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抬手接了一片落叶,神界无四季之分,亦无落叶。自他离开神界后不顾规定辗转来了人间,人间烟火他也是见过了,四时更替、生老病死……相较清冷的神界人间显得有趣多了。

    本是魔兽,神界不留他,魔域理应才是最好的归处,他活了上千年,却从未去过大荒泽,说不上缘由,只是知道那不是他的归宿。

    记得那日他酒醒之后,自知无颜再见朝彻神君,留下一封书信便徘徊到银河畔,一转身正瞧见朝彻神君向自己走来,他兴冲冲迎上去,却未注意到对方手中拎着一把长剑,甫一走近那长剑便便直直没入胸口……

    他记得朝彻神君刺自己一剑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五千年来的情谊都化作泡影。后来他重伤逃走,神智不清时随着银河一同跌落,一番辗转就到了人间了。

    或爱或怨,如今朝彻神君就在自己面前。扶风见人没有要醒来的意思,悄悄地聚了股灵力往朝彻神君身上探去,只发觉这人气息虚浮灵力空空确实是一副重伤的样子。

    什么人能把你伤成这样?扶风忍不住发问。

    在神界时,朝彻神君是高高在上的神君,扶风与她相识五千多年从未见过她露出一丝狼狈。

    朝彻神君这幅样子看起来确实有些让人心疼。

    他做不出什么落井下石的事情,朝彻神君和神界都于他有恩。

    既然如此,他也不好跟一个病人计较,从前的事就暂且放一放罢了,总不能真的见死不救,就等她伤好了两人便再无瓜葛。

    等到第三日,朝彻神君才悠悠转醒。扶风一回来正看见朝彻神君在石座上打坐。

    “我睡了几日?”朝彻神君问。

    扶风拱手行了个礼,“回神君,神君已昏睡了三日。”

    朝彻神君不语,抬手捏了个诀,一阵灵光翻涌,竟然呕出一口鲜血。扶风一惊,赶忙迎向前把人扶住,割开自己手掌就把血往人嘴里喂。

    “怎么样?”

    朝彻神君眉头微皱,再次抬手捏了个诀,堪堪将气息稳住。

    扶风在一旁静静站着,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

    朝彻神君深深叹了口气,现在她只能靠扶风的血勉强维持,想来扶风因她的血而降世,一切皆是因果。

    瞧着立在一旁的扶风,想到当初在自己手上小小的一团,五千年来的朝夕相处亦父亦师,如今长大了到拘谨了。朝彻不禁疑惑,“你怎么和我生疏了?”

    扶风不去深究其中的意思,只是突然跪下,一边赌气一边将头低埋,“一切听神君教诲。”

    扶风心中憋闷,为何生疏?这种问题还需要问吗。

    朝彻神君看着眼前人消瘦的后背,微微皱起了眉头,很是不解。

    见朝彻神君不说话,扶风捏紧了衣袖,回忆起那日朝彻神君一剑刺向自己,毫不留情的样子,他只觉得心里涩涩的。

    是他先惹了大祸打碎了瑶台镜,又偷饮仙酒在前,冒犯神君在后。但、但也不至于这般就要他性命,连一句解释都不听。

    明明是你先不要我的,扶风有些委屈。

    “跪着做什么,我如今在你的地盘上,该称呼你一声山神才对。”朝彻神君有些恼了,她拖住眼前人的下巴,令他把头抬起来。

    扶风垂眸,朝彻神君却直勾勾地盯着他,两人靠得极近,扶风感觉到此刻自己的心正砰砰直跳,不由得出了一身薄汗。

    “扶风不敢,神君对扶风恩重如山,扶风自下界后一直谨遵教诲,安抚黎民、救济百姓,不敢造次。”

    “怕我?”

    扶风不语,没有了从前在神界的亲昵,这三百年他已经明了,神君毕竟是神君,即便二人曾经亲密但也不是他能肖想的,他是该又敬又怕。

    “为何不敢抬头看我?”

    “神君威严,不敢冒犯。”

    闻言朝彻神君借势一把将人推到在地,他是真不解,小东西在它身边养了五千多年,分别不过三百年,况且三百年前……如今再见这般生疏是做给谁看。后又猛得咳嗽起来,“咳、咳……你脾气见长,怎的是想踹窝了。”

    “不敢。”扶风整了整衣袖,立马重新跪好,重逢以来朝彻神君的行事让他有些琢磨不透。

    但几日的相处他已明白,如今是对方有求于他,暂时不会取他性命,这一点自己倒是不用担心。

    他都不计前嫌给人当药引子,朝彻神君还想怎样?

    朝彻神君无奈一笑,目光飘向远处,按她如今的身体状况,要尽未尽之事难之又难。

    她话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眼前的扶风听,“你是我一手带大的,但我绝非要你事事以我为尊,往后的路总是要你一个人走的。”

    扶风静静跪着,没有再开口,空气再一次陷入了沉寂。

    朝彻神君垂眸,想着还是罢了,她活了上万年,人人尊称她为神君,但回头看来自己能忆起最深的事只有殿前那株月桂树。

    “神君……”扶风终于说话了,“你的伤还好吗?”

    “无碍。”朝彻神君说得坦然。

    这话扶风是不信的,他虽不通疗愈之术,但也能看出往日这位高高在上的神明身上不对劲的地方太多了,朝彻神君既然不愿说与他听,他又何必去关心。

    “那神君还要在与仙山待多久?”这话是有些冒犯,可自己如今是他的药引子,她自然是杀不得还得哄着,她当年刺了我一剑,如今在我的地盘上总得哄哄我吧,扶风不禁瞥了一眼朝彻神君。

    朝彻神君抿了抿嘴唇,这个问题她不知该如何作答,自己的伤若是无碍确实没有一直赖在这里的道理。

    说是想多苟活几日,实际上还是存着再见一见这孩子的心思。

    扶风似是看出了朝彻神君的不自在,又急忙补充到,“从前扶风一直受神君照拂,现在神君若是无事就在此多住些时日吧。

    说完扶风就后悔了,想着自己怎么如此上赶着献殷勤,也不看人家接不接受。

    扶风看向朝彻神君,神情有些不自在还有着些许期许。

    “你受我的鲜血感召而降世,是世间唯一与我血脉相通之人,也是我最亲近之人。”朝彻神君自顾自地说着,却不看扶风,任凭目光飘向远方。

    扶风回想起那日辛夷来报,说是有位白衣仙人求见,扶风赶过去只见朝彻神君站在一棵老槐树下,神情装束与从前在神界分毫不差,见他来了对他浅浅一笑。

    扶风摇摇头,想将那些不该有的画面从脑中甩出,可别被这人的话骗了,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这么深的羁绊。

    “这三百年里我也想了很多,很多事是我没有看清。”朝彻神君看向扶风,觉得自己的话说到这份上,扶风是该懂了。

    扶风心里确实是钻出一丝丝喜悦,但随即又被他扼杀了。

    那一剑是奔着取他性命去的,若不是他是魔蛟,生而有两颗心脏,当初那一剑下去他早就见阎王去了。朝彻神君既然下这么重的手,他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哄好的。

    朝彻神君以为扶风会说点什么,但等了许久对方也不答,只好又问,“你在人间还习惯吗?”

    扶风点点头,又不说话了。

    这下朝彻神君有些犯难了,扶风好像是存心和她赌气,她却找不到缘由。她这些日子身体才好些,刚刚还失智咬了人,既然扶风一切都好,她本不该强留在此地,何必糊涂乱智。

    “神君还有什么事要吩咐吗?”扶风问。

    “无事,你去忙你的。”

    扶风点点头,递给她一个酒壶,里面装的是他的血,“我多接了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朝彻神君接过,扶风便转身告退了。

    见扶风走了朝彻神君有些泄力,胸口的疼痛始终难以消除。瑶台镜碎了她补了三百年才补好,孩子大了与她有了隔阂,身体也不能确定出了什么毛病,想来她从前是何等不知愁苦为何物,如今是要让她偿还一二了。

    这边,扶风在长廊来回踱步着,反复思量着自己刚刚是不是说错了话。

    一边觉得当初是朝彻神君不顾多年情谊要取他性命,又想自己闯了大祸落到帝君那里怕是也要狠狠挨罚。

    况且再相逢朝彻神君主动示好,又思及她伤势严重,自己不应该跟她计较太多。

    扶风思来想去,决定先冷待着朝彻神君,等过段时间再说。

    这时,远方传来脚步声,辛夷来报:“禀报山神,村民又把前殿堵住了,还是为了西沱镇命案的事情。”

    辛夷又道:“另外,有位姑娘来求见山神,她说自己叫子禧。”

    扶风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直到看不见朝彻神君的身影,扶风健步如飞,急匆匆赶往前殿。子禧在此已经等候多时了。

    “小的拜见山神。”见到扶风,子禧嘴上这么说着,却笑盈盈地盯着眼前人,丝毫不觉得失礼。

    扶风依旧不给她好脸色,不等子禧开口便自顾自地说:“给你一天时间,准备一下去西沱镇,那里怕是有妖物作祟。”

    子禧的笑容僵在在脸上,她本想着扳回一城,扶风这话里的不容拒绝直接甩在她脸上,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你既然见到朝彻神君了,也知道神仙偷跑下界可是大罪。”扶风说:“让你去除妖,可是功德一件,秋后算账的时候也好说道说道,还不谢我?”

    “……”

    “一天时间,准备一车岩牙玉,有问题吗?”

    提到岩牙玉,子禧总算找回了场子,“岩牙玉是补血的圣品,但体积大消耗快也不便携带,我此番特意为山神寻来了鸠罗鸟眼,瞧这品相,鲜红欲滴……原本那日想献给山神,不料山神闭门不见……”

    她话未说完,扶风的眼刀就杀过来了。子禧只好乖乖闭了嘴,“说到西沱镇命案,我前日刚途经此处,的确略有所闻。”

    扶风没说话,只是盯着她。

    子禧只好又道:“西沱镇有吉脊兽出没,被几个有心的凡人捉了杀了,惹怒了庇护吉脊兽的狐妖,五日之内西沱镇凡是捕杀了吉冀兽的人全部身染重病。”

    “死人了?”

    “没,那狐妖知道不能害人性命。只是那些人本就非富即贵,如今全部卧床哀嚎,药石无灵,所以来与仙山找山神的人就多了。”

    扶风沉思了片刻,又眯起眼凑到子禧面前,“那朝彻神君一事?”

    子禧连忙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扶风似是满意地点点头,随后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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