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钰二十岁之前，是不怎么流眼泪的。
学舞蹈是件苦役，跌打损伤是家常便饭，膝盖上磕得青紫交加时，她都不怎么会哭。
她是个自认为顽强的人，结果越年长越发现抑制不住眼泪，是一件残忍的事。
方知钰企图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一点，可泪珠顺着鼻梁骨滑向另一侧的脸颊，一道湿痕让她鼻翼发痒。
第一条，已经叫停了三次了，这也太没出息了点，她崩溃地想。
“对不起。”她向场外鞠躬，霍小远给她递了纸巾，把纸巾揉进眼睛里，试图不让自己去想梁桎恩的反应，“对不起，再来一次吧。”
梁桎恩早上挑剔地看着监视器的场景却一抽一抽地往她脑海中跳。
她听过片场其他人对梁桎恩的讨论，就像拍剧照海报一样，演员完全是他的工具人，不会评价不会指导，只会反复让演员重来，直到满意的画面出现，或者重来的过程中，挑出的素材足够他剪辑了，这场折磨就到此结束。
“可能他觉得表演都差不多，演技这东西嘛，仁者见仁，”片场人评价道，“监视器里能出效果就行。”
方知钰怕的不是重来，她如今握在手里的筹码太少，梁桎恩的失望才是对她的酷刑。
“先暂停调整一下吧。”对讲机里果不其然传来他干脆的声音。
气氛变得松散，霍小远像下课似的一溜烟地跑去喝水了，留她一人站在舞台上局促着酝酿情绪。
梁桎恩却走了过来，他松松垮垮趴在搭建的舞台边沿，并未被她不如意的表演影响的样子。
舞台很高，刚好够他将手置于台上撑头。
她走过去蹲下身子，双手抱膝，半张脸埋在膝盖后，尽量和他的视平线齐平。
休息时的片场乱哄哄的，灯光摄像布景统筹各忙各的，倒是没什么人注意到他们的互动。
白色顶光在她的背后，她蹲下后光线跨越她铺在梁桎恩脸上，让那张本就苍白的脸上多了几分虚无感，她发现他并没有生气。
梁桎恩说：“你别怕呀。”
“没有，”她垂头丧气，“我只是做不到。”
“那就不是你做不到，”他眉宇间如无痕的江水，毫无责备之意，又无形中瓦解着她的意志，“是怀玉做不到，我可以改掉这一镜。”
方知钰听得心一沉，仿佛被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钢针刺了一下，如鲠在喉。
“对不起，”她落寞道，“是我演的太烂了，我对不起她。”
梁桎恩撑着的手放了下来，他脊骨挺直，很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你得相信你就是她。”
听起来是一种无条件的信任，也像一种不在意的怜悯。
她难以抵抗的信任和怜悯。
她逃避他的眼睛，视线却落到他薄薄的了无血色的嘴唇上。
就是这里说出的带着欺骗性的、可怜她的谎话，若即若离，让她满心期待和苦闷，像尖钩挠其肺腑，她萌发出一种咬破它让其染上鲜血的冲动。
“那再让我试一次吧。”她的眼睛红红的，顾而言他道。
水龙头拧住阀门，她很用力地说着，生怕再听到梁桎恩说出类似的话来。
方知钰得提防怀玉，她太能共情这个角色，甚至不自觉会代入自己，以至于怀玉释放出的熟悉又腐烂的气息让她避之不及，妄图麻痹。
角色和演员处在同一个命运共同体下，让她觉得自己在掏出五脏六腑，被对方蚕食殆尽。
欲念，直面欲念，表现欲念。
怀玉站在舞台上，不再目送学生，直勾勾看向梁桎恩和摄像头所在的正面。
又犯错了吗？
不对，那是一双很难找到形容词的、痛苦的眼睛，矜持的爆发，燃烧的失落，强势的哀求，可怜的咒骂.......
大监前的人纷纷愣住，这是......在打破第四面墙！
很大胆的发挥，场务看向梁桎恩，发现他没有叫停的意思，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画框中的颜色，仿佛在构思。
他让摄像慢慢推进，直到这双眼睛把画框装满。
之后的拍摄还算顺利，晚上的剧组聚餐，方知钰找了个借口没去。
她一个人在酒店看剧本时，接到了梁予归久违的一通问候。
电话里很吵，背景音乐像排山倒海，吹拉弹唱好不热闹，半晌没人出声，方知钰也不敢挂断。
又等了十几秒，她听到梁予归扑朔迷离的声音：“打错了。”
“好。”她等待对方挂掉，可过了很久，音乐声也没有结束。
“......先生?”她试探道。
半天没反应，而后响起一阵忙音，对方挂了。
不知是否该担忧，如果是以前，她一定会较真再拨回去，哪怕被梁予归不耐烦地拒接。现在她却了无牵挂，自己暗示自己：能有什么事，就是打错了而已。
狼来了太多，她也该习惯。
话虽如此，剧本是读不下去了，她披了件风衣，毫无目的地走了出去。
南方四季长春，深冬也不冷，路人寥寥，昏黄的灯光把她拉出一个长影。
城中有条护城河，波光粼粼，火树银花，她路过桥上时，忍不住驻足吹风。
剧组群里讨论着一会儿去唱歌的事，她一目十行地滑过，突然发现梁桎恩给她发了条消息。
【你在哪】
【酒店左拐的桥上。】
几分钟后，她看到梁桎恩的黑夹克上显眼的倒三角标签，他很适合普拉达玩世不恭的风格，连代言人都夭折得多，方知钰胡思乱想着。
他在晚风中走过来，头发有些长了，精致的五官在夜灯下更加清晰，走近后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味，他又抽烟了，上次见还是那个想起来依然让她头晕的清晨。
“您不去聚会吗？”她扭头道。
“嗯。”他站到她旁边，很自然地眺望起小城的灯火，却没有往下说话。
方知钰受不了这样的安静，她随口提道，“梁予归刚刚和我打了电话。”
她说完又懊恼了，这是个失败的话头，但梁桎恩顺着她问：“然后呢？”
“然后，”她无奈地发现，“没有然后了。”
梁桎恩闻言，嘴角终于微不可查的勾了勾，“你很喜欢提他？”
他终于把目光投向方知钰，眸光晦暗，方知钰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耳根泛红，她忙把别在耳后的长发扯下来，遮住半张脸。
她掩饰道：“也没有很想提他来着。”
“他对你又不好。”
那谁对她好？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她觉得这句话实在暧昧不清，不免多想，刚放下的头发扫在脸上，扎得她心慌。
她又把碎发别了回去。
梁桎恩瞅着她小动作不断，也不做声，只是潜移默化的端详中，却留意到她手上挂着的玉佛。
“你信鬼神呀。”他指指她的手腕。
“您不信吗？”她对他转移的话题心存感激，把翠绿的小玉饰摘下，穿绳的红线挂在她纤细白嫩的手指上，摊开在他眼前，“娱乐圈少有不信玄学吧，我上一个导演可痴迷欸，天天看黄历。”
“挺好的。”他没回答她的问题。
方知钰猜他不信这些封建迷信，连开机日期都定得随意的人，说不定只觉得她可悲可笑。
梁桎恩却贴近她的手，捡起掌心的玉佛，指尖掠过她的掌纹，比翡翠凉意更甚，他问：“那你有没有问过神佛，我们这部戏结果如何呢？”
“佛说，要说吉祥话，所以当然是大吉大利，财源滚滚。”她五指合拢，收了回去。
“你在骗我。”他笑意中带着一丝狡黠，也把手落回身侧，幽黑的眼睛盯着她，她又忍不住从眉眼绕到红痣，又落到柔软的薄唇上。
谁骗谁啊。
她看得有些口渴，直言道：“不骗您，我想去买瓶水。”
夜幕低垂，买完饮料回酒店的街角，梁桎恩走在前面，她跟在其后，把吸管咬得皱巴巴，沉默着不知道怎么聊天，于是顺着路灯一盏一盏经过，她数了一遍又一遍地上的影子，从长变短又变长。
她和梁桎恩在房间门口分离时，想不到今晚这场乏味的会面，竟也酿成了明日的头版头条。
次日，方知钰是被手机震动吵醒的。
何不为凌晨给她打了三个电话，十多条信息，如若是什么灭顶大祸，此时该发酵也已经发酵成型。
她整个人像被冷水浇头，一下子清醒过来。
【？】
【网络链接】
【你又被搞了？】
【剧方炒作还是宣传？没和我通气】
【醒醒！！给个解释我好出公关方向啊】
点进链接，被浇灭的精神气尚未恢复，满身的血液更是逐渐凝固。
新闻链接是某视频平台的狗仔发的，配图是她和梁桎恩昨晚看玉的那一幕，分辨率不高，距离一看就隔得很远，但暖黄的灯光把她俩的脸照得敞亮。
她当时风头正盛，被爆料出入梁府的照片，也是类似的角度。
怎会如此......这小地方人烟稀少，除非有人故意寻事盯上了她。
还是说，佛陀不妄语，她立马想到，自己只是在玉佛面前糊弄了梁桎恩，业因苦果，来得真够快的。
而相较之下，更为惊悚胆寒的是新闻的标题：
【劲爆豪门狗血情：宓妃留枕魏王才，叔嫂互送定情物】
学舞蹈是件苦役，跌打损伤是家常便饭，膝盖上磕得青紫交加时，她都不怎么会哭。
她是个自认为顽强的人，结果越年长越发现抑制不住眼泪，是一件残忍的事。
方知钰企图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一点，可泪珠顺着鼻梁骨滑向另一侧的脸颊，一道湿痕让她鼻翼发痒。
第一条，已经叫停了三次了，这也太没出息了点，她崩溃地想。
“对不起。”她向场外鞠躬，霍小远给她递了纸巾，把纸巾揉进眼睛里，试图不让自己去想梁桎恩的反应，“对不起，再来一次吧。”
梁桎恩早上挑剔地看着监视器的场景却一抽一抽地往她脑海中跳。
她听过片场其他人对梁桎恩的讨论，就像拍剧照海报一样，演员完全是他的工具人，不会评价不会指导，只会反复让演员重来，直到满意的画面出现，或者重来的过程中，挑出的素材足够他剪辑了，这场折磨就到此结束。
“可能他觉得表演都差不多，演技这东西嘛，仁者见仁，”片场人评价道，“监视器里能出效果就行。”
方知钰怕的不是重来，她如今握在手里的筹码太少，梁桎恩的失望才是对她的酷刑。
“先暂停调整一下吧。”对讲机里果不其然传来他干脆的声音。
气氛变得松散，霍小远像下课似的一溜烟地跑去喝水了，留她一人站在舞台上局促着酝酿情绪。
梁桎恩却走了过来，他松松垮垮趴在搭建的舞台边沿，并未被她不如意的表演影响的样子。
舞台很高，刚好够他将手置于台上撑头。
她走过去蹲下身子，双手抱膝，半张脸埋在膝盖后，尽量和他的视平线齐平。
休息时的片场乱哄哄的，灯光摄像布景统筹各忙各的，倒是没什么人注意到他们的互动。
白色顶光在她的背后，她蹲下后光线跨越她铺在梁桎恩脸上，让那张本就苍白的脸上多了几分虚无感，她发现他并没有生气。
梁桎恩说：“你别怕呀。”
“没有，”她垂头丧气，“我只是做不到。”
“那就不是你做不到，”他眉宇间如无痕的江水，毫无责备之意，又无形中瓦解着她的意志，“是怀玉做不到，我可以改掉这一镜。”
方知钰听得心一沉，仿佛被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钢针刺了一下，如鲠在喉。
“对不起，”她落寞道，“是我演的太烂了，我对不起她。”
梁桎恩撑着的手放了下来，他脊骨挺直，很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你得相信你就是她。”
听起来是一种无条件的信任，也像一种不在意的怜悯。
她难以抵抗的信任和怜悯。
她逃避他的眼睛，视线却落到他薄薄的了无血色的嘴唇上。
就是这里说出的带着欺骗性的、可怜她的谎话，若即若离，让她满心期待和苦闷，像尖钩挠其肺腑，她萌发出一种咬破它让其染上鲜血的冲动。
“那再让我试一次吧。”她的眼睛红红的，顾而言他道。
水龙头拧住阀门，她很用力地说着，生怕再听到梁桎恩说出类似的话来。
方知钰得提防怀玉，她太能共情这个角色，甚至不自觉会代入自己，以至于怀玉释放出的熟悉又腐烂的气息让她避之不及，妄图麻痹。
角色和演员处在同一个命运共同体下，让她觉得自己在掏出五脏六腑，被对方蚕食殆尽。
欲念，直面欲念，表现欲念。
怀玉站在舞台上，不再目送学生，直勾勾看向梁桎恩和摄像头所在的正面。
又犯错了吗？
不对，那是一双很难找到形容词的、痛苦的眼睛，矜持的爆发，燃烧的失落，强势的哀求，可怜的咒骂.......
大监前的人纷纷愣住，这是......在打破第四面墙！
很大胆的发挥，场务看向梁桎恩，发现他没有叫停的意思，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画框中的颜色，仿佛在构思。
他让摄像慢慢推进，直到这双眼睛把画框装满。
之后的拍摄还算顺利，晚上的剧组聚餐，方知钰找了个借口没去。
她一个人在酒店看剧本时，接到了梁予归久违的一通问候。
电话里很吵，背景音乐像排山倒海，吹拉弹唱好不热闹，半晌没人出声，方知钰也不敢挂断。
又等了十几秒，她听到梁予归扑朔迷离的声音：“打错了。”
“好。”她等待对方挂掉，可过了很久，音乐声也没有结束。
“......先生?”她试探道。
半天没反应，而后响起一阵忙音，对方挂了。
不知是否该担忧，如果是以前，她一定会较真再拨回去，哪怕被梁予归不耐烦地拒接。现在她却了无牵挂，自己暗示自己：能有什么事，就是打错了而已。
狼来了太多，她也该习惯。
话虽如此，剧本是读不下去了，她披了件风衣，毫无目的地走了出去。
南方四季长春，深冬也不冷，路人寥寥，昏黄的灯光把她拉出一个长影。
城中有条护城河，波光粼粼，火树银花，她路过桥上时，忍不住驻足吹风。
剧组群里讨论着一会儿去唱歌的事，她一目十行地滑过，突然发现梁桎恩给她发了条消息。
【你在哪】
【酒店左拐的桥上。】
几分钟后，她看到梁桎恩的黑夹克上显眼的倒三角标签，他很适合普拉达玩世不恭的风格，连代言人都夭折得多，方知钰胡思乱想着。
他在晚风中走过来，头发有些长了，精致的五官在夜灯下更加清晰，走近后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味，他又抽烟了，上次见还是那个想起来依然让她头晕的清晨。
“您不去聚会吗？”她扭头道。
“嗯。”他站到她旁边，很自然地眺望起小城的灯火，却没有往下说话。
方知钰受不了这样的安静，她随口提道，“梁予归刚刚和我打了电话。”
她说完又懊恼了，这是个失败的话头，但梁桎恩顺着她问：“然后呢？”
“然后，”她无奈地发现，“没有然后了。”
梁桎恩闻言，嘴角终于微不可查的勾了勾，“你很喜欢提他？”
他终于把目光投向方知钰，眸光晦暗，方知钰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耳根泛红，她忙把别在耳后的长发扯下来，遮住半张脸。
她掩饰道：“也没有很想提他来着。”
“他对你又不好。”
那谁对她好？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她觉得这句话实在暧昧不清，不免多想，刚放下的头发扫在脸上，扎得她心慌。
她又把碎发别了回去。
梁桎恩瞅着她小动作不断，也不做声，只是潜移默化的端详中，却留意到她手上挂着的玉佛。
“你信鬼神呀。”他指指她的手腕。
“您不信吗？”她对他转移的话题心存感激，把翠绿的小玉饰摘下，穿绳的红线挂在她纤细白嫩的手指上，摊开在他眼前，“娱乐圈少有不信玄学吧，我上一个导演可痴迷欸，天天看黄历。”
“挺好的。”他没回答她的问题。
方知钰猜他不信这些封建迷信，连开机日期都定得随意的人，说不定只觉得她可悲可笑。
梁桎恩却贴近她的手，捡起掌心的玉佛，指尖掠过她的掌纹，比翡翠凉意更甚，他问：“那你有没有问过神佛，我们这部戏结果如何呢？”
“佛说，要说吉祥话，所以当然是大吉大利，财源滚滚。”她五指合拢，收了回去。
“你在骗我。”他笑意中带着一丝狡黠，也把手落回身侧，幽黑的眼睛盯着她，她又忍不住从眉眼绕到红痣，又落到柔软的薄唇上。
谁骗谁啊。
她看得有些口渴，直言道：“不骗您，我想去买瓶水。”
夜幕低垂，买完饮料回酒店的街角，梁桎恩走在前面，她跟在其后，把吸管咬得皱巴巴，沉默着不知道怎么聊天，于是顺着路灯一盏一盏经过，她数了一遍又一遍地上的影子，从长变短又变长。
她和梁桎恩在房间门口分离时，想不到今晚这场乏味的会面，竟也酿成了明日的头版头条。
次日，方知钰是被手机震动吵醒的。
何不为凌晨给她打了三个电话，十多条信息，如若是什么灭顶大祸，此时该发酵也已经发酵成型。
她整个人像被冷水浇头，一下子清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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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醒！！给个解释我好出公关方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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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链接是某视频平台的狗仔发的，配图是她和梁桎恩昨晚看玉的那一幕，分辨率不高，距离一看就隔得很远，但暖黄的灯光把她俩的脸照得敞亮。
她当时风头正盛，被爆料出入梁府的照片，也是类似的角度。
怎会如此......这小地方人烟稀少，除非有人故意寻事盯上了她。
还是说，佛陀不妄语，她立马想到，自己只是在玉佛面前糊弄了梁桎恩，业因苦果，来得真够快的。
而相较之下，更为惊悚胆寒的是新闻的标题：
【劲爆豪门狗血情：宓妃留枕魏王才，叔嫂互送定情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