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被精疲力尽的自己拖着往前。

    我的眼神越来越黯淡,已然一具机械运转的机器,汗水顺着发梢滑过脸颊,如一条缓缓流淌的溪流顺进衣领里。

    我的脸比天上的薄云还要苍白几分。

    半个小时又过去了,不知不觉间,距离目的地越近人流就越少,道路也变得宽敞明亮起来。

    还剩最后不到三公里的赛程,前方只剩下十来人,我抿了抿毫无血色的唇,咬紧牙关,汗水从眼眶中涌出来,眼睛一片咸湿。

    我加快速度,心跳跟着快了起来。

    前方只剩下六个人了。

    而我的身体已经达到极限,甚至发出了危险的信号。

    可只要我再超越四个,四个,蝴蝶风铃就是我的了。

    人的一生中少有用命去拼的东西,蝴蝶风铃算一个,它和我生命一样同等重要。

    我卯足劲儿,疯了一样往前冲。

    又超越一个。

    我似乎听到了颤抖的脉管和薄弱的心跳,在我耳边渐渐消失。

    直到视野中出现了红色重点线。

    ……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冲出那条线的,当我终于如释重负的时候,整个人如同被天笼罩了下来,周围一下子陷入万籁静寂,我双腿毫无预兆扑通跪倒在地,身形如风雨飘摇中的落叶一般,缓缓坠落。

    无尽潮水淹没我,我失去了意识。

    ……

    等我再次醒来时,人已经躺在了医院病床上。

    主办方有预备医疗队伍,就怕有参赛者们在途中出现幺蛾子,他们来的非常准时,几乎是我前脚晕倒他们后脚就把我抬进了临时医疗点。

    医生还通知了家属,此时临时搭建的简陋病仓里,妈妈正陪着我。

    她用一种温柔担忧的目光注视着我:“小浥,你还好吗?”

    我输着点滴,动了动唇,干涩道:“还好,就是腿没了知觉一样。”

    女医生在一旁替我换了一包新的输液袋,解释说:“正常反应,当一个人耗尽身体全部极限的时候,会造成肌肉疲劳,你这是长跑过度,再加上过度缺氧导致晕倒,等休息够就好了。”

    “谢谢医生。”妈妈谢道。

    “没事,好好休息吧。有事喊我。”医生嘱咐几句就出去了。

    我摸了摸心口处,静静地感受着它充满生命力的跳动,这样的律动使我安心。

    “妈妈,我的奖励呢?”

    “你是说这个?”妈妈从身后拿出一个用彩带绑了个蝴蝶结的礼盒,“主办方派人放在这的,你拿了第三名,还问了我你为什么不要钱,而是兑换这么一个礼物。”

    我咳嗽两声,小心翼翼拆开绑带,掀开礼盒盖,一枚闪闪熠熠的宝蓝石蝴蝶风铃静静的躺在拉菲草丛间,圆环下珠串成帘,每间隔一粒珠子就有一只蝴蝶栖息其间,蝶翼是摄人心魄的冰蓝色。

    我顿时心生喜爱,轻手拿起来,把它们放在阳光底下照耀。春光乍泄入内,十几只蝴蝶犹如捕梦猎网,折射出梦幻炫丽的光彩,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美丽。

    我轻轻摇晃了一下,蝴蝶在如流水般的尘埃下微微震动,像跳动的心脏瓣膜,下一秒就要从我手中离去,越过窗台,飞向自由,每动一下,风铃的响声就更清脆。

    叮铃叮铃——

    配合着心跳,久久不能平息。

    我声音沙哑道:“这是准备送人的生日礼物。”

    妈妈眸光沉淀下来,不禁气极反笑:“这种礼物用钱就能轻易买到,用不着参加马拉松折腾自己。”

    “不一样的。”我摇摇头,指尖逗弄一下小蝴蝶,我一触碰,它就动起来,在新鲜的紫色阳光微粒下翩翩旋转,充满灵气,像鹿槐扑闪时的眼睛,我重拾未说完的话,继而开口,“我不想用金钱衡量我的真心,那样和垃圾一样毫无价值。”

    “不值得,小浥。”妈妈满眼心疼,她很少看到我如此羸弱的样子。

    “值得。”我说。既然爱她,就不论值不值得,也不要对付出耿耿于怀。

    妈妈不再多说什么。

    我静坐在病床上,在礼物最底下夹了一封没有封口的信,信纸图案是馥郁的洋槐碎花。

    五月,洋槐花也快开了。

    清风不疾不徐地越过山林,槐夏气息扑面而来,有风一吹,吹掀一角,露出少年清秀的字迹。

    袒露的,还有少年心中盛大的隐喻。

    ——铃铛遇到风会响,我遇到你,心里的小鹿会乱撞。

    ……

    鹿槐生日那天,我们在尼和书店下了车,放下书包,从里面拿出一枚小蛋糕和早已准备好的礼物。

    递给她。

    我微微笑起来,欢快地道:“生日快乐,五月王后。”

    料是没想到我会记住她的生日,鹿槐愣了下,当听到那个称呼,又愣了下。

    “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还有,五月王后又是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当初帮你设的扣扣密码么,用心者不用教,我早就记下来了。”我冲她眯眼一笑,比自己过生日还要开心,解释后半句,“至于五月王后嘛,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在爱尔兰传统节日五朔节的活动中选出的最佳美女,通常头戴花环,作为春天的象征,所以被尊称为五月王后。”

    “我也不是美女啊。”

    “你在我心中,已经美得不可理喻了。”

    鹿槐忍俊不禁,低头笑出声,又抿了抿嘴角,故作矜持的掩饰笑意。

    “这个盒子是什么?”

    “送你的礼物。”

    “什么呀?”

    “回去打开看就知道了。”

    “很贵重吗?”

    “不是钱买来的。”

    “自己做的?”

    “也不是。”

    鹿槐满腹狐疑:“捡来的?”

    我矢口一笑:“那还好意思送给你么?”

    “也对。”鹿槐开心的接过去,双眼亮晶晶的,像是满天星辉落进她眼眸,泛起细碎星光,“谢谢。”

    “不客气。”

    “真的非常感谢。”

    我又笑了下,勾起嘴角:“我们之间,有必要这么斯抬斯敬吗?”

    “不管怎么说,还是要谢谢你的。”鹿槐垂下眼睫,似是想到了什么令她难过的事,语气都跟着降低下来,“爸妈走了后,就再也没人给我过生日了,陈浥,你是不是上帝派来的天使啊,来填补我缺憾的。”

    说完最后一句,她眼里盛着点点光,再次抬起头来笑盈盈地望着我。

    我接话道:“你不是不信上帝么?”

    鹿槐点点头:“比起相信上帝,我更愿意相信自己,你听说过帕斯卡赌注么?”

    “没。”

    “在面对上帝是否存在这个假设时,你可以选择相信上帝或者不相信,如果你相信上帝并最终发现上帝确实存在,那么你就会获得永生。”

    “如果我不相信呢?”

    “如果你不相信……并发现了上帝的存在,那么你将面临永恒的惩罚。”

    我皱皱眉头:“所以呢?”

    鹿槐笑了笑,语气放松:“所以,在这种情况下,选择相信上帝,我即使不获得永生,也不用面临永恒的惩罚。”

    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我撇过头笑了下,又转回去落在那张得意的小脸上。

    我重重一摸她的头:“鹿槐,你真的非常渊博。”

    鹿槐身子一侧,逃离我的魔爪,嘴上笑说:“是不是忽然感受到了读书的重要性?”

    我嗯一声,心慵意懒地点了下头:“读书是个美好的品质啊……”

    这个美好的品质并非所有人都拥有,现在的人太计较得失了,舍不得投入没有回报的事物中去,和无法沉下心去等待一个人来爱你一个道理。

    所以总是急于求成,求于一个肯定或否定的答案,就像我当初迫切的在鹿槐身上看到结果。

    可现在,她爱不爱我都没关系,有没有结果也不重要,我不会计较,人性已经泯灭,爱成了人类文明中残存的珍贵文物。

    所幸的是,我有。

    思至此,我微笑看她,爱鹿槐的程度又深了一分。

    春天的味道淡去,融入了夏天的燥热气息,晚风不凉不热,恰好的温柔沁人。

    鹿槐忽然轻轻开口:“陈浥,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嗯,你说。”

    “我下个学期可能不在这里了。”

    我敛起嘴角,脸上的笑瞬间收了个干净,下意识问道:“为什么?”

    鹿槐眼神复杂,气氛一下子僵硬了,她定了会儿,有些魂不守舍:“姑姑打算回衢州经营生意,到时候会卖掉房子,我自然得跟着回去,最迟下学期要回去读书了。”

    这个消息无疑是晴天霹雳,我一时难以接受,心梗着。

    “之前我回衢州是给衢州一中上交转学申请资料,我本来没想跟你说,但现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忍心瞒你,陈浥,你还好吗?”

    我一时耳鸣,什么都听不见,也不愿听见。原来那个梦不是假的,鹿槐即将离我而去,那是预言。

    但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和鹿槐分开,所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不管不顾:“我看过高铁票,温州到衢州也就两个小时,7200秒,人的一生几十万个小时,连0.1都占不上,两个小时算得了什么呢。”

    自我开导一番,这么想着,我竟然想通了,成功说服自己,大不了我去找她。

    鹿槐没想到我会是这种态度,“陈浥,我说出来,不是让你来找我的。”

    “我知道,那是我对自己说的……”我眼神坚定且执着,把她牢牢锁在视野中央,“鹿槐,这不是让我们分道扬镳的理由,你也别想着就这样抛弃我。”

    话音一落,鹿槐安静了,一言不发,用一种深邃的眼神看着我,装着故事,能透彻人心,能看到命运的本质,仿佛未来的轨迹走向她早已看得明明白白,连语气都透着一股长者说道的睿智和理性:“陈浥,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这是你必须要上的一门课。”

    我猜不透,猜不透她深邃如渊的眼神,我在他面前透明如纸,而她永远是我无法破解的一个谜题。

    我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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