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4. 谶 语
“陛下驾临！”
侍女们闻声拜倒，在她身畔跪成一片，凉风从外间扑来，风里盘住水息。
法老走进来，两鬓理出发绺，束着两枚金环，额上横过圣蛇饰，黑发披散；虽裸着上身，胸前却挂了一面珐琅镶金的饰牌，牌上栖着两只隼，分列左右，护住了他的御名框，鸟喙衔着红玉髓的伊西斯结（1），足爪踏住申符（2），链结上的几枚甜薄荷恹恹垂落，还是她在朝觐前给他系上的。
看见她坐在妆台前，他问：“要去哪里？”
“长公主殿下邀我到宴席上去玩，”她转头与他笑道，“是很和气地请我去呢！”
“是吗？”他略一点头，却不及她一半欣喜，只淡淡问了声，“她想明白了？”
“前一阵遇见殿下时，她已经待我很亲切了，叮嘱我别拘束，让我得闲时候一定要去找她说话，还让我不必处处顾忌，想家的话就回去看看——她甚至还有礼物要送给我，连田庄里娘和哥哥们的份都给准备了，要让我一并带回家去送给他们呢！”
他倚着莲柱抱臂而立，看宫侍解开她的发辫，卷卷长长的头发倾泼一般哗啦覆住她的背脊，法老的神色间有些迷离，而依旧是安静又带着些许懒散的口吻。
“她想让你回家去住。”他说，“你喜欢的事她绝不会碰，她的神庙和祭堂又是你避之不及的，你会遇见她，是因为她亲自过来让你遇见，她希望你离开，又不愿惹得我不快，只能以退为进，迂回地给你暗示。”
她不禁朝他望，显然他已经为此不快了。
“你不想让我回去吗？”她问。
他懒洋洋地挥了挥手，让女官领着侍女们尽数退去，然后走近来亲吻她的眉心。
“你想回去吗？”他问。
答案是很明白的了。
她摘掉他胸饰上萎谢的甜薄荷，“那我还要不要去赴宴啊？”她怯怯问。
“王姐的宴会从没好玩过，跟我到湖上乘凉吧，”他含笑撺掇，“带上甜瓜，我给你摘莲花，好不好？”
她怦然心动，迫不及待应下，抬手将松散的长发挽起，他俯下脸，亲吻她颈项里的茉莉香，她含羞笑，边笑边躲，嗔道：“图特摩斯，先让我挽髻呀……”
“散着吧……”
“会很热的。”
“湖上有风……”
他半跪着含糊地答，手臂环在她腰间，鼻尖轻蹭着她的脸颊，掌心覆在她心口，细细亲吻她肌肤上的微凉，明知道这亲昵逃不过明里暗里躲藏着的眼睛，他却只当这是仅剩了他俩的世间。
她窘得涨红了脸，隐隐感到不安，从他的恋恋不舍里察觉出陌生的焦虑。
“图特摩斯，”她悄声问，“谁惹你不高兴了？”
他抬起双眼，在镜里看她烧红的脸。
“阿洛，你又变了一点点。”
她朝镜里看，一样的眉眼，一样懵懂无知的脸，真的长开点了么？
“心急如焚守候着的花，眼看她又开出了一点点，花瓣虽还未曾完全绽开，芬芳已然浮现，原以为的辛苦，亲眼看见，才知是主神许给我的补偿……”
夕阳余晖斜染窗棂，已无力照上妆台，他在渐起的暮色里说出的话，那些赞叹的词句，渗着夜凉。
他松开她站起，吩咐妙女官去备船，却又等不及女官返来回禀，先提了甜瓜，拉着她径直往湖边去。他们去得那么突然，侍从们甚至都来不及备妥游船，他俩等在栈桥上，远远看着惊慌失措的侍从们驱赶着仆役，将船从湖的另一侧拖过来。
“我今天遇见曼赫普瑞少爷了。”她随口对他说起，“经过大柱廊时偶然碰见他——”
“我知道。”他剪断她，“他一直等在那里，你碰不到才真是偶然。”
她扭头去看他，他却在渐起的暮色里藏起了五味杂陈的表情。
“你都看见啦？”她笑吟吟地问，“也是啊，从觐见厅那边是望得见大柱廊的。少爷特意等在那里，是为了与我告别。他说要想胜任御前侍卫官，得先拿蛮人的血来祭刀。听他说得那么轻巧，像是去玩似的，反而更让人想要安慰他几句呢！”
“你安慰他了？”
“我不能安慰他吗？”
船来了，他挥手命侍从们退尽，跳到船上，举手来接她，她却退开一步。
“就为这个不高兴吗？”
他在暮色里炯炯凝视着她，仿佛想笑，旋即又被一股倦怠的神气掩过。蒲草小舟在左右摇摆，轻轻晃出的水波声在静谧里起伏，多像他此刻有口难言的百感交集。
“玛亚将军为他家嗣子的前程忧心不已，”他低头稳了稳重心，淡漠口吻听来便似顺带提及，“他担心曼赫普瑞无法胜任侍卫官一职，在这一点上，我的判断虽比那位父亲要乐观得多，但将军的忧虑也必须顾及。御前侍卫皆出自精锐，不比缺少历练的步兵团，曼赫普瑞既无军功，又无战绩，以他那点资历，仅凭着我的信任，是不足以让侍卫们对他托付生死的。玛亚将军请求我让曼赫普瑞先跟随他到西奈边陲累积些经验，因此我决定放他一程，让他暂归将军麾下，先去东境磨练一阵。”
她在栈桥上坐下，伸出手去，将他拉近。
“为什么要解释给我听？”
“如果你是真的担心……”
她笑着摇头，倾身过去，从栈桥上给他安慰的吻。
“可我并不是真的担心，”她俯在他耳边笑，“其实我半点都不担心，塔内尼哥哥也在东边沙漠里驻守过，他说一点都不可怕，少爷他肯定能平安返回底比斯城。只是——图特摩斯，当他对我说‘再会’的时候，那时少爷的告别，就好像是在与我永别——神恩莫测，毕竟我们谁也不能知道，哪一次分别会是永别？所以我才要与他好好告别，只愿曼赫普瑞少爷此去东境能如愿以偿，后会有期。”
他不语，顺势将她抱下，同在船中坐定。微光隐退，繁星骤显，湖上迎面来的风，一阵暖，一阵凉，柔和得像折过湖面的水波纹，暑意消弭，他的低问随风捎来，恍惚犹如梦魇里自语。
“转身既是永别……阿洛，某天我离开时，你又会怎样与我好好告别？”
她一呆，不及相信，抢在那未定的未来之前冲口而出：“带我一起去！”
“带着你去战场，我肯定会连吃败仗的，”他在咫尺之外笑道，“你会让我分心，无论你多么小心。”
张口就想重重甩出一句“不会的！”，生生忍住，她承认他说的不错——玛阿特秩序下，他为了南北两地的荣耀将她抛下，本就是应属之责。
眼泪已在视野里漫涌，不想让他觉察，她垂下眼，佯作无妨，他却低低笑出了声。
“阿洛，” 他微笑着唤她的名，“我并没有说明天就要出征啊。”
“那会是什么时候？” 她紧追着问，真是傻得可以，不知道一天天的倒数更磨人么？
“仗不是说打就能打的，充足必胜的战备，少说也得用掉我十年工夫——”
“十年！” 她欢喜道，带着呜咽的余音展颜欢笑，“真的吗？”
十年很长吗？
她却已经亟不可待舒展了眉尖，漾出了浅笑，眼前望去竟是如此遥远的生离与死别好像永远也不会到来。她环住他的颈项，愉快地亲吻他，安慰自己：能如此刻这般和他在一起，就已经很好很好了。
她稚气的亲吻还停在他的眉心，他却俯下脸去吻她纤秀的锁骨，她本能地后仰，因痒痒的触感而笑出了声，“图特摩斯……”她被他这未曾有过的亲昵弄得不知所措，刚一开口，来不及问先已被他吻住，此时他的吻，再不是她所熟悉的播种季午后流蜜的和风，却是西岸沙漠骤起的焚风，汹汹袭来，急不可待，不需要她回应，不允许她抗拒。她的脸被他的手给过了火，烧得她一阵阵眩晕，躺下去，躺下去，忘了是在船里，忘了是在湖上，他随她扑倒，被她靠住的甜瓜吃不住力，骨碌碌滚开去，她不由自主滑下去，船跟着倾，似乎“哗啦”声都未起，迷迷糊糊地忽然就溜进了水里。
……谁的头发在水中拂过她的脸？像是最柔最软的一缕水藻，袅袅绕住她的脖子，耳边涌起咕嘟咕嘟的水声，转眼间又呼吸到空气里弥漫的莲叶清香，原来是他托住她浮出了水面。谁也没有呛到水，可都喘得厉害，她攀住他湿嗒嗒地伏在他肩上，他的护身符硌得她心口生疼，她却愈加抱紧他，在这黑黢黢的湖心，只有他是暖的热的，她竭力抱紧她仅有的温暖，嘴唇贴着他的耳朵悄悄问：“图特摩斯，你是不是还有坏消息要说给我听？”
他笑的时候，胸膛起伏，天青石的荷露斯之眼一下一下顶着她的心口。
“阿洛，”他终于说，“我要去北地了。”
她像团水草恹恹缠在他身上，一动不动，悬着心等他做他的决定。
“那就跟我一起去吧，”听他含着笑意又说，“只要不是战地，我总会带着你的。”
这才高兴，这才心上重石落地，她伏在他的肩头眉开眼笑。
“我不要和你告别，图特摩斯，就算某天我先去了永生之地，就算那天真是永别，你也不要对我说‘再见’……”
“遵循王族的传统，会先去往永生之地的应该是我吧？”他带着她朝岸边游去，一边玩笑道，“既是永生，就不存在永别了，既是暂别，也就无须郑重告别。阿洛，未来也许很长，那天也许说来就来，等到那天——”
“——等到那天，我会对你说，图特摩斯，很快我就会来找你的。”
他低头一望，夜一样黑的眼瞳蓦地亮了，夜幕里绽出焰火，骤起的炽烈的光。
“好。”他答，“我会在永生之地的门前，等到你来找我的那天。”
将船划回栈桥边，他拉着她跑过柱廊，沿途捎过清而湿的水腥，甬道里才刚点起的夜明灯，被他俩掠过时的轻风捎带着，火苗扑闪，侍女们立在憧憧光影里，跪拜，叩念，侧目纷纷，如果这世间真有值得炫耀的幸福，便是此时此境她心上旁若无人的满足。
一路跑回寝宫，仍还陶醉在北地收获季的期待中，望见妙女官搓着双手在她的寝殿外徘徊，她也不觉有异，笑盈盈奔去说：“妙！我得换身衣裳。”
妙女官一见她，长吁口气，忙道：“七小姐，好在您回来！柽柳田庄的阿蒙奈莫内这会儿正等在宫门外——”
她更是喜出望外，也不管妙女官禀告未完，转身对他嚷：“图特摩斯，三哥来看我了！——妙！她陛下送给我的那些礼物呢？都收在哪了？我要让三哥统统带回去！”
“只来了他一个吗？”
“是，陛下。”
“他一个人拿不了那么多赏赐的，”他对她说，“我陪你去吧？”
“你去了三哥会不自在的，不自在就不是三哥了，我自己去！”
她将他撇下，追着妙女官跑去，匆忙换了件衣裳，用手巾胡乱裹住湿发，提着酒罐便往宫门去。
“三哥！”
闲坐于狮身像脚下的三儿闻声，一激灵跳起，上来先接过她手里的酒。
“三哥！玛瑞提司！玛瑞提司！”她边喘气边朝三儿笑，“高兴吧？北地以北王家酒庄的陈酿！外边换不到的！三哥，你好不好？今年运气好吗？猎获多不多？娘好吗？四哥怎样了？塔内尼哥哥和五哥都回来了吧？田上缺人手吗？小哥没和你一块来吗？”
她也不留个应声的空儿，语无伦次般连声问着，将近一整个月未见，太多的话要问要讲，显露在三儿脸上的却是敬而远之的生疏，少见的欲言又止般表情。
“小七，”他呐呐说，“要早知道见你这么容易，我就常来看你了。”
“……我另外还攒了许多好东西，都是她陛下给的赏赐，明天就让人全都送家里去！今年欧佩特节的节礼和欢宴节时的祭品，娘再不用费心去置办了，这一下全都齐备了！”说到这她垂下眼，忽然问道，“三哥，你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我可没这胆子！”三儿哼了一声，拉下她头上扎着的手巾，从她缠结的湿发里扯出几根缠结的水草，皱着眉头问，“这什么玩意啊？”
她脸上一红，蛮心虚地答他：“刚才掉进湖里了。”
“你在宫里过得挺开心的吧？”三儿绕到她身后，拿手巾擦拭她湿漉漉的头发，“里边怨妇再多，大概也没有谁能烦扰到你，陛下肯定是把你护得滴水不漏。现下听你这么说，敢情那另一位陛下也挺喜欢你的嘛！”
“我还没有机会真正上到御前拜见过另一位陛下，不过那位陛下先已给了我好些赏赐，图特摩斯说，她应该是挺喜欢我的吧？”
“看着明明长开点了，怎么说起话来还是小丫头的腔调？”他揉着她的脑袋在她头顶心上笑，“好在这话是进我的耳朵，哥要是听见，准得责怪你不够恭敬。”
一提到长兄，她马上不做声了，神色不觉黯然，犹疑着只不敢开口问起，唯恐问错了话。
“哥也跟你一样，久没在家了。”三儿便接着说，“娘还在神庙里头静养，有哥日夜照料着。我猜想，这么多日子过去，他自己也该慢慢缓过来了吧？”
她不觉松了口气：“那再好也没有了，每回想起祭司哥哥，比想起光还要难过，我都不知道该要怎么安慰他……”
“别再想了！”他喝断她，“光的事早都已经过去了！”
过不去的，光仍在田庄里徘徊，仍在祭司哥哥心底作祟。
所以她才会躲着迟迟不回家。
三哥知道的，明明知道却还找到他敬而远之的王宫来看她，也许真是到了该回家的时候。
他将手巾还给她，顺手抖散了她满肩的湿发，“散着吹吹吧。”他说，在她身旁坐下，她侧过脸望他一眼，只想，三哥脸上那股自在优游的神气哪里去了？
“小七，兴许是我在沙漠里呆久了，回到田庄里多住了一阵，反倒不自在了。近来我常常感到不祥，像给恶兽追着，走哪都跟来一股压迫住我的气，但望出去偏偏又瞧不出异样，单只是直觉罢了。前几天做梦，梦里头好端端地坐着，有人给我端酒，我一喝，酒却是热的。小七，这算是个明白的凶兆吧？”
天生的努乌，直觉是很准的。
“三哥，”她轻声说，“我同你一块儿回去。”
“丫头就喜欢颠倒了听人讲话！”他往她额上拍了一下，“万一真有祸事临门，我可不想把你拉回去遭罪，你听我的话，甭管别的，先乖乖在宫里住着，等到我觉得好转了，再来接你回家。”
她没有坚持——应该坚持的，却在心里搪塞自己：明天再说吧……
……今晚，有些特别。
虽不曾真的发生，湖心里相拥相悦的安宁与暖，还想多留几刻。
但是三哥的不安也留下了，夜半时溜进她睡梦里，她给梦魇住，一惊，醒了。
睁开眼一刹那的凝滞，直如身临其境，翻过身来，后怕不已。
跳下床摸黑去找他，花岗岩地冰凉噬心，她忘了穿鞋。
守夜的女孩看见她从自己的屋子转来，朝她恭敬行礼，却不过问，许是早受过叮咛。
她推开门快步跑进内殿，正撞见他一跃而起，先被惊醒了。
“阿洛……”他笑得有些恍惚，“你来啦……”
她不敢去看他的眼，“图特摩斯，”她焦虑地道，“我想回家！立刻回去！”
焦虑下边，全是抱歉，不知他是否听见。
他怔了怔，探究地望住她，黑不见底的双瞳，焰火星散的夜空。
“好，”他答，揉揉眼站起，伸手揽住她，“我送你回去。走吧。”
船到西岸时已近日出，刚在隔夜郁积的微凉里挣扎出睡意，村落正是酣梦未醒，在梦里候着南下的北风，往田庄去的路静得出奇。
“他们这会儿都睡着，我自己进去就好。”
她轻声说，他望住她，深黑的眼瞳更深更黑了，破晓以前神庙深处的黑，沉沉墨色里溶着阿蒙-拉的金身。
“你进去吧。”他说。
又是柽柳花开时节，她穿过淡粉色的云，发现田庄的门虚掩着。
推门进去，家里的五个奴隶都跪在院中，额心埋入尘土，光的娘亲站在旁边，疯疯傻傻，痴笑不停。
怯怯在水池边站住，她不敢进去，生怕惊动了蛰伏心头的凶兆，怕它醒转，催着噩梦成真。
怔忪间，望见焚熏乳香的烟雾飘出二楼的窗，在晨光里升腾，缭绕，逸散。
为亡灵送行的香气。
不由自主哆嗦着，眼中蒙了一层泪的壳，她的世间在盈盈波动，就要破碎。
颤颤摸上楼去，一折转，哥哥们的背影，就在前边挤挨着，杵着。
寂然无声中，听见祭司哥哥的话音，如暗流静淌，不起一丝波纹。
“……愿您跻身于拉神的随员中，沿着永生之地的东塔门出入……”
这是欢宴节祭拜时，母亲在神前许下的心愿。
泪壳悄无声息破碎，淌成一道热流，滑过脸颊。
视线里憧憧黑影向她聚拢过来，模糊一片看不清他们的脸，瞳孔中落满光影里的惨淡。
“三哥，”她战栗着问，“恶兽真的追来了？”
三儿扶住她，叹息着。
“不是的……小七……娘只是病了，没能治好……半夜里哥护送她回来的……小七……娘去往永生了……你——”
忽觉肩上一沉，话音未了，转头却看见了两地之君。
该行跪拜礼还是退开，他整个人都僵硬了。
阿蒙-拉吹散了晨曦，新生的日光随他而至，像把匕首，一刀割掉了昨天，那些许在湖心里的誓约，此刻想起，多么幻灭。
如果可以，请退回暗夜里，如果可以，请永不要天明。
“阿洛……”
“图特摩斯……”她哭着扑进他怀里，“我忘记了……那时候该为娘另点一盏许愿的……该许愿她长命百岁的……这可怎么办……图特摩斯……这可怎么办……”
侍女们闻声拜倒，在她身畔跪成一片，凉风从外间扑来，风里盘住水息。
法老走进来，两鬓理出发绺，束着两枚金环，额上横过圣蛇饰，黑发披散；虽裸着上身，胸前却挂了一面珐琅镶金的饰牌，牌上栖着两只隼，分列左右，护住了他的御名框，鸟喙衔着红玉髓的伊西斯结（1），足爪踏住申符（2），链结上的几枚甜薄荷恹恹垂落，还是她在朝觐前给他系上的。
看见她坐在妆台前，他问：“要去哪里？”
“长公主殿下邀我到宴席上去玩，”她转头与他笑道，“是很和气地请我去呢！”
“是吗？”他略一点头，却不及她一半欣喜，只淡淡问了声，“她想明白了？”
“前一阵遇见殿下时，她已经待我很亲切了，叮嘱我别拘束，让我得闲时候一定要去找她说话，还让我不必处处顾忌，想家的话就回去看看——她甚至还有礼物要送给我，连田庄里娘和哥哥们的份都给准备了，要让我一并带回家去送给他们呢！”
他倚着莲柱抱臂而立，看宫侍解开她的发辫，卷卷长长的头发倾泼一般哗啦覆住她的背脊，法老的神色间有些迷离，而依旧是安静又带着些许懒散的口吻。
“她想让你回家去住。”他说，“你喜欢的事她绝不会碰，她的神庙和祭堂又是你避之不及的，你会遇见她，是因为她亲自过来让你遇见，她希望你离开，又不愿惹得我不快，只能以退为进，迂回地给你暗示。”
她不禁朝他望，显然他已经为此不快了。
“你不想让我回去吗？”她问。
他懒洋洋地挥了挥手，让女官领着侍女们尽数退去，然后走近来亲吻她的眉心。
“你想回去吗？”他问。
答案是很明白的了。
她摘掉他胸饰上萎谢的甜薄荷，“那我还要不要去赴宴啊？”她怯怯问。
“王姐的宴会从没好玩过，跟我到湖上乘凉吧，”他含笑撺掇，“带上甜瓜，我给你摘莲花，好不好？”
她怦然心动，迫不及待应下，抬手将松散的长发挽起，他俯下脸，亲吻她颈项里的茉莉香，她含羞笑，边笑边躲，嗔道：“图特摩斯，先让我挽髻呀……”
“散着吧……”
“会很热的。”
“湖上有风……”
他半跪着含糊地答，手臂环在她腰间，鼻尖轻蹭着她的脸颊，掌心覆在她心口，细细亲吻她肌肤上的微凉，明知道这亲昵逃不过明里暗里躲藏着的眼睛，他却只当这是仅剩了他俩的世间。
她窘得涨红了脸，隐隐感到不安，从他的恋恋不舍里察觉出陌生的焦虑。
“图特摩斯，”她悄声问，“谁惹你不高兴了？”
他抬起双眼，在镜里看她烧红的脸。
“阿洛，你又变了一点点。”
她朝镜里看，一样的眉眼，一样懵懂无知的脸，真的长开点了么？
“心急如焚守候着的花，眼看她又开出了一点点，花瓣虽还未曾完全绽开，芬芳已然浮现，原以为的辛苦，亲眼看见，才知是主神许给我的补偿……”
夕阳余晖斜染窗棂，已无力照上妆台，他在渐起的暮色里说出的话，那些赞叹的词句，渗着夜凉。
他松开她站起，吩咐妙女官去备船，却又等不及女官返来回禀，先提了甜瓜，拉着她径直往湖边去。他们去得那么突然，侍从们甚至都来不及备妥游船，他俩等在栈桥上，远远看着惊慌失措的侍从们驱赶着仆役，将船从湖的另一侧拖过来。
“我今天遇见曼赫普瑞少爷了。”她随口对他说起，“经过大柱廊时偶然碰见他——”
“我知道。”他剪断她，“他一直等在那里，你碰不到才真是偶然。”
她扭头去看他，他却在渐起的暮色里藏起了五味杂陈的表情。
“你都看见啦？”她笑吟吟地问，“也是啊，从觐见厅那边是望得见大柱廊的。少爷特意等在那里，是为了与我告别。他说要想胜任御前侍卫官，得先拿蛮人的血来祭刀。听他说得那么轻巧，像是去玩似的，反而更让人想要安慰他几句呢！”
“你安慰他了？”
“我不能安慰他吗？”
船来了，他挥手命侍从们退尽，跳到船上，举手来接她，她却退开一步。
“就为这个不高兴吗？”
他在暮色里炯炯凝视着她，仿佛想笑，旋即又被一股倦怠的神气掩过。蒲草小舟在左右摇摆，轻轻晃出的水波声在静谧里起伏，多像他此刻有口难言的百感交集。
“玛亚将军为他家嗣子的前程忧心不已，”他低头稳了稳重心，淡漠口吻听来便似顺带提及，“他担心曼赫普瑞无法胜任侍卫官一职，在这一点上，我的判断虽比那位父亲要乐观得多，但将军的忧虑也必须顾及。御前侍卫皆出自精锐，不比缺少历练的步兵团，曼赫普瑞既无军功，又无战绩，以他那点资历，仅凭着我的信任，是不足以让侍卫们对他托付生死的。玛亚将军请求我让曼赫普瑞先跟随他到西奈边陲累积些经验，因此我决定放他一程，让他暂归将军麾下，先去东境磨练一阵。”
她在栈桥上坐下，伸出手去，将他拉近。
“为什么要解释给我听？”
“如果你是真的担心……”
她笑着摇头，倾身过去，从栈桥上给他安慰的吻。
“可我并不是真的担心，”她俯在他耳边笑，“其实我半点都不担心，塔内尼哥哥也在东边沙漠里驻守过，他说一点都不可怕，少爷他肯定能平安返回底比斯城。只是——图特摩斯，当他对我说‘再会’的时候，那时少爷的告别，就好像是在与我永别——神恩莫测，毕竟我们谁也不能知道，哪一次分别会是永别？所以我才要与他好好告别，只愿曼赫普瑞少爷此去东境能如愿以偿，后会有期。”
他不语，顺势将她抱下，同在船中坐定。微光隐退，繁星骤显，湖上迎面来的风，一阵暖，一阵凉，柔和得像折过湖面的水波纹，暑意消弭，他的低问随风捎来，恍惚犹如梦魇里自语。
“转身既是永别……阿洛，某天我离开时，你又会怎样与我好好告别？”
她一呆，不及相信，抢在那未定的未来之前冲口而出：“带我一起去！”
“带着你去战场，我肯定会连吃败仗的，”他在咫尺之外笑道，“你会让我分心，无论你多么小心。”
张口就想重重甩出一句“不会的！”，生生忍住，她承认他说的不错——玛阿特秩序下，他为了南北两地的荣耀将她抛下，本就是应属之责。
眼泪已在视野里漫涌，不想让他觉察，她垂下眼，佯作无妨，他却低低笑出了声。
“阿洛，” 他微笑着唤她的名，“我并没有说明天就要出征啊。”
“那会是什么时候？” 她紧追着问，真是傻得可以，不知道一天天的倒数更磨人么？
“仗不是说打就能打的，充足必胜的战备，少说也得用掉我十年工夫——”
“十年！” 她欢喜道，带着呜咽的余音展颜欢笑，“真的吗？”
十年很长吗？
她却已经亟不可待舒展了眉尖，漾出了浅笑，眼前望去竟是如此遥远的生离与死别好像永远也不会到来。她环住他的颈项，愉快地亲吻他，安慰自己：能如此刻这般和他在一起，就已经很好很好了。
她稚气的亲吻还停在他的眉心，他却俯下脸去吻她纤秀的锁骨，她本能地后仰，因痒痒的触感而笑出了声，“图特摩斯……”她被他这未曾有过的亲昵弄得不知所措，刚一开口，来不及问先已被他吻住，此时他的吻，再不是她所熟悉的播种季午后流蜜的和风，却是西岸沙漠骤起的焚风，汹汹袭来，急不可待，不需要她回应，不允许她抗拒。她的脸被他的手给过了火，烧得她一阵阵眩晕，躺下去，躺下去，忘了是在船里，忘了是在湖上，他随她扑倒，被她靠住的甜瓜吃不住力，骨碌碌滚开去，她不由自主滑下去，船跟着倾，似乎“哗啦”声都未起，迷迷糊糊地忽然就溜进了水里。
……谁的头发在水中拂过她的脸？像是最柔最软的一缕水藻，袅袅绕住她的脖子，耳边涌起咕嘟咕嘟的水声，转眼间又呼吸到空气里弥漫的莲叶清香，原来是他托住她浮出了水面。谁也没有呛到水，可都喘得厉害，她攀住他湿嗒嗒地伏在他肩上，他的护身符硌得她心口生疼，她却愈加抱紧他，在这黑黢黢的湖心，只有他是暖的热的，她竭力抱紧她仅有的温暖，嘴唇贴着他的耳朵悄悄问：“图特摩斯，你是不是还有坏消息要说给我听？”
他笑的时候，胸膛起伏，天青石的荷露斯之眼一下一下顶着她的心口。
“阿洛，”他终于说，“我要去北地了。”
她像团水草恹恹缠在他身上，一动不动，悬着心等他做他的决定。
“那就跟我一起去吧，”听他含着笑意又说，“只要不是战地，我总会带着你的。”
这才高兴，这才心上重石落地，她伏在他的肩头眉开眼笑。
“我不要和你告别，图特摩斯，就算某天我先去了永生之地，就算那天真是永别，你也不要对我说‘再见’……”
“遵循王族的传统，会先去往永生之地的应该是我吧？”他带着她朝岸边游去，一边玩笑道，“既是永生，就不存在永别了，既是暂别，也就无须郑重告别。阿洛，未来也许很长，那天也许说来就来，等到那天——”
“——等到那天，我会对你说，图特摩斯，很快我就会来找你的。”
他低头一望，夜一样黑的眼瞳蓦地亮了，夜幕里绽出焰火，骤起的炽烈的光。
“好。”他答，“我会在永生之地的门前，等到你来找我的那天。”
将船划回栈桥边，他拉着她跑过柱廊，沿途捎过清而湿的水腥，甬道里才刚点起的夜明灯，被他俩掠过时的轻风捎带着，火苗扑闪，侍女们立在憧憧光影里，跪拜，叩念，侧目纷纷，如果这世间真有值得炫耀的幸福，便是此时此境她心上旁若无人的满足。
一路跑回寝宫，仍还陶醉在北地收获季的期待中，望见妙女官搓着双手在她的寝殿外徘徊，她也不觉有异，笑盈盈奔去说：“妙！我得换身衣裳。”
妙女官一见她，长吁口气，忙道：“七小姐，好在您回来！柽柳田庄的阿蒙奈莫内这会儿正等在宫门外——”
她更是喜出望外，也不管妙女官禀告未完，转身对他嚷：“图特摩斯，三哥来看我了！——妙！她陛下送给我的那些礼物呢？都收在哪了？我要让三哥统统带回去！”
“只来了他一个吗？”
“是，陛下。”
“他一个人拿不了那么多赏赐的，”他对她说，“我陪你去吧？”
“你去了三哥会不自在的，不自在就不是三哥了，我自己去！”
她将他撇下，追着妙女官跑去，匆忙换了件衣裳，用手巾胡乱裹住湿发，提着酒罐便往宫门去。
“三哥！”
闲坐于狮身像脚下的三儿闻声，一激灵跳起，上来先接过她手里的酒。
“三哥！玛瑞提司！玛瑞提司！”她边喘气边朝三儿笑，“高兴吧？北地以北王家酒庄的陈酿！外边换不到的！三哥，你好不好？今年运气好吗？猎获多不多？娘好吗？四哥怎样了？塔内尼哥哥和五哥都回来了吧？田上缺人手吗？小哥没和你一块来吗？”
她也不留个应声的空儿，语无伦次般连声问着，将近一整个月未见，太多的话要问要讲，显露在三儿脸上的却是敬而远之的生疏，少见的欲言又止般表情。
“小七，”他呐呐说，“要早知道见你这么容易，我就常来看你了。”
“……我另外还攒了许多好东西，都是她陛下给的赏赐，明天就让人全都送家里去！今年欧佩特节的节礼和欢宴节时的祭品，娘再不用费心去置办了，这一下全都齐备了！”说到这她垂下眼，忽然问道，“三哥，你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我可没这胆子！”三儿哼了一声，拉下她头上扎着的手巾，从她缠结的湿发里扯出几根缠结的水草，皱着眉头问，“这什么玩意啊？”
她脸上一红，蛮心虚地答他：“刚才掉进湖里了。”
“你在宫里过得挺开心的吧？”三儿绕到她身后，拿手巾擦拭她湿漉漉的头发，“里边怨妇再多，大概也没有谁能烦扰到你，陛下肯定是把你护得滴水不漏。现下听你这么说，敢情那另一位陛下也挺喜欢你的嘛！”
“我还没有机会真正上到御前拜见过另一位陛下，不过那位陛下先已给了我好些赏赐，图特摩斯说，她应该是挺喜欢我的吧？”
“看着明明长开点了，怎么说起话来还是小丫头的腔调？”他揉着她的脑袋在她头顶心上笑，“好在这话是进我的耳朵，哥要是听见，准得责怪你不够恭敬。”
一提到长兄，她马上不做声了，神色不觉黯然，犹疑着只不敢开口问起，唯恐问错了话。
“哥也跟你一样，久没在家了。”三儿便接着说，“娘还在神庙里头静养，有哥日夜照料着。我猜想，这么多日子过去，他自己也该慢慢缓过来了吧？”
她不觉松了口气：“那再好也没有了，每回想起祭司哥哥，比想起光还要难过，我都不知道该要怎么安慰他……”
“别再想了！”他喝断她，“光的事早都已经过去了！”
过不去的，光仍在田庄里徘徊，仍在祭司哥哥心底作祟。
所以她才会躲着迟迟不回家。
三哥知道的，明明知道却还找到他敬而远之的王宫来看她，也许真是到了该回家的时候。
他将手巾还给她，顺手抖散了她满肩的湿发，“散着吹吹吧。”他说，在她身旁坐下，她侧过脸望他一眼，只想，三哥脸上那股自在优游的神气哪里去了？
“小七，兴许是我在沙漠里呆久了，回到田庄里多住了一阵，反倒不自在了。近来我常常感到不祥，像给恶兽追着，走哪都跟来一股压迫住我的气，但望出去偏偏又瞧不出异样，单只是直觉罢了。前几天做梦，梦里头好端端地坐着，有人给我端酒，我一喝，酒却是热的。小七，这算是个明白的凶兆吧？”
天生的努乌，直觉是很准的。
“三哥，”她轻声说，“我同你一块儿回去。”
“丫头就喜欢颠倒了听人讲话！”他往她额上拍了一下，“万一真有祸事临门，我可不想把你拉回去遭罪，你听我的话，甭管别的，先乖乖在宫里住着，等到我觉得好转了，再来接你回家。”
她没有坚持——应该坚持的，却在心里搪塞自己：明天再说吧……
……今晚，有些特别。
虽不曾真的发生，湖心里相拥相悦的安宁与暖，还想多留几刻。
但是三哥的不安也留下了，夜半时溜进她睡梦里，她给梦魇住，一惊，醒了。
睁开眼一刹那的凝滞，直如身临其境，翻过身来，后怕不已。
跳下床摸黑去找他，花岗岩地冰凉噬心，她忘了穿鞋。
守夜的女孩看见她从自己的屋子转来，朝她恭敬行礼，却不过问，许是早受过叮咛。
她推开门快步跑进内殿，正撞见他一跃而起，先被惊醒了。
“阿洛……”他笑得有些恍惚，“你来啦……”
她不敢去看他的眼，“图特摩斯，”她焦虑地道，“我想回家！立刻回去！”
焦虑下边，全是抱歉，不知他是否听见。
他怔了怔，探究地望住她，黑不见底的双瞳，焰火星散的夜空。
“好，”他答，揉揉眼站起，伸手揽住她，“我送你回去。走吧。”
船到西岸时已近日出，刚在隔夜郁积的微凉里挣扎出睡意，村落正是酣梦未醒，在梦里候着南下的北风，往田庄去的路静得出奇。
“他们这会儿都睡着，我自己进去就好。”
她轻声说，他望住她，深黑的眼瞳更深更黑了，破晓以前神庙深处的黑，沉沉墨色里溶着阿蒙-拉的金身。
“你进去吧。”他说。
又是柽柳花开时节，她穿过淡粉色的云，发现田庄的门虚掩着。
推门进去，家里的五个奴隶都跪在院中，额心埋入尘土，光的娘亲站在旁边，疯疯傻傻，痴笑不停。
怯怯在水池边站住，她不敢进去，生怕惊动了蛰伏心头的凶兆，怕它醒转，催着噩梦成真。
怔忪间，望见焚熏乳香的烟雾飘出二楼的窗，在晨光里升腾，缭绕，逸散。
为亡灵送行的香气。
不由自主哆嗦着，眼中蒙了一层泪的壳，她的世间在盈盈波动，就要破碎。
颤颤摸上楼去，一折转，哥哥们的背影，就在前边挤挨着，杵着。
寂然无声中，听见祭司哥哥的话音，如暗流静淌，不起一丝波纹。
“……愿您跻身于拉神的随员中，沿着永生之地的东塔门出入……”
这是欢宴节祭拜时，母亲在神前许下的心愿。
泪壳悄无声息破碎，淌成一道热流，滑过脸颊。
视线里憧憧黑影向她聚拢过来，模糊一片看不清他们的脸，瞳孔中落满光影里的惨淡。
“三哥，”她战栗着问，“恶兽真的追来了？”
三儿扶住她，叹息着。
“不是的……小七……娘只是病了，没能治好……半夜里哥护送她回来的……小七……娘去往永生了……你——”
忽觉肩上一沉，话音未了，转头却看见了两地之君。
该行跪拜礼还是退开，他整个人都僵硬了。
阿蒙-拉吹散了晨曦，新生的日光随他而至，像把匕首，一刀割掉了昨天，那些许在湖心里的誓约，此刻想起，多么幻灭。
如果可以，请退回暗夜里，如果可以，请永不要天明。
“阿洛……”
“图特摩斯……”她哭着扑进他怀里，“我忘记了……那时候该为娘另点一盏许愿的……该许愿她长命百岁的……这可怎么办……图特摩斯……这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