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贾伊·辛格看起来约莫三四十岁,很有商人派头,但举止轻佻,我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半晌,按捺不住心思,问道:“你是已婚人士吗?”

    桑贾伊·辛格看我一眼,语气放荡:“我这种人天生不适合结婚,小家伙,你都亲眼看到了。”

    我选择不做声,一眨不眨望着他。他身上有神秘的东西,等我挖掘。

    桑贾伊·辛格放下刀叉,擦擦手,移开目光:“有前妻,她是忠诚的基督徒,我们是去参加弥撒时相识的。”他抬起下巴,头仰起半分,陷入回忆之中,“我和她的接触已经终止了,我们年龄相仿,门当户对,可惜我太耽于男女欢爱,做不到一生只有一位挚爱,我享受于同时爱很多女人的感觉,它不会让我满身疲惫,而是容光焕发。”

    “爱多个女人和只有一个女人又有什么区别呢?”我问道。

    “这是一种心境上的区别,卑微的爱恋使我爱上她们,狂热的爱欲又使我沉醉其中,久而久之,她们再无区别了。”

    “这样会降低你的人品。”

    “浮云而已。”

    “你爱她们吗?”

    “你是指我的所有情人吗?”

    “嗯。”

    “爱不爱都无所谓。”

    “你还记得她们的样子吗?”

    “忘了……忘光光了,我只幻想下一个。”

    我一针见血道:你这不是爱,你不懂什么是爱,你只是个巧妙避开婚姻羁绊的风月高手而已。”

    “可是这有什么?就像刚刚那样,我看女人的目光如捕食,有什么不得体的?”桑贾伊·辛格目光冷静,一副理所当然的做派,他这番话令我鄙夷不屑,甚至失望。

    桑贾伊·辛格展示了他那混乱的爱,被无能所激怒的爱,这些爱自得其满,却无衷心。

    吃过饭后,我让桑贾伊·辛格送我去了趟机场的报失服务中心,我的钱包和手机依旧没有下落,我借桑贾伊·辛格的手机给家里人打了长途电话,报完平安后,桑贾伊·辛格见我着实可怜,纡尊降贵带我游玩开普敦。

    开普敦自然人文景色十分优美,有迷人的海岸线和雄伟的山谷,有开普荷兰式的殖民建筑,又位于非洲大陆最西南,两洋交汇,因此海峡地貌险峻惊奇,波浪滔天。

    车子行驶在绸带一般的直线公路上,我们看到了远负盛名的桌山,远远瞧去,植被覆盖了山身,漫山葱茏,苍翠欲流。因山顶峰上挂着一朵巨大厚实的地形云,气势恢宏,满眼巍峨,有上帝桌布之誉。

    自然奇迹总是令人敬畏。

    桑贾伊·辛格驾驶方向盘说道:“无论背对桌山和面朝桌山,都始终在他的拥抱之中。”

    “上帝无处不在。”

    …

    我们跟着地图上的路线指引从乔治镇途径奈斯纳,又径直来到伊莉莎白港,全线山峦和大海随处可见,孕育出灿烂热烈的文化。查普曼公路上,我从车窗眺望,便觉世界尽头莫过如此,海平面如一条墨色直线铺展,浪潮拍打嵚岩悬峡,水之蔚蓝,山之霞青,我嗅到生命力的气息。

    下了车,桑贾伊·辛格对当地非常熟悉,他领着我登上狮头山。

    登顶的路都是悬崖峭壁,曲折交错,石头缝生长杂草,延向山的另一端,故而需要借助脚蹬和攀爬架子。我没有攀爬经验,身体又力不从心,没爬一会儿,我已累得气喘吁吁。

    摸着爬过砂岩,桑贾伊·辛格时不时拿带着一股子浓郁香味的丝巾替我擦拭汗水,他爬我前面,在即将登顶的最后一格石头,我抬起头来,桑贾伊·辛格的脸在日头下充盈了一层五彩斑斓的光圈,我忽然眼前一黑,浑身没劲,身体失去控制地往后倒,我双手下意识朝他求助般伸去。

    桑贾伊·辛格眼疾手快伸出一双宽厚温热的手接住我,他将摇摇欲坠的我用力往上一托,稳稳把我抱进强健结实的臂弯中。

    “好了小王子,没事了。”他声音难得柔和下来,没了轻佻,一遍一遍哄我,亲吻我额头,我脸色苍白,心头竟一阵温暖,砰砰的的心跳在慢慢平缓。

    桑贾伊·辛格翻来找去,不知从哪个兜里掏出一枚亮闪闪的东西,并且佩戴在我脖子上,像一枚金子沁着光,桑贾伊·辛格低声对我说:“这是我参加一口钟的祝圣仪式时神父给每个人颁发的圣母像章,戴上的人可远离疾病,平安无恙,现在你戴上了,圣母会保佑你的一切,我的小天使。”

    我缓缓笑了笑,我发现桑贾伊·辛格这个人有一个有趣的地方,他不会表达美妙无比的语言,他粗鲁,风流,轻浮,此刻却依靠一种肌肉语言成功表达了无法表达的东西。

    狮头山有不少土拨鼠出没,性子温和不咬人,听说这种动物被当地奉为神兽。

    我坐在悬崖边缘的一块石头上,把双腿放下来,无所依地垂下悬崖空中,姿态伸展,往下俯瞰,好望角下一览无余,风过自由路。大海无边无垠,蓝得太不真实,那波光如一张绸缎上的纹绣,在太阳光下片片麟麟,交相辉映。

    在这个纯粹的时刻,一切都洁净而柔软,让人能接受自己安详的死去。

    我乖乖闭上眼睛。

    蓦地,有人抓住我的手。

    是桑贾伊·辛格。

    “小家伙,要玩滑翔伞吗?”

    “我就不来了吧?”

    “害怕了?”

    “不是,我身体不好,出意外怎么办?”

    桑贾伊·辛格扑哧一声哈哈笑了起来,我不明白他笑什么,这是个严肃正经的问题,他一笑我也想笑,因为他浓密的胡须显得他滑稽又彪悍,但我忍住了,他用一种浑不知天高地厚的语气说:“这有什么的,横竖都是死,你不是不想死于生病吗,死于自己勇敢尝试的滑翔伞之下怎么也比别的死法光荣!”

    “反正死的又不是你。”我白眼往上一翻,反唇道。

    “神会保佑你,相信耶稣会将你从苦难中拯救。”桑贾伊·辛格目光变化,把手搭在我肩膀,静静地看着我。

    我站起身,说:“不了,我相信自己。”

    …

    来到滑翔伞基地,我和桑贾伊·辛格各自跟着教练来到一方平整下滑的草地,山谷的风很大,猛烈,我感觉浑身被风包裹着,自由在叫嚣。

    我们穿好背带系统,目视前方,深吸气,待伞衣开始飘起后使劲向正前方奔跑,我的双腿从未有过的轻盈有力,时间好像一下子回退到我为鹿槐赢取蝴蝶风铃的那次奔跑,和这次一样,那样快,那样急,迎着风。

    一路天广地阔,自由得像在飞。

    我在风声呼呼中捕捉到桑贾伊·辛格的声音,他的脸被风吹得扭曲变形,长长一片胡须吹翻到脸上,见眉不见眼,他拼尽全力对我大喊着什么,被风搅乱了,我听不太清,他又提高了分贝。

    他喊的是:“好孩子,欢迎打开人生副本!”

    我朝他一笑。

    桑贾伊·辛格在双脚远离地面时继续尖叫道:“你就记住,人生没有交通规则,你一股劲儿往前跑,别怕,我们在落地时相见。”

    究竟什么力量可以对抗死亡?

    我曾经苦苦思索它的答案。

    我躺在病床上渴望着生,渴盼着死,我于两者状态间徘徊,我将会死,像一个诅咒,我被一种难以言述的命运驱使。

    我会死。

    谁又能拯救我?

    上帝吗?

    鹿槐说上帝是个废物。

    医生吗?

    在有限的医疗技术面前,他们也无能为力。

    还有谁呢?

    我忽然对这个问题不以为意。

    因为,

    我飞起来了。

    在与天地共存的这一刻,我找到了答案。

    那唯一可对抗的力量,是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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