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内阴暗沉闷,充斥着浓重的苦药味。明明四月天,角落里还摆放着几盆炭火,上好的银丝炭烧得正旺,发出噼啪的响声。

    “咳咳咳……”

    这时,屏风后忽然传来剧烈的咳嗽声。

    姜颂舔了下干燥的嘴唇,朗声道:“五少爷,药已经熬好了。”

    咳嗽声停顿片刻,旋即响起一道稚嫩且沙哑的声音:“怎是叫你来伺候,琴书和云画呢?”

    姜颂心头一凛,敢情小公子不知道琴书被罚跪的事情,估计是夫人的意思。她斟酌语句回复:“云画姐姐在厨房备膳食,而琴书姐姐……上夫人那领东西去了。”

    那厢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姜颂道:看来小公子心思通透,必然猜到琴书情况不妙。

    “那赵嬷嬷呢?”

    “正是嬷嬷吩咐我独自来伺候的,”姜颂故意多问一句:“嬷嬷在门边候着,公子可要一起唤进来?”

    乍听到姜颂提及自己,赵嬷嬷气得要死。

    可姜颂一脸憨厚无辜,叫她随意发作不得,心里后悔得要死,早知当初就不该哄骗这个没眼力见的蠢货进来。

    小公子轻叹一声,半响:“算了,你进来伺候吧。”

    他是病了,并非眼盲心瞎。

    赵嬷嬷是夫人的人,平时作威作福,遇事溜之大吉,着实可恨。可他一个走一步喘三喘的废物,不知哪天就埋土里了,有哪个奴才愿意真心伺候?

    姜颂低眉敛目地往里走,绕过屏风,一眼看到半躺在床上的小公子。

    第一印象就是白。

    也是,常年缠绵病榻,身体自然消瘦惨白。

    傅岑寂眉眼修长疏朗,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温和,半大的孩童正端着小大人般的正经严肃等她见完礼,“你是新来的?叫什么名字?”

    “奴婢姜颂,是掌管茶室的二等丫鬟。”

    傅岑寂淡声感叹:“原来你就是姜颂啊,娘曾夸过你茶艺。可惜我身子不争气,一直无缘品尝。”

    许是病得久,小公子似乎有些……厌世?

    姜颂偷偷觑了一眼,果不其然发现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眸光暗沉,完全没有十岁孩童的生机勃发。

    稍愣了一下,她立马跪下道:“五少爷脾胃虚不宜喝太多浓茶,日常倒可饮白茶、花茶。比如陈皮茶能治疗脾虚,夏天服用还可以消暑。红茶性温,佐以红枣或牛奶暖胃。

    还有桂花茶既风雅,还具有温中散寒、暖胃止痛的功效。您想想,秋天亲手摘取花苞最饱满的桂花,经过晾晒烘烤最后制成干花储存。再邀请两三好友亲眷,踏秋品尝岂不妙哉……”

    姜颂娓娓道来,嗓音轻快明亮,自带着江南水乡娇软的腔调,听在耳里十分舒服悦耳。

    傅岑寂原本有些心不在焉,渐渐地坐正了身体,脑海中描绘出一幅幅制作花茶的画面,忍不住出声打断:“院子桃花开得正盛,也可以做花茶吗?娘亲为我忧心劳虑,作为儿子正愁如何孝敬她。”

    他说得很慢,仅仅是说了这么一长串话,又止不住偏头咳嗽起来,含着水雾的眼角微微泛红,有种惹人怜惜的病弱绮丽美感。

    姜颂立马垂眸,面前那位不是病人,而是封建王权制度下的主子,用不着她一个当奴才的泛滥同情心。

    思绪在脑海中转了一圈,她直愣愣地杵在原地,一点儿没眼力见地为主子奉上杯润嗓清脾的温水。

    面对这样不机灵不体贴的奴才,哪怕琴书真的遭遇厌弃,小公子也不会将自己掉进屋内伺候。

    须臾,咳嗽声停下。

    姜颂才重新开口:“桃花当然可以作花茶,《千金要方》记载:桃花三株,空腹饮用,细腰身……”

    话音猛然戛然而止,意识到说错话,姜颂心脏不由得砰砰直跳。

    “《千金要方》?你还懂医理?”小公子果然抓住重点。

    “……”

    姜颂捏紧手指,不动声色地解释:“奴婢学习茶道时了解一些。”

    “呵、”傅岑寂手指一下一下轻点着床沿。

    姜颂便又弯了腰,面上神色愈发恭谨,挑不出半分错处。

    头顶上那道凌厉的目光停留片刻,才移开:“把药拿过来吧。”

    姜颂如释重负,打开食盒,浓郁的中药味先后飘了出来。

    她鼻子灵敏,先后闻出几味药,如知母、黄柏等,老教授说过适宜阴虚火旺脾胃虚弱者,是考点……咳咳咳!!

    姜颂赶忙拉回飞奔八千里的脑子,聚精会神地服侍小公子服药。

    傅岑寂一旦决定喝药后表现得相当痛快,一口气喝完,神色从容半点未变,连蜜饯都不屑一顾。

    末了,倒是分点目光在花样新鲜的苹果上。方才桃花茶的话题提起了胃口,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拿了一块品尝。

    苹果脆甜,适时驱散了口中的苦药味儿,惯用来掩饰的温和眉眼不由得舒展开来,随手从枕头下拿出个荷包丢过去:“过几日,你随我去摘桃花制茶。”

    姜颂接过荷包,发出银子碰撞的声响,登时喜不自胜:“奴婢全凭公子吩咐。”

    “这是我单独给你的赏,别叫人轻易拿了去。”傅岑寂音量不高,但屋子里足以能听清。

    自然包括门边的赵嬷嬷。

    小公子这是在刻意敲打她呢!赵嬷嬷冷眼瞧着屏风后那道娇小的身影,几乎咬碎银牙。

    每回琴书云画为了哄小公子吃药绞尽脑汁,亏得她还以为多么困难呢,平白叫姜颂得了好处。

    不行,下次还是自己进屋去伺候,顺便挽回在小公子心中的印象。

    赵嬷嬷心气不顺,对着送药回来的姜颂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摆摆手将人打发回去。

    回到茶房,姜颂才喜滋滋地拿出荷包,里面是一把金瓜子,瓜子中心可惜是空的。这种样式的金瓜子是主子们日常用来打赏的,就是不知道换作银钱具体有多少?

    难怪很多人愿意给侯府打一辈子工,有了月银和打赏,长年累月攒下来不比开间小铺子差。

    辰时一刻。

    侯夫人果然来到松涛苑,见幼子暗时吃药,总算没有大发雷霆。尽管如此,冷凝的低气压始终笼罩在众人心间。

    姜颂将沏茶送到门口,由夫人身边的心腹嬷嬷接过去,之后便没有其他活。

    好不容易捱到中午,她马不停蹄地飞奔至小厨房,拿着打赏的荷包向李秀莲炫耀:“府上婆子手上甭管粗细都戴个体面的金镯子,等女儿多攒点钱,给娘也打一个。”

    主子打赏哪有那么容易?

    这孩子整天报喜不报忧,问也不肯细说,言辞左右含糊,定是在外面受了委屈。

    李秀莲眼眶灼热,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发:“你的赏钱留着自个花用,让你爹去想办法。”

    “爹是爹的,我是孝敬娘的,哪能一样?”姜颂飞快地扒着碗底那两片薄薄的五花肉,是她娘悄摸藏起来的。

    猪油的肉香味充斥着口腔,令她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放在以前,为了减肥她碰都不敢碰,如今却是难得的珍馐美味。

    “也不知你爹那边怎么样了?”李秀莲望着主院的方向连声叹气,眉宇间染着轻愁。

    -

    书房。

    “齐山府的灾情当真非常严峻?”

    归宁侯府军工起家,曾跟随太祖在马背上打下江山,子孙后代骁勇善战。

    到了第三代,归宁侯傅巍承袭武将与文人的气息,英武不凡,是大梁元景七年的文武状元。他雄姿英发在书桌前,自带一股上位者不怒自威的气息。

    齐山府遭遇大旱,累及周遭两地。

    当今圣上下旨,让三皇子运送百万赈灾银。三皇子骄奢淫逸,曾被告发侵占良田建庄子。他乃中宫之子,又颇得盛宠,此事不了了之。

    可这一次,牵扯数万灾民。陛下派其赈灾,好比是老鼠掉进米缸。是以归宁侯几番死谏,却被三皇子联合其他大臣反诬告贪污之罪。

    证据错漏百出,偏偏今早已觊觎京中权贵财务已久,借机抄了侯府大半家产充盈国库,又恐老臣心寒才勉为其难将傅家贬至岭南当府尹。

    这些官司纠葛百姓统统不知,沿路对着侯府车队扔臭鸡蛋烂白菜,更有文人写书阴阳傅家是朝廷蛀虫,夸赞当今仁厚。

    思及往事,归宁侯恨得一拳锤打在桌面上,震得桌上茶杯哐铛作响,吓得一干人等心惊胆战。

    姜大舟有心上位,前世连最高领导人都见过,自是不觑。故而微微垂下头,身姿始终挺拔如松,声音不卑不亢地描述一路见闻:“……此外,府城米价上涨三百文,每日限粮供应。

    如若流民继续南下涌入城中,恐过不了几日便会断炊。”

    归宁侯听得激动,心中突然蹿起一股无名火来。

    赈灾队伍两月前已抵达齐山府,可灾民还在继续出逃,甚至孤注一掷前往荒凉的岭南,可见赈灾银被私吞无几,而灾民则穷途末路了。

    “侯爷,”府中幕僚连忙上柬:“一广屯粮,二春耕开荒,此二事迫在眉睫,还得尽快实施才行。”

    另一名幕僚说:“还请侯爷即刻戒严城门,仔细盘查进城人员。听姜管事所言,齐山府已有大批灾民因不明原因去世,万一是疫病……

    原本春冬换季容易引发疫病,若是随着大规模流民南下入城,后果不堪设想。”

    归宁侯一一应允,底下诸位幕僚富有才干,又愿意千里迢迢追随自己至此,让他颇为欣慰。

    正感慨间,忽听得一道声音道:“侯爷,奴才有一两全其美的计策。”

    归宁侯寻着声音望去,但见府中负责采买的小管事满心崇拜地望着自己,双目亮晶晶的,仿佛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大英雄。

    心头霎时间浮起一股复杂难辨的心绪,甚至大多是愉悦和引以自傲的。

    归宁侯自诩家风清正,厌倦溜须拍马的风气。

    长子对他尊敬爱慕,其他子女则是惧怕他的威势,而幕僚出于恭敬和信赖……众人深知他的脾性,因此从未有人敢在他跟前拍马屁。

    放在从前,归宁侯亦憎恶此等尖嘴猴腮的奸邪小人,可对面那个毫不掩饰无比崇拜自己的管事,奇异般地没有将之撵出去。罢,他也是太崇拜自己了。

    “你说。”归宁侯举拳至唇边。

    姜大舟仿佛得了多大的恩典似的,肉眼可见地笑容越来越大,嘴角几乎咧到后槽牙,弯腰道谢:“多谢侯爷恩允奴才为您分忧。”

    倒不是说他有多谄媚,可那张薄唇、那双吊梢眼组合在一起,左看右瞧都像宵小之徒。

    再看看侯爷愉悦的眉眼……

    幕僚们莫名觉得拳头硬了,奇怪,侯爷不是最讨厌别人拍马屁了吗?难道是误传!

    姜大舟正色道:“时下正值春耕,郓城百废待兴,到处都缺人手。流民不仅不能拒之城外,还要全部骗过来,这些都是免费的劳动力啊。”

    “骗?”幕僚集体大惊。

    此子果然不是正道君子!!

    “只要有口饭吃,不信流民哄不过来。”姜大舟掰着手指头细数好处:“不是白白让流民吃白食,而是以工代赈。让他们帮我们耕田地,多多开荒。

    郓城依山靠海,物产资源富饶,不愁吃的。流民除了吃粮,还能上山下海找食物,用不了太多粮食。

    最重要的是……”

    姜大舟摆出一副鄙夷的神情:“郓城从内到外太破了,连京都下辖的县城都不如。

    归宁侯府世代为国,鞠躬尽瘁,上头怎么想咱管不着,但侯爷在奴才心中千般万般好,值得管辖更美好的府城。

    让流民重新翻修城墙修路修府邸,表现优异者,就让他优先落户城内。”

    他故意说得不太有逻辑,姜管事的人设得慢慢改过来,有一个学习的过程。

    不过他相信透露出来的“以工代赈”、“派人开掘郓城物产”、以及“城镇户口”的信息点,足够引起幕僚们重视。

    但是。

    中心思想只有一个:侯爷在我眼里最棒,侯爷受委屈了,我要给棒棒的侯爷建立美好城郡!

    归宁侯只觉胸腔鼓胀得满满的,自遭遇贬官到郓城后,他不是没有不甘,郓城既破又穷,自己也是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接受心理落差。

    可没等他行动,底下忠心耿耿的奴才管事抢先替自己鸣不平。

    好一片赤胆忠心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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