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想见你。”电话里江易安的声音急促。

    “我马上过来。”周予初平静地说,她不意外这一天的到来,挂下电话,跑出了医院。

    她赶到江爷爷家时,院子和里屋的门都是开敞的,江易安看到她的出现,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他说:“在卧室。”

    周予初顾不上和他说话,跑到江爷爷床前,她伏下身子,脸贴近江爷爷,双手握紧他的手说:“江爷爷,我来了。”

    “初初。”江爷爷艰难地张开疲惫的双眼,口中发出微弱的声音。

    周予初一愣,“初初”这个小名除了父母和几个亲密的好友,没有人会这么叫她。

    江爷爷的眼皮沉重,他又一次闭上了双眼,人在临终前会回顾自己的一生。迷糊间他仿佛看到了当年他与他心爱的女人相遇的场景。在同事的助攻下,女人被推到他怀里,怀里的姑娘娇羞地望向他,那一刻他就认定了她,他们很快结婚生子,儿子成年娶妻生子,直到疾病的到来夺走了她的生命。他的精神的支柱轰然倒塌,他好像失去了活着的动力。儿子儿媳不忍见他如此消沉,邀请他去爬山,他不愿出门。孩子们拗不过他,夺门而出,不幸发生意外,白发人送黑发人。孩子的离世将他敲醒,幸福的一家五口只剩下他与年幼的孙子。他把所有期待都放在江易安身上。在他的重压下,从开朗活泼的孩子变成冷漠无情的少年,他愧对孩子们,这一生他很失败的,如果再来一次,他必然不会这样。

    或许是回光返照,江爷爷的气色有些许红润,他睁开浑浊的双眼,手伸向床头柜,周予初朝着他手指向的方向看去。

    是一家五口的全家福。

    江爷爷江奶奶怀里抱着年幼的江易安,小小的脸蛋红彤彤的,他笑得很开心,双手抓着江爷爷的衣领,和现在冷漠的面瘫脸毫无关系。江爷爷身后站着是江爸爸江妈妈,江爸爸的眼神很凌厉,但嘴角微微上扬,手紧紧牵着江妈妈的手,顺着手臂往上看,江妈妈的眼神很温柔,眼睛里充满爱意。

    周予初脑里浮现江易安的面容,他长得很像父母,完美继承了父母长相的优点,他应该是个在爱里出生的孩子吧。

    周予初将相框放在江爷爷手里,他闭上眼睛,紧紧抱着相框,眼里流出思念的泪水,仿佛离开的已经在前方等他,他们正招手等他汇合。

    可江爷爷还有个心事未了。

    他趁着还有些气力,睁开疲惫地眼神看向门外,周予初读懂了他的意思,把踌躇在门口的江易安喊了过来。

    江易安靠近床边伏下身体,周予初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气息。

    江爷爷的手胡乱地摸索着,周予初示意江易安。

    江易安将手握住江爷爷的手,江爷爷的表情逐渐平和,他紧紧握住两人的手,交叠在一起,周予初感觉到一股暖意从手心传来。

    江爷爷浑浊的双眼注视着两人,他的视线逐渐模糊,他朝着两人点头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一字一句地说:“初初和小安,要好好的。”

    周予初感觉手里一松,江爷爷的双手从两人手里松脱,只剩下她与江易安的手紧握。江爷爷微热的气息一瞬间消失在空气中,他的呼吸停止。周予初扭头看向屋内的挂钟【20230316 13:13】。

    江爷爷离开了,周予初并不意外,抢救那天她就做好了准备,但是当死亡真的来临,还是感到了恐惧。

    这不是她第一次亲眼目睹患者离开,在临终医院这种事情随时发生,她不会有时间难过,她需要迅速地处理好后事,但是今天她允许自己难过。

    手心传来一丝痛感,她才注意到自己和江易安的手紧紧握着,保持着江爷爷所期待的样子,她扭头看向江易安。

    目光呆滞,神情木然,和之前的冷漠不同,他的脸上挂着悲伤,周予初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江易安,江易安没有反应,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江爷爷紧闭的双眼。

    周予初将自己的手小心翼翼地从江易安紧握的手里抽出,江易安失去支撑猛得坐倒在地,周予初扶了扶他,轻声对他说:“医院的同事一会来帮爷爷办后事。”

    江易安颔首,他的目光始终没有从老人身上移开。

    周予初垫着脚离开卧室,接着一群穿白衣服的人跟着他进来。

    他们走向江爷爷,朝着他鞠躬,而后褪去他的身上的衣服,换上寿衣。

    周予初使出吃奶的劲拉起坐在地上的江易安,把他带出卧室,她说:“你还好吗?”

    江易安颔首。

    “还会有三天的守灵,我们轮流。”

    江易安颔首。

    “节哀。”

    江易安颔首。

    S市的习俗,亲人需要与死者同在房间里守灵三天,出殡,火化。

    因为江爷爷先前是临终医院的病人,抢救后的第二天,周予初就与医院联系将后事的准备都做好。

    江易安已经呆呆地坐在江爷爷的面前一天一夜,周予初担心他会撑不到三天和他说:“你睡一会,我来。”

    江易安摇头。

    周予初接着说:“三天三夜呢,你不睡怎么熬得住。”

    江易安这回听进去了,起身直愣愣地朝着门口走去,周予初在身后喊着:“桌子上有面包,吃一点。”

    她理解江易安,这大概是他记事后第一次面对亲人离开吧,这种无措无力感是太正常不过,江易安已经表现得很镇静了。她坐在江爷爷面前,看着老人僵硬的脸出现的尸僵,江爷爷是真的离开了。

    她不知道江爷爷离开前的意思,江爷爷是期待她和江易安什么呢?

    她正思索着,肩膀传来温热的气息,是家政阿姨。

    “小周,江爷爷真的走了。”家政阿姨的眼泪掉落,滴在周予初的手心,一滴,两滴,三滴。

    周予初起身抱住了家政阿姨。

    江易安依在门口,看着拥抱的两人,他睡不着,一点也睡不着。

    办完江爷爷的葬礼,周予初被律师叫到了事务所。

    推开门,她就瞧见了江易安的挺拔的背影。

    律师拿出一份遗嘱放到两人中间说:“按照江延之老人的遗嘱,他名下的两套房,城西这套赠予周予初女士,而城东这套由江易安先生继承。”

    “我不能要。”周予初没想到江爷爷还是做了这件事,她要怎么和医院解释,怎么和江易安解释。

    江易安深邃的眸子落在周予初脸上,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收回眼神落在遗嘱上。

    “我能解释。”周予初的声音有点颤抖,带着一丝委屈。

    “我尊重爷爷的决定。”江易安对律师说,但是他的的声音在周予初听来格外地刺耳。

    “两位,还有两封信交给你们。”律师见两人争辩不下,出声打断两人,他从包里掏出两封信,分别递给两人。

    周予初看着律师递过来的信封,白色的信封上写着“周予初”三个字,她瞥了眼江易安,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修长的手指拿起写着“江易安”三个字的信封,他的薄唇轻抿,带着寒意的眸子扫向周予初,直径走出来律师事务所。

    周予初和律师道别后,紧跟他的身影离开。她追着江易安的步伐,个子高走路快,周予初一句一路小跑追上了上了他。

    “等等,那个房子。”周予初跑到他面前,江易安无视她的存在,继续往前走。

    “我可以解释,这房不是我要的。”周予初一口气跑到他面前,张开双臂拦住他。

    “解释什么?”江易安停下脚步,冷若冰霜的脸上看不到丝毫波澜,周予初从他脸上看到极致的冷漠,这四个字仿佛是他对周予初最后的忍耐。

    春风吹来,带着丝丝凉意,周予初浑身上下被寒意包裹,她收回张开的双臂,缩了缩自己脖子,蜷缩自己的身体,保持温度。

    “我……”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她要怎么解释,解释说这是爷爷的临终遗愿,还是解释江爷爷对江易安的欲言又止。江爷爷提起家人的次数屈指可数,提起江易安的时候更是沉默,她能届时什么?解释自己的猜测吗?

    “你的事情,不用和我解释。”江易安甩过几个字,大步流星的走远了。

    江易安没有打开信,当晚买了机票离开了。

    周予初停留在原地,失落的无力感堵在胸口,果然还是被误会了,那天晚上和他说这事就好了。

    算了,就这样吧,木已成舟。被误会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她心底止不住流转的酸涩到底还是留下了痕迹,抹不去,抚不平。

    手里的信被风吹得发出“啪啪”声,周予初从情绪里抽离,仔细端详江爷爷就给她最后的信,从信封里抽出一张信纸,她认得,这是江爷爷的字迹,歪歪扭扭笔迹看得出来江爷爷写下它的时候已经很虚弱了。

    初初,原谅我这么叫你,在我心里你是我的孙女,和小安一样,都是我的亲人,我人生的最后有你的陪伴很温暖。我这一生没有遗憾,只是有点牵挂小安。他性格从父母离世后就变得冷漠疏离,是我造成的,但是我没法照顾他一辈子,只能逼他成长。你得空的话多陪陪他,就像陪我一样。至于这套房子是我赠予你,留着自己住也好,捐赠给有需要的人也罢,有你处置,你不用担心,小安会理解的。这是我的心意,希望你不要拒绝。

    江延之

    周予初的眼泪滴落在信纸上,浸润了一角。三年来这是她第一次流泪。

    她将江爷爷的遗物收拾好,看着空荡荡的房子,昔日与江爷爷的点滴浮现在她眼前。

    房子就空置着吧,让江爷爷的气息停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再次见到江易安,已经是半年后。

章节目录

予你岁岁安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冬日杲杲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冬日杲杲并收藏予你岁岁安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