”席嫣使劲儿卖惨。

    席父直视着鹿槐,用长辈难以躲避的眼神看着她,笔直精锐:“这位同学,请你把事情的经过说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鹿槐丝毫不惧,好像他在问一个无比寻常的问题,比如吃饭了没,今天吃了什么,她随意答道:“你的女儿在我购买饮料的时候,非要跟我抢最后一瓶白桃味的,但我先拿的呀,肯定不能因为她大小姐脾气就惯着她吧,我没给,她就上手打劫了,光天化日之下确实够丢人的,对吧。”

    席父眼底闪过一丝尴尬,他回头问席嫣:“是她说的这样?”

    席嫣矢口抵赖:“不是,那明明是我先看上的,是她跟我抢!”

    鹿槐嗤之以鼻,“你这倒打一耙的招式真的张口就来啊。”

    席母这时站出来,把她崽子护在身后,朝鹿槐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姿态:“果真够伶牙俐齿的,那你说,我女儿身上怎么湿答答的?”

    “她先泼我,我当然要防卫了,只能反她的手,泼她身上呗。”鹿槐道。

    “那你还推她摔倒?”

    “你应该去问她,是别人推还是自己装的。”

    席父席母顿时缄口不言,老师们也都面面相觑。

    席父垮着脸皮,“嫣嫣,是不是你有错在先?”

    席嫣愣了,“爸,不是我!”

    “你作为席家的女儿,什么买不起,连一瓶饮料都要同人家抢,我们怎么教你的,做人要大度,要友善,你知不知道你的行为举止丢的是我们席家的脸!”

    席母脸色也不好看,见自己宝贝女儿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训,她忙阻拦席父:“好了好了,嫣嫣她是小孩子,你别凶她,有什么话回家再说,啊。”她转头安慰席嫣,“嫣嫣,你回去乖乖上课,别哭了啊,我们不哭了。”

    鹿槐就跟个外人似的,晾在一边看着她们哄来哄去,那一刻我真想冲进去,抱一抱她。

    没有人天生自带锋芒,那是不得已保护自己才逼出来的武器。

    那些年,她孤立无援的时候,又是怎么挺过来的呢……

    把席嫣哄好后,我以为事情该了结了,翘首以盼,准备接我的鹿槐回去,席母忽然横眉怒目,嫌事儿闹不大:“你泼我女儿一身,理应向她道歉。”

    鹿槐眼皮一掀,就这样坦荡荡地对上她凌厉的视线,双眼如潭,凉薄如冰,忽然,她低眉顺眼笑了下,说:“我不道。”

    那眼神挑事儿,会传达内容,好像在说这不是你女儿活该么?

    “你爸妈没教你做人?”

    鹿槐一笑而过,颇有些轻蔑,拒答。

    旁边那个老师说:“鹿槐好像是孤儿家庭。”

    那一瞬间,鹿槐脸皮一变,变得惨白,就连原本稀里哗啦的席嫣也幸灾乐祸笑了。

    “难怪你这么嚣张呢,原来你有娘生没娘养啊鹿槐。”

    正当我准备破门而入,鹿槐她走了出来,经过我时,深深看我一眼,走掉了。

    我心一窒,忙跟上去。

    回到教室,鹿槐拉开凳子,发出很大的摩擦声,我艰难抽了口呼吸,小心翼翼地回到座位上,似乎得罪她的人是我。

    我扭头看她,她的眼睫毛垂得很低,肩膀似乎在发颤。

    我刚想唤她,走廊上传来交谈声。

    靠窗的我们能一字不落听见,看见。

    席母轻轻拍席嫣的肩,低声哄她:“宝宝,妈妈抱抱就没事了啊。”

    席嫣闷闷不乐:“妈妈,我好委屈。”

    席母道:“妈妈知道宝宝委屈了,没事的宝宝,这里学得不开心,妈妈大不了给你办转学,咱们去更好的贵族学校,那里没人敢欺负你,好不好。”

    “嗯……”

    我注意到鹿槐的眼睛有些红。

    交谈声没了,良久,我轻轻开口:“鹿槐。”

    鹿槐猛地抬起眼睛,戒备似的看着我,像一只受伤的小刺猬,我的心被刺疼。

    她声音透着尖锐:“你是来让我跟她道歉的?”

    我立马否认:“不是,我……”

    “道歉就是示弱,我不会向任何人示弱。”她截断我的话。

    我根本没有这层意思,呼吸都慌乱了,不知为何,她越犀利,我就越心疼,她怀疑我,我越难过。

    我的心脏像和她重叠了一样,她所有的感情都涌向了我,她哭,我也哭,她笑,我得以笑。

    她难过,我想让她快乐。

    我努力挤出一丝笑,从兜里掏出两只拳头,“我们来玩个游戏,你猜,哪边有东西,猜对了就是你的。”

    鹿槐朝我露出迷茫的神色。

    “你猜呀。”我温柔地催促。

    过了几秒,她随意一指,没什么情绪:“这边吧。”

    “错了,”我摊开两只手掌,笑,“是两边。”

    她不禁一愣,低眸,两只掌心里正躺着两颗糖,一颗草莓味的,另一颗芒果味的。

    我冲她一笑,说:“两边都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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