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存世千百年来,只出过这么一位无人不晓的风流人物!传言说此人凭空而生,术法高强。上可与冥王称兄道弟,下可救小鬼于烈火寒冰。他是浊世清流,他是幽冥之星。他……”

    “他什么他!他抢别人未婚之妻,揩闺中女子之油,日日笙歌,夜夜风流,下作之极,无出其右!”

    “……”

    “他以食诸家女子软饭为乐,与孟姓财主厮混流连,薄情寡义,稔恶藏奸!”

    “……”

    “他自诩风流倜傥,不拘小节,呵呵!要我看,不过是为下流遮掩!”

    “……”

    忘川彼岸众鬼说的起兴,作为故事的主人公,我在桥的这头听的也起兴。正当我要瞧瞧到底是谁总结得如此精辟精准精妙绝伦时,怀中无脸女鬼的一声“官人”将我的目光重新拉了回来。

    我叼着方才顺手薅来的彼岸花,抓着她硕大无比的手,眯眼笑道:

    “诶,我的小美人儿,叫官人显得多生分,不如直接叫我的名字罢!”

    无脸女鬼捏着花枝在我唇上一点,花瓣簌簌落了几片,只听她无比雄浑地笑了一声:

    “老娘虽美貌绝伦、聪慧无双,但你我毕竟头回见,老娘咋个晓得你叫啥子?”

    “咳……”我看着她虽无五官却依旧能红透的脸,定了定神,摊开折扇哈哈笑道:“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浪荡山风流公子一号,相龚是也!”

    女鬼的手一抖,最后一片花瓣也光荣下岗:

    “相公?”

    我捋了捋头发,自觉无限风流:

    “然也。小美人儿这一声,叫的相公我那是一个神清气爽!”

    女鬼也不知从哪里发出了笑声,肩膀结实怼了我一下:“讨厌!不过老娘喜欢~”

    让我趔趄了好几步才站稳脚。

    我与那无脸女鬼正腻腻歪歪没完没了的时候,吾囚很不合时宜地在背后拍了我好几下,我回头瞪了他几眼:“没见我干正事呢!”

    吾囚收回手,道:“我有事跟你说。”

    我用下巴勾了勾:“等我办完正事再说,你先一边凉快去,乖~”

    吾囚僵了一瞬,拉了拉帽檐,低声应了句“好”,便在我余光的注视下回了不远处的茶馆,一声不吭地看着我和小美鬼你侬我侬。

    这小美鬼委实缠人,纠缠好半天我才终于从她手中逃了出来,袖子被扯下来大半。

    我一面整理衣裳,一面在吾囚面前落了座,打开折扇“呼呼”地喘着粗气,扇上被冥鼠啃掉的几个大洞和空气摩擦出“嗡嗡”的声响。

    “要不说女鬼难缠呢,你看我这儿、这儿,还有这儿,都是她的口水。”

    吾囚盯着我看,眉头微微蹙了蹙,没有说话。他性格向来沉闷,我早已见怪不怪。

    我把纸扇一合,在桌上敲了敲:“这俗话说得好,万花丛中过,做鬼也风流。你我在这幽冥怎么着也是响当当的名号,有时间多和这些女鬼交流交流,别整日闷不作声地在我身边打转,要是哪日我不在了,你连个体己的人都没有。”

    吾囚怔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瞧他这幅失神的模样,似乎是有情况?

    “我说你这个小闷骚,多大的鬼了,这点破事还不好意思?来给大哥说说,可是有心仪的对象了?”

    吾囚的手微不可查的攥紧黑袍,头低得更甚,宽大的帽檐几乎遮住了他的整张脸。

    看着他不经意的动作,我默默叹了口气。

    吾囚的脸上有一块占据大半张脸的黑褐色疤痕,那疤痕狰狞可怖,一直延伸到脖颈处,被衣领遮盖。就像是什么人在他脸上砍了一刀,还用烙铁烫过一般,让他为人时是个丑人,为鬼时也成了个丑鬼。所以容貌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他除了我这个大哥,在幽冥竟没有半个朋友。

    可他怎么说也是我出生入死的兄弟。此刻我就像个恨铁不成钢的老父亲、把烂泥扶上墙的有志青年,不辞艰辛地劝慰道:

    “你大哥我纵横幽冥雪月界、一双辣手不知催了多少朵鬼花,你可知我凭的是什么?”

    吾囚面上一如既往地毫无波澜,我已经习惯,接着道:“当然是——”

    “当然是厚颜无耻了!”

    “……”

    真是扫兴!

    我扭头欲怼回去,余光却见来人一袭黑红相间的长裙,露出的半个肩头上纹着一朵艳红的彼岸花,似笑非笑道:

    “我说的是与不是,相大官人?”

    这句酥到骨头里的话一出,我更加确定了来人是谁。

    我打开折扇,不慌不忙地摇着,等来人一走到我身边,我回手便把她拽了一个圈,侧坐在我腿上:

    “是!一定是!绝对是!孟娘说什么就是什么!”

    腿上这位,便是这茶馆的老板娘,幽冥最有钱的土财主,孟词。

    她名下的酒楼茶馆数不胜数,每天数钱数到手抽筋。

    都说穷鬼有穷鬼的忧伤,富鬼有富鬼的惆怅。这不前几天,那对龙凤判官悄悄跟我说,孟词最近愁得睡不着觉。我当时便来了兴致,连忙追问缘由,凤判官焱焱叹道:“这不废话么,每天赚那么多钱,当然愁怎么花啊!”

    ……

    要不说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呢!既然嫌钱多,人家孟财主索性捐巨款,誓要在幽冥之都搞一番大动作。

    工程队浩浩荡荡动手,先是在忘川河上修了一座桥,起名奈何桥,解决了来往小鬼渡川时的拥堵问题;后来又在桥头立了一块碑,起名三生石,解决了大家投胎后记忆混乱的问题;就连忘川沿岸的荒地也没能幸免,硬是给辟出了一条路,起名黄泉路,从此鬼族无惧雨季泥泞,甚至可以在忘川河畔手拉手转圈圈了呢!

    于是大伙口中的孟大财主慢慢变成了孟大善鬼。

    而作为渡川使者的我,看着赫然建成的奈何桥,不禁泪流满面——我一个老老实实勤勤恳恳的鬼畜,就想渡个鬼船赚点小钱,怎么就那么难呢!!

    以往是那些小鬼求着我过河,现在是我求着小鬼坐我的船。最让我心碎的是,我还不能捞油水,万一他们不坐了,我岂不成了失业青年?

    再后来,孟词约莫又闲得胃疼,便在桥头给来往的小鬼端茶递水,道一声“辛苦了”,还为这茶水起了个很降档次的名字:孟婆汤。

    以至于现在来投胎的小鬼都以为喝了这孟婆汤才能忘却前尘,在轮回幻境中少受点苦。

    愚蠢!愚蠢之极!

    幽冥这么多鬼投胎,一鬼一碗汤,岂不把孟词累死。至于忘却前尘那回事,只要名字写入那生死簿,跳入那轮回井,饶是天王老子来了也记不起前世半分。

    我看着怀里脸比花娇的小富婆,合上扇子挑起她的下巴,道:“多日不见,小娘子可是想煞相公也~”

    孟词扭了扭她的水蛇腰,媚眼一挑,端的是勾魂摄魄。她作势把我的手拍下,从我怀里站了起来,柔媚地戳了一下我的头:“你这死鬼,还有脸说,方才你和那女鬼缠绵,我可是都看在了眼里。”

    她血红的指甲,在我脸上痒痒地滑过:“说,你方才是不是也这么跟那小妖精说的?”

    “哎?”我一把攥住她的手,啃了一口,“小娘子说的甚话,我对你的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

    “哦?”她抽出手,魅惑地在我脖颈处指来指去,“你对我的心,在这儿?还是这儿?”

    我握着她的手,朝她挤了挤眼:“都在,我全身上下,装的都是小娘子~”

    余光中,吾囚忍俊不禁地弯起了嘴角。

    我扭头看他,怎么个意思?

    吾囚难为情地指了指我,又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我朝他指的地方抹了抹,抹下来一手的胭脂红,定是方才和那无脸女鬼纠缠时留下的。怪不得刚才吾囚来找我时,竟难得的皱了皱眉头。

    孟词抱着手看我,一副“小样儿,看你还有什么话说”的神情。

    我:“噢……呵呵呵呵,逢场作戏,逢场作戏!”我拉开折扇摇了摇,“小娘子,要不你也在我脖子上留下点……”

    孟词推了推我:“死相!”便扭着水蛇腰向桥头走去,“晚上记得来我府上~”

    折扇风清,将垂下的两缕墨发吹得飘摇。

    我坐下幽幽地喝了口茶,在接触到吾囚目光的刹那,拍拍桌子道:“看到没,凭的就是一张三寸不烂之舌,所以以后你要多说话,就算和旁人不说,也要多和我说,不能把事情都憋在心里,知道吗?”

    吾囚抬起头,宽大的黑色帽檐遮住半张脸,看不出他的神色,只见他愣了片刻,点点头。

    我又灌了口茶,摇了两下扇子:“小二!端盘人蹄上来。”

    若说整个幽冥最值得去的酒楼,莫过于孟词的这家茶馆。好酒好茶自是不必说,最难得的是能把人肉这种难啃的食材做的齿颊留香。鬼族素来喜食人肉,幽都的人肉馆子比比皆是,因而能像孟家茶馆一样做到龙头地位的,不难想像个中艰辛。

    “诶?你刚才说你有事找我,何事啊?”

    吾囚凝眉犹豫半晌,看的我也跟着纠结起来,刚想开口骂他几句,小二适时大喊:“来咯!红焖人蹄一盘——客官慢用。”

    我很满意的点点头。能记得我爱吃什么,这小二的确是个机灵鬼,孟词整个茶馆里,我就瞅他最有前途。

    吃了一块鲜血淋漓的人蹄肉,我禁不住感慨:“吃了这么多家,还是孟娘家的人蹄美味啊!……哦对了,你刚才想说啥来着?”

    “你……”

    我抹了一把嘴:“说了多少次了,雄鬼就要有雄鬼的鬼样!别磨磨唧唧的,快说。”

    “你被通缉了。”

    “恩?”我夹了一大块骨头,血滴子淌了一桌。

    “是云霆。”

    “啪嗒”一声,骨头掉在了桌上。

    我怔怔地看着吾囚,“云霆”两个字仿如深谷鸣钟,一遍遍在胸口震颤。

    我已经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笑容越来越僵:“你,你在开什么玩笑?他,他明明已经……怎么可能……”

    “据说,连绛用唤灵花复活了他。”

    “唤灵花?你说连绛用唤灵花……”我一下子站起来,“这,怎么可能呢,世祖奶奶不是……”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我赶紧咽回了话,悻悻地坐了下来。

    世祖奶奶说过,唤灵花乃欲望衍生出的邪物,用它复活一个人,需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可这十九年未曾听说连绛有何异样,他究竟用了什么方法,竟然真的复活了云霆?

    吾囚似是没有在意我方才脱口而出了什么,继续道:“云霆复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昭告天下,凡活捉寒氏余孽者,升五阶,得万贯。”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沉了些,“渡幽,万事小心。”

    渡幽这两个字从吾囚嘴里说出来,我差点没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叫我的名字。

    说来也是,自打十九年前我和吾囚拜了把子,便一直以“相龚”的骚名示人,这么多年过去,他都没提过这两个字,我差点就忘了他也是知道我底牌的鬼。

    我道:“放心,无非是比以前难过些而已,我知道该怎么做。你方才说张榜通缉,也就是说他还不知我如今是何身份,也不知我身在幽冥,对吧?”

    吾囚点头:“应当是”。

    我道:“这就好,不算最坏的结果。你回寒冰地狱继续守门去吧,兄弟我得去筹划筹划了。”

    云霆,我便是赔上这条命,也要让你再入无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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