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医院花园里,尽是蝉鸣声,似乎是在跟整个夏天叫嚣。

    在苦涩无味又黑暗阴湿的土壤里闭关,短则三年,长达十七年不等。将要羽化时才出关,于黄昏或夜间钻出土表,一步一步爬到树上,期间紧抓树叶,战战兢兢,不敢松懈一毫,之后蜕皮羽化,于夏日高歌,又随秋日消殒。

    黄伊静坐在长椅上,身旁偶有两三人路过,即使昏暗,见不到他们脸上的形色,却仍能从他们的步态、身影中感受出他们的忧郁、无助。

    已经晚上七点,黄伊还没吃饭,也没有一丝饥饿感,黄忠夫妇刚刚打电话来告诉她今晚加班,叫她去医院的餐厅买晚饭。

    她应声答应,不过在楼下又待了很久,也忘记买饭这件事儿。

    除了每天下午,跟那个闲坐的老婆婆偶尔聊天,搭上两句话能给她带来生气外,周遭的一切事物都给着她无形的压迫。

    黄忠夫妇渐渐苍老的面孔,尤其是那显而易见多出的白发,还有妹妹黄煜每天昼夜颠倒,白天趴在床边艰难补觉却仍旧舍不得睡自己的病床。

    骤然停下的蝉鸣将黄伊的思绪重新唤回来,园子里已经有了湿重,身上病服也被阴湿。

    黄伊迈向医院附近的药店,店员也穿着白大褂,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看着一身病服的黄伊,一时间有些错愕,之后便是微笑。

    “有什么能帮您的吗?”小姑娘轻声问,有些犹豫,毕竟会谁穿着病服从医院的病房出来买药呢。

    黄伊看了看整个药房的大体布局,只能用干净来形容,因为此刻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东西——安眠药。

    “有没有安眠药?”黄伊看向面前的小姑娘,问道。

    小姑娘眼神顿了一秒,带着激动,说道有,便去给她拿。

    黄伊付过钱,要走出药店。

    “等等。”身后的声音叫住她。小姑娘快步走到自己面前,带着不安,“您要是睡不着的话,可以跟您的主治医生咨询一下,说不定是您吃得药里有提神的成分。”

    小姑娘眼里满是认真。

    黄伊点点头,还未道谢,小姑娘又道:“还有,安眠药的成分也有可能跟您现在服用的药物相悖,还是建议您谨慎使用。”

    最后小姑娘又仔细打量了眼黄伊的病服。

    “希望您早日康复!”

    这是对病人最好的祝愿,也是肿瘤患者最遥不可及的愿望。

    黄伊露出不似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温和的微笑,跟她道谢,拎着那一小盒安眠药回到了病房。

    药被放到了黄伊的手提包里,自打住院起,手提包就一直静静待在自己床头上,除了自己也没人动。

    隔壁床的妇女今天下午刚刚做完手术,摘下的肿瘤已经被送去做检验,结果明天才能出来,而女人还在睡着,病房里一片安静。

    黄伊去卫生间擦了下身子,出来时黄忠夫妇已经回来了,还带着在楼下买的小笼包,说给她当夜宵。

    她的胃也被这小笼包的香气唤醒,手捏着吃了两个,黄忠在旁边憨憨笑着,看着她的吃相。

    “这辈子最大的成就便是跟你妈有了两个好姑娘,长得落落大方不说,品性那方面也是没得说。”黄忠自顾自道。

    又发觉自己声音有些大了,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惹得黄伊跟母亲无声地笑。

    黄伊看着枕边的手提包,视线慢慢模糊,翻了个身,黄忠已经在地下睡着,微微打着鼻鼾。

    月光洒落在地板上,照在黄忠的侧脸,白日里的银发此时泛着光,似乎是还是以前的黑色。

    黄煜从酒吧回来时恰好黄伊的主治医生查房,四五个人穿着白大褂,围在黄伊床边,黄伊手心已经布满汗。

    “这几天休息好,保持好心情,不出意外的话周五上午咱们就做手术。”王主任话一出,人群外的黄煜声音突起。

    “真的吗?我姐能动手术啦?”

    黄煜走到黄伊身旁,殷切的眼神,渴求王主任回答自己。

    王主任打趣黄煜大大咧咧的脾气:“没错,是你姐姐要手术。”

    “谢谢医生!”黄煜往后退了一步,整整九十度鞠躬。

    吓得王主任也退了一步,弄的其他几个医生也一顿笑。

    “行了,好好照顾你姐姐,手术大概率没问题。”王主任叮嘱道。

    他从医三十年,经他手术的病例不曾计数,黄伊的病康复的几率是百分之九十五,他敢打包票,不过还是没给黄伊她们完全的承诺。

    黄煜激动的抱着床上的人,摇晃着她,嘴里不停念叨着“太好了”。

    此刻,黄伊心里也有了死后重生的期盼。

    好在那盒安眠药自己是打算见了黄煜后再找机会吃的,被黄煜松开后,她抚摸着身边的手提包,确定拉链已经拉紧,里面的东西不会被人看到。

    邻床的女人昨晚已经苏醒,现在正坐在病床上,小口喝着她丈夫提来的粥。

    李宏宇,这世界并非你想得那么不堪!这一刻,她有想要提前感谢这场大病的冲动,感谢让她通过这次遭遇看到了一个人的不堪与虚伪。

    黄伊收回视线,她要找回以前的自己。

    周五那天,黄煜已经跟秦岭清请好了假,比想象中要顺利得多。

    本来以为他不会批,还会不满她刚干不久就要请假。事实上,秦岭清一口同意,还问她要不要多请几天,好好照顾病人。

    黄煜摇头,不停对他表示感谢。

    “好了,再鞠,腰要闪了。”秦岭清看着面前的女孩儿,一副得皇上恩典的样子,忍不住想要逗逗她。

    黄煜尴尬地摸了摸自己耳边的碎发,慌忙道:“那老板,我去干活了。”

    说完便端着酒离开,小小的身影在酒吧闪烁的光照下显得格外令人心疼。

    秦岭清拿起吧台上的酒杯,饮了一小口,眉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黄忠夫妇提前告假,所有人都在手术室外等着。黄煜上了一晚上的夜班,此刻踱步在走廊,没有一丝疲惫,唯有焦急。

    “哎呀!”黄忠忍不住开口,“黄煜啊,你别来回走了,走的我心里发慌。”

    黄煜顿住,叹了口气,不来回走还能干什么,总不能坐着?怎么坐的下!

    黄煜双手叉腰,干脆倚靠在手术室门旁边的墙上,靠上的那一瞬间,墙壁的冰凉刺得她一激灵。

    母亲靠在黄忠的肩膀上,低着头,双手合十,一直不肯放下,直到手术室的门打开,王主任走出来,那一句“手术很顺利”让三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黄煜踮脚往手术室里看,却是什么也看不到,王主任看到小姑娘着急的样子,笑着道:“不要着急,你姐姐一会儿就出来了。”黄煜被戳穿心思,不好意思地跟他道谢。黄忠握住王主任的手,不停地感谢,旁边的母亲终于放下合着的手掌,偷偷抹着眼泪。

    如同之前预测的一样,两天后,肿瘤的活检结果出来,黄伊的肿瘤是良性,全家悬着的心彻底放下。

    黄伊做的是保留□□的乳腺切除手术,术后虽然跟以前比外表要丑了些,不过在她看来是能接受的,毕竟这只是外表的一些象征。

    人就应该学会知足,能够从肿瘤手术中捡回一条命来,就已经不错,黄伊这样想。

    自从手术成功后,周围所有人好像都开心了起来,母亲跟父亲时不时会斗嘴,黄煜时不时会开她的玩笑,就连邻床的女人也不再吵吵闹闹,还会偶尔跟她聊聊天,问她手术后有没有什么感觉。

    黄伊还是每天会去楼下的花园坐着,只是这几天都不曾看到那个老婆婆的身影,黄伊猜测她应该是手术成功,已经回家了。

    树上的蝉仍旧是不嫌累,叫的还是额外响亮,甚至要比几天前更急切,不知道是不是还是那一批蝉,黄伊想大概率是换了一批新蝉,或者加入了几只新蝉,毕竟声音确实与往常不一样了。

    她见证了这个医院花园的春日,那时候树叶抽新,枝丫上的小嫩芽一天一个样,慢慢舒展开,最后撑起一片阴凉,来到夏期。

    花园经过晴日,雨天,风吹。

    对于黄伊来说,这是医院里唯一一处,没有酒精消毒水味道的地方,是她的世外桃源。

    酒吧里,黄煜跟王阳聊着天,王阳手下还在配着酒。

    “恭喜啊,我听说你姐姐手术很顺利。”王阳道。

    黄煜抬头,眉眼含笑。

    “谢谢,马上就要出院了。”黄煜忍不住多说两句。

    王阳调酒的动作一顿,接着问:“那你在酒吧还干多久?不会你姐出院你就离开吧?”

    这个问题黄煜确实想过,姐姐出院要是还待在玶市,那她大概率会再干一阵,干到开学为止。要是姐姐回了老家,黄忠夫妇也会跟着回去,黄煜当时想着是跟着一起回老家,后来又想了一晚上,觉得黄伊有爸妈照顾问题不大。找到这个工作不说是自己的运气吧,也得是自己的福气,现在离开学还有一个月,好的话能把下学期的学费跟生活费挣出来,她不好意思开口问爸妈要钱了。

    黄煜还是有些犹豫,漫不经心地一挥手,打到一处厚实有力的臂膀上。

    不过嘴比手快,话已经说出口。

    “哎呀,再说吧,走一步算一步!”

    黄煜手被撞的生疼,感觉指节要断了一样,赶紧伸回来,一个劲地揉搓。

    “什么走一步看一步?”秦岭清在她身后一本正经地问。

    他从一进来就看到黄煜在吧台前聊的开心,时不时来个动作,开口大笑,走近时就听到她说走一步看一步。

    还被偷袭了一把。

    黄煜被这道声音吓住,难道开小差还被老板抓个正着?

    她颤颤巍巍的转身,身后的人少则一米八的大个儿,正低头看着自己这个刚刚一米六二的小喽喽,黄煜体会到了什么叫气场,什么叫眼神杀死人。

    “啊!哈!没什么!”黄煜尴尬地摇头掩饰自己,心里祈祷着他不要再往下问。

    就算他再问,她也不会傻到去亲口承认,刚才自己在谋划这个酒吧兼职给自己带来的好处。

    秦岭清越发看不清眼前的小人,她不似外表看上去的那样单纯,相反,她有自己的想法。

    “你姐手术怎么样?”秦岭清看着眼前的女孩,他想她是开心的,最起码现在没什么烦心事。

    黄煜被他的问题惊到,大老板也会关心员工家庭生活了?还是自己这么个短期临时工?

    但别人关心你肯定也是好心,黄煜露出两颗小虎牙。

    “谢谢老板关心,手术很顺利,马上就能出院回家了。”

    “哦?”秦岭清难得见她这么激动,除了上次跟李宏宇吵架,“那你也快离开了?”

    黄煜收起自己的小虎牙:“啊?”

    秦岭清知道她没转过弯来,但也不屑于再说一遍。

    “算了,没事,干活吧。”

    留下黄煜跟王阳两个人眼对眼,一脸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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