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许愿来临水镇的第四年,非典在中国肆虐,形势愈发严峻,红兰婶的老公林志前在南方被疫情拦着,传回来的消息都不太好,往常嗓门最大的红兰婶变得愈发的沉默寡言起来。
临水镇中心广场的广播里循环播放着各类抗疫新闻、防护宣传,镇上卫生院的医护们带着棉纱布口罩偶尔上门发一下宣传单。
许老头2003年还被叫作老许,老许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大包板蓝根,总是哄着许愿一天一杯,许愿想:“没病也要喝出毛病来了。”因为许奶的眼刀,那包板蓝根到底也没有喝完。
彼时四年级的许愿,除了被老许喂板蓝根,每天还要接受学校一天一次的体温测量,许愿咯吱窝里夹着水银体温计,一边等着量体温,一边预习课本,在教室里的许愿,除了回答老师的课堂提问,一天可以不说一句话。
除此以外,“非典”似乎离临水镇很远,离许愿很远,大人照常上班,小孩照常上学,老许的早餐铺子照常在早晨五点半升起袅袅蒸腾的热气。这个闭塞的小镇子,什么都比别的地方慢一拍,除了家长里短的八卦。
宋家姑娘的亲事又黄了,这是第几次了哟;李家的媳妇又跑回了娘家,这婆娘老是顾着娘家弟弟总不是个事儿;田家和王家因为哪块地的田塝又吵起来了,田家的忒不是东西,那田塝再挖下去,干脆把王家的地也一并挖过去好了……
“小愿啊,又去帮你爷爷奶奶看早餐铺子啦,”正在低声又高亢地讲着东家长西家短的八卦群众里头,突然传来一声“问候”。正预疾行而过的许愿硬生生止住了脚步,扯开唇角僵硬一笑算是回应,快步走开。
“哎,这小愿越发不爱讲话了。”
“是的啊,好好的小姑娘,以前来咱这儿的时候多活泼啊,逗她就笑。”
“苦了老许咯……”
“要不是她那个妈……”
许愿越发加快了步子,身后的声音渐渐变得模糊,一句句却如春日阵雷炸在耳边。十一岁的许愿抿着唇,面上平静,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死命拽一下,拽一个洞,又被塞进棉花,空洞又堵得慌。
时间能抹平伤痛,但是伤痛也经不起被反复撕扯。形容一个人经历重创都会用“疼到麻木”来形容,麻木并非不疼了,生理上解释为局部神经已经受到损伤,需要及时医治。
开早餐铺子的老许应该自有一套疗伤心法的,儿媳离家,儿子早逝,60岁的老许短短半年就白了头发。闭店一个月的兴发早餐店,在院子里的桃树开出第一朵花的那天又升起了袅袅蒸腾的热气,薄薄雾气里是老许和许奶愈发忙碌的身影。
八岁的许愿不知道爷爷和奶奶是怎样度过那段难熬的时光,一如十一岁的许愿仍然学不会被扯到痛处时该怎么自处。其实那段往事,她已经开始模糊了,但是令她痛苦的不单是往事,更多的是她慢慢成为故事的主角和议论的中心。
蝴蝶振翅引发海啸,许愿不知道,等待她的海啸何时席卷而来,多年后,她发现其实她早已在旋涡中心,苦苦自救。
在临水镇的第四年,许愿已经习惯了每天清晨六点准时醒来,独自穿衣洗漱,背着书包穿过两条巷子,六点半准时到达兴发早餐店。六点半的临水镇已经热闹起来了,镇子上人们的生物钟好像总是比外面早一些,赶工的人和路伢子上闲聊的人早早拉起东升的太阳,赶下西沉的月亮,连镇子上的理发店刚过七点就已经开了门。
许愿由此得出结论,临水镇的人热衷于早起,把一日之计在于晨发挥得淋漓尽致。
老许和许奶每次都极力阻止许愿来铺子帮忙,赶着上学前来吃了早饭就好,甚至为了不让她帮忙,几次偷偷藏起闹钟,奈何许愿已经深受临水镇的潜移默化,生物钟异常准时。后来老夫妻俩看许愿乐在其中,放弃折腾,任由她每天早上来铺子上帮忙一个小时。
七点半,许奶往许愿书包里塞一杯豆浆,一个包子,半根油条,许愿准时往学校走。十二分钟,许愿穿过中心广场,路过卫生院,见到电影院后右转,穿过杂草丛生的健身公园,有一片人工湖,人工湖的西边接壤着一条河,学校依水而建,筑起高高的围墙,绕过人工湖,就到了学校的后门,后门常年关着,许愿每天都从变形的铁栅栏里钻进去,这条近路许愿已经走了大半年,一是不想绕路,二是可以避开上学高峰的人群。
这片湖隐在荒废的健身公园和学校后背之间,因为接壤着河水,并未形成一潭死水,湖边的杨柳和美人蕉野蛮生长。这里是许愿的秘密基地,每天早上她都会带着早餐坐在湖边的石墩上吃掉,七点半还烫手的早餐,七点四十二的时候入口温度刚好。吃完早餐,许愿兀自发会儿呆,七点五十五穿过铁栏杆,八点零二坐进教室里,时间刚刚好。不会因为早到或者晚到而接受同学们的注目礼。
放学后,许愿几乎是赖到最后几个走的,她不想自己的秘密基地被别人发现,总是边做作业边等大家都走得差不多了,再收拾东西,然后快速起身,走出教室从女厕的背面绕过去,往学校后门走。
许愿不知道的是,她的秘密基地,从一开始,就是占了别人的。
秘密基地是江海洋和许愿的初见。
最先发现这片湖的是江海洋,十三岁的男孩子天性爱玩,而十三岁的江海洋不仅爱玩,还极具号召力和吸引力,号召力面向一众男孩,吸引力面向一众女孩。十三岁的少年模样已经初长成,细碎的黑发下面隐着细细的丹凤眼,即便是往后很多年,许愿也从没见过谁能把单眼皮长得这般出挑,秀气的鼻尖下一张极薄的纯,透着自然的粉色,长得十分清秀,这份清秀吸引了临水镇至少一半女孩子的注意,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许愿都在学校女厕的隔间听到过江海洋的大名。
清秀的江海洋并没有养成一副温柔含蓄的脾气来衬得上这份长相,临水镇的各个地方都有他骑着自行车呼啸而过地身影,后面必定跟着一群半大的小子,打方片、玩弹弓、爬树、游野泳,上山下水无所不作,路伢子上讲八卦的群众们每每都要叹一句:“嘿,又是这小子。”
漂亮的长相和张扬的性格,愣是让许愿怎么想,也不会想到会这片无人问津的人工湖边上会有江海洋的身影。
健身公园两年前逐渐荒废的时候,江海洋是经常带着一群小子混迹其中,玩腻了后,这个地方又恢复了以往的静谧和荒芜。江海洋却喜欢这个地方,穿过健身公园,这片湖边种满了垂柳和美人蕉,江海洋喜欢躲在最高最粗的那棵树上睡觉,嘴里叼一根狗尾巴草,蓝天透过头顶茂密的柳枝条,细碎的光影落在江海洋清秀的面庞上,倒映在他清亮的眼瞳上,少年眼神落寞,不知道坐的这样高,能看到多远的地方。
什么时候开始少年的注意力不再是那一圈天空的呢?是那个突然出现在湖对岸的女孩身影。起初江海洋只是快速瞥一眼,除了自己的地盘里突然出现一个陌生人的不满情绪,再无其他。渐渐地,少年注意女孩的时间越来越长,发现她每天都是一杯豆浆,一个包子,半根油条,一边吃一边看一本不知道是什么的册子,慢条斯理吃完,把册子塞进书包,匆匆走到后门歪掉的铁栅栏旁,轻巧地钻进去,隐没在高墙里。
下雨天的时候,女孩也会过来,站着吃完她的早餐,伞遮挡着,江海洋看不清她吃的什么,但是不难猜,应该还是一杯豆浆,一个包子和半根油条,下雨天柳树是爬不了的,少年仍是在湖的另一头,时而看灰蒙蒙的天空,时而看湖对岸,但是女孩从来没有发现过他,他就像个偷窥者,融进了女孩每天十五分钟的生活里,这么一想,江海洋有些许不自在,仿佛自己真的是一个偷窥狂,转念又恨恨想,是她先占了了我的地盘,我还没找她算账呢,暗自安慰自己的少年全然忘了这本也不是他的地盘。
临水镇中心广场的广播里循环播放着各类抗疫新闻、防护宣传,镇上卫生院的医护们带着棉纱布口罩偶尔上门发一下宣传单。
许老头2003年还被叫作老许,老许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大包板蓝根,总是哄着许愿一天一杯,许愿想:“没病也要喝出毛病来了。”因为许奶的眼刀,那包板蓝根到底也没有喝完。
彼时四年级的许愿,除了被老许喂板蓝根,每天还要接受学校一天一次的体温测量,许愿咯吱窝里夹着水银体温计,一边等着量体温,一边预习课本,在教室里的许愿,除了回答老师的课堂提问,一天可以不说一句话。
除此以外,“非典”似乎离临水镇很远,离许愿很远,大人照常上班,小孩照常上学,老许的早餐铺子照常在早晨五点半升起袅袅蒸腾的热气。这个闭塞的小镇子,什么都比别的地方慢一拍,除了家长里短的八卦。
宋家姑娘的亲事又黄了,这是第几次了哟;李家的媳妇又跑回了娘家,这婆娘老是顾着娘家弟弟总不是个事儿;田家和王家因为哪块地的田塝又吵起来了,田家的忒不是东西,那田塝再挖下去,干脆把王家的地也一并挖过去好了……
“小愿啊,又去帮你爷爷奶奶看早餐铺子啦,”正在低声又高亢地讲着东家长西家短的八卦群众里头,突然传来一声“问候”。正预疾行而过的许愿硬生生止住了脚步,扯开唇角僵硬一笑算是回应,快步走开。
“哎,这小愿越发不爱讲话了。”
“是的啊,好好的小姑娘,以前来咱这儿的时候多活泼啊,逗她就笑。”
“苦了老许咯……”
“要不是她那个妈……”
许愿越发加快了步子,身后的声音渐渐变得模糊,一句句却如春日阵雷炸在耳边。十一岁的许愿抿着唇,面上平静,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死命拽一下,拽一个洞,又被塞进棉花,空洞又堵得慌。
时间能抹平伤痛,但是伤痛也经不起被反复撕扯。形容一个人经历重创都会用“疼到麻木”来形容,麻木并非不疼了,生理上解释为局部神经已经受到损伤,需要及时医治。
开早餐铺子的老许应该自有一套疗伤心法的,儿媳离家,儿子早逝,60岁的老许短短半年就白了头发。闭店一个月的兴发早餐店,在院子里的桃树开出第一朵花的那天又升起了袅袅蒸腾的热气,薄薄雾气里是老许和许奶愈发忙碌的身影。
八岁的许愿不知道爷爷和奶奶是怎样度过那段难熬的时光,一如十一岁的许愿仍然学不会被扯到痛处时该怎么自处。其实那段往事,她已经开始模糊了,但是令她痛苦的不单是往事,更多的是她慢慢成为故事的主角和议论的中心。
蝴蝶振翅引发海啸,许愿不知道,等待她的海啸何时席卷而来,多年后,她发现其实她早已在旋涡中心,苦苦自救。
在临水镇的第四年,许愿已经习惯了每天清晨六点准时醒来,独自穿衣洗漱,背着书包穿过两条巷子,六点半准时到达兴发早餐店。六点半的临水镇已经热闹起来了,镇子上人们的生物钟好像总是比外面早一些,赶工的人和路伢子上闲聊的人早早拉起东升的太阳,赶下西沉的月亮,连镇子上的理发店刚过七点就已经开了门。
许愿由此得出结论,临水镇的人热衷于早起,把一日之计在于晨发挥得淋漓尽致。
老许和许奶每次都极力阻止许愿来铺子帮忙,赶着上学前来吃了早饭就好,甚至为了不让她帮忙,几次偷偷藏起闹钟,奈何许愿已经深受临水镇的潜移默化,生物钟异常准时。后来老夫妻俩看许愿乐在其中,放弃折腾,任由她每天早上来铺子上帮忙一个小时。
七点半,许奶往许愿书包里塞一杯豆浆,一个包子,半根油条,许愿准时往学校走。十二分钟,许愿穿过中心广场,路过卫生院,见到电影院后右转,穿过杂草丛生的健身公园,有一片人工湖,人工湖的西边接壤着一条河,学校依水而建,筑起高高的围墙,绕过人工湖,就到了学校的后门,后门常年关着,许愿每天都从变形的铁栅栏里钻进去,这条近路许愿已经走了大半年,一是不想绕路,二是可以避开上学高峰的人群。
这片湖隐在荒废的健身公园和学校后背之间,因为接壤着河水,并未形成一潭死水,湖边的杨柳和美人蕉野蛮生长。这里是许愿的秘密基地,每天早上她都会带着早餐坐在湖边的石墩上吃掉,七点半还烫手的早餐,七点四十二的时候入口温度刚好。吃完早餐,许愿兀自发会儿呆,七点五十五穿过铁栏杆,八点零二坐进教室里,时间刚刚好。不会因为早到或者晚到而接受同学们的注目礼。
放学后,许愿几乎是赖到最后几个走的,她不想自己的秘密基地被别人发现,总是边做作业边等大家都走得差不多了,再收拾东西,然后快速起身,走出教室从女厕的背面绕过去,往学校后门走。
许愿不知道的是,她的秘密基地,从一开始,就是占了别人的。
秘密基地是江海洋和许愿的初见。
最先发现这片湖的是江海洋,十三岁的男孩子天性爱玩,而十三岁的江海洋不仅爱玩,还极具号召力和吸引力,号召力面向一众男孩,吸引力面向一众女孩。十三岁的少年模样已经初长成,细碎的黑发下面隐着细细的丹凤眼,即便是往后很多年,许愿也从没见过谁能把单眼皮长得这般出挑,秀气的鼻尖下一张极薄的纯,透着自然的粉色,长得十分清秀,这份清秀吸引了临水镇至少一半女孩子的注意,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许愿都在学校女厕的隔间听到过江海洋的大名。
清秀的江海洋并没有养成一副温柔含蓄的脾气来衬得上这份长相,临水镇的各个地方都有他骑着自行车呼啸而过地身影,后面必定跟着一群半大的小子,打方片、玩弹弓、爬树、游野泳,上山下水无所不作,路伢子上讲八卦的群众们每每都要叹一句:“嘿,又是这小子。”
漂亮的长相和张扬的性格,愣是让许愿怎么想,也不会想到会这片无人问津的人工湖边上会有江海洋的身影。
健身公园两年前逐渐荒废的时候,江海洋是经常带着一群小子混迹其中,玩腻了后,这个地方又恢复了以往的静谧和荒芜。江海洋却喜欢这个地方,穿过健身公园,这片湖边种满了垂柳和美人蕉,江海洋喜欢躲在最高最粗的那棵树上睡觉,嘴里叼一根狗尾巴草,蓝天透过头顶茂密的柳枝条,细碎的光影落在江海洋清秀的面庞上,倒映在他清亮的眼瞳上,少年眼神落寞,不知道坐的这样高,能看到多远的地方。
什么时候开始少年的注意力不再是那一圈天空的呢?是那个突然出现在湖对岸的女孩身影。起初江海洋只是快速瞥一眼,除了自己的地盘里突然出现一个陌生人的不满情绪,再无其他。渐渐地,少年注意女孩的时间越来越长,发现她每天都是一杯豆浆,一个包子,半根油条,一边吃一边看一本不知道是什么的册子,慢条斯理吃完,把册子塞进书包,匆匆走到后门歪掉的铁栅栏旁,轻巧地钻进去,隐没在高墙里。
下雨天的时候,女孩也会过来,站着吃完她的早餐,伞遮挡着,江海洋看不清她吃的什么,但是不难猜,应该还是一杯豆浆,一个包子和半根油条,下雨天柳树是爬不了的,少年仍是在湖的另一头,时而看灰蒙蒙的天空,时而看湖对岸,但是女孩从来没有发现过他,他就像个偷窥者,融进了女孩每天十五分钟的生活里,这么一想,江海洋有些许不自在,仿佛自己真的是一个偷窥狂,转念又恨恨想,是她先占了了我的地盘,我还没找她算账呢,暗自安慰自己的少年全然忘了这本也不是他的地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