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余存活时间：三十日。
褚云衣从梦中惊醒，全身冷汗淋漓，目光落在虚空中只有自己能看到的那一行字，眼睛有些发直。
侍剑忙挽起重重叠叠绡纱帐，担忧道：“小姐，又做噩梦了吗？”
褚云衣接过茶水一饮而尽，心脏仍在擂鼓般跳动，她狠狠闭了闭眼睛，在心里默念。
不能再等，没有时间了。
褚云衣是重生而来的。
前世她心高气傲，为了当上皇后风光无限，嫁给当今二皇子。
二皇子李诩登基为帝，她得偿所愿被封后，却在三月之后，一夜之间满门被灭。
镇守边关的父亲被诬叛国，部下砍了父亲头颅带回上京，旋于闹市日日受百姓唾骂。母亲受不住变故，当晚便悬梁自尽。
李诩说她母亲是畏罪自杀，不许敛尸，让人将她母亲尸身扔到城外乱葬岗，任由野狗分食。
其时褚云衣兄长褚云时外放潭州，父亲被杀消息传回京中时，褚云衣就暗中传信，让兄长赶紧带着家小逃走。
传信被截，隔日便送回她案前，如同明晃晃的嘲讽。褚云衣万念俱灰，却听闻朝中多位官员替兄长求情。
李诩自然不听，求情的官员前仆后继，最终李诩继位最大的功臣、新任都指挥使冯翌出面，言及褚老将军谋反尚无确凿铁证，其子褚云时为官亦清正廉洁、爱民如子，望陛下顾念悠悠众口，暂饶褚云时性命。
李诩这才松口，同意死罪可免，但褚云时革职查办，押解上京。
褚云衣如何能安心，但她被李诩禁足深宫严加看守，只能在心底向满天神佛祈祷。
神佛没有眷顾她。
隔日李诩便来她寝殿，笑吟吟告诉她，他已派出锦衣卫，褚云时绝无活着回京的可能。
褚云衣一身血都凉了。
虽生在将门，与褚云衣自小就爱舞刀弄枪不同，褚云时是个喜好读书的温润公子，进士及第后便娶了青梅竹马的大嫂，二人已育有一女，其时大嫂再次怀胎已有三月有余。
文弱书生、两岁幼女、怀胎妇人，如何能抵挡住武艺高超的锦衣卫？
李诩这是定要将她褚氏满门赶尽杀绝。
褚云衣仿佛大梦初醒，第一次睁开眼睛看清枕边人的面目，看清帝王的冷酷，看清自己的天真愚蠢。
她把自己关在寝殿，没日没夜地思考是否哪里还有一线生机。
一日清晨，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一身颓败的皇后身上，褚云衣鬓发微乱，华服起了褶皱，平日明眸善睐的杏眼爬满血丝。
目光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以及无计可施的绝望。
这时李诩推门而入，年轻的皇帝气急败坏，半点风度也无，上前径直掐住褚云衣脖颈，俊美的脸上闪过狰狞。
“褚云衣。”他咬牙切齿，“你真是好手段。”
脖颈上的力道让褚云衣呼吸困难，远山眉不由自主皱起，疲惫的双眼却一点点地，亮起微弱的光。
“陛下因何发怒？”褚云衣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雀跃。
这丝雀跃激怒了李诩，他发力一搡，褚云衣额头撞上案角，鲜血淋漓而下，映得一张美人面有些狰狞。
若是放在从前，骄纵大小姐定是要为这般折辱愤恨不已，可是短短几日未见，李诩却惊讶发现，褚云衣像有些不一样了。
虽狼狈落魄，却目光清亮，像是一株野草，仿佛只要一线生机就能起死回生。
跟从前那个蠢货简直判若两人。
李诩死死盯着褚云衣：“褚云时一家半道被人劫走，是不是你的手笔？”
褚云衣眸光黑亮，水波盈盈，看着李诩缓缓道：“陛下是说，臣妾兄长一家不但没有被您派出的锦衣卫杀死，还堂而皇之地，在身经百战武艺高超的锦衣卫手下，被劫走了？”
李诩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褚云衣笑了：“若说臣妾所为，岂不是说陛下英明神武，御下锦衣卫万里挑一，却不如臣妾一手无寸铁的深宫妇人，如此匪夷所思之事，陛下觉得可能吗？”
褚云时一家在官差和锦衣卫眼皮子地下被劫，本就狠狠打了李诩的脸，外边民议沸腾，都当是笑话来看，李诩面前自然无人敢提。
此刻被褚云衣直白道出，李诩只觉得身为皇帝的凛然威严顷刻碎了一地。
不管是谁劫走的褚云时，多半是友非敌，否则褚云时被押解上京明明凶多吉少，那人犯不着冒着得罪皇帝丢掉性命的风险，救一家必死之人。
知道兄长一家暂时无虞，褚云衣对着李诩，竟也有了玩笑心思。
反正她居深宫，李诩左右不会放过她，褚云衣只觉天地间再无掣肘，能让李诩不高兴，她便高兴。
褚云衣袅袅娜娜朝李诩拜下，轻启朱唇道：“不过虽不是臣妾手笔，却到底是臣妾故人相助。”
“故人？”
“臣妾嫁与陛下之前，是有一桩婚约在身的，陛下不记得了吗？”褚云衣笑道，“臣妾故人，就是曾与臣妾有婚约的，”
顿了顿，娇媚声线带着张扬恶意：“陛下最好的一条狗，都指挥使冯翌大人啊。”
李诩身形一僵，锐利目光如剑刺向褚云衣。
都指挥使冯翌，当今最大权臣，扶持李诩夺嫡过程中功劳最大，最受李诩信任倚重。
褚云衣少时与他曾有一段婚约。
那时冯翌还是内阁首辅家的清贵公子，一朝首辅因贪腐入狱，冯氏抄家，褚云衣一心只想嫁与二皇子，便趁他落魄无权势退了婚。
冯翌远走北地从军，几年间竟凭军功升至千户，其时李诩巡视北地，看中他的智勇，将他调入上京任提督京营戎政，继位后更是提拔他成为一人之下的都指挥使，总管一方军政。
褚云衣说冯翌替她救走兄长，自然是胡乱攀咬，可李诩生性多疑，在他心里种下一根刺，若来日君臣反目，也可稍稍解她心头之恨。
事实上李诩的疑心远比褚云衣想象得更为深重。
当日冯翌便被传进了宫。
御书房内，褚云衣被侍女收拾得雍容典雅，坐在李诩身旁，目光落在进来的青年身上。
冯翌穿一身深青色绣豹子武官朝服，峨冠博带，目光掠过褚云衣，在她额头上的伤口停留片刻，便转向李诩肃然行礼。
待向自己行礼时，褚云衣笑道：“翌哥哥何须多礼，快请起吧。”
一声“翌哥哥”，让满殿刹那间阒无人声，服侍的宫女太监都下意识敛声屏气，恨不得化成个透明人。
先不说这称呼多不合礼制，单说皇后与这位都指挥使的婚约，上京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褚氏先时煊赫，褚云衣又贵为皇后，是以为众人不敢妄议，如今褚氏一族大厦倾倒，褚云衣这皇后只怕要当到头了，生杀只在陛下一念之间。
都指挥使又有从龙之功，如今正炙手可热，褚云衣这是故意提起二人旧事，自寻死路的同时，存心让陛下不快，让冯翌难堪。
冯翌面上不显，对这句“哥哥”恍若未闻，行过礼便安静立于一边，垂目不知在思考什么。
李诩按下心头阴翳，对着冯翌倒是十分亲厚，赐座后先是东拉西扯问了些无关紧要的事，然后话锋一转道：“爱卿以为，褚氏一族谋反，褚云时畏罪潜逃，皇后该当何罪啊？”
冯翌大刀金马坐于下首，闻言眼皮也未抬半分，出口的话泛着凛冽寒意。
“乱臣贼子，谋逆当诛。”
顿了顿，又道：“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更何况皇后乎？”
李诩拊掌大笑，指着冯翌兴奋道：“不愧是朕的爱卿，此言甚合朕心！”
又转向褚云衣：“皇后听到了吧？如今褚氏谋逆，人人得而诛之，皇后竟以为，自己还有什么故人吗哈哈哈哈哈。”
笑够了，靠着龙椅懒散道：“来人啊。”
侍卫统领进来：“陛下有何吩咐？”
李诩单手撑着下颌，瞥一眼八风不动的冯翌，道：“褚氏一族谋反，传朕旨意，褫夺褚云衣皇后封号，降为庶人，择个好日子，”
声音带着几分癫狂：“斩了吧。”
侍卫统领领命，手一挥，进来两个手下，便要去押庶人褚云衣。
这时一道声音不紧不慢响起。
“陛下，褚云衣还不能死。”
“哦？”李诩含笑看向冯翌，“冯大人刚刚不是还说，谋逆当诛。”
皇帝笑得和善，但熟悉的人都能看出，他动怒了。
冯翌抬起一双朗星双目，不闪不避迎着帝王怒气，云淡风轻道：“谋逆者当诛，只是褚氏一族谋逆尚无确凿证据，此前臣于朝堂之上也曾对陛下陈情过。”
手指轻轻敲击扶手，冯翌言语虽恭敬关切，但神色淡漠，分明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若无凭证而随意杀之，不但于陛下令誉有损，更让朝臣人人自危。陛下初登大宝，朝中局势尚不明朗，不可不顾忌。”
李诩沉下脸，盯着冯翌双目，目光一寸寸逡巡，似是要看看他言语中有几分真心。
两个扭住褚云衣的侍卫一时不知所措。
良久，李诩一挥手，两侍卫如释重负，放下褚云衣出去了。
方才挣扎间额头伤口出了血，衬得褚云衣眉眼愈发明澈，她掩嘴笑道：“翌哥哥，你对我真好，只是你这般苦心，若陛下误会哥哥尚记挂着你我二人少时婚约，就是云衣的不是了。”
褚云衣不信冯翌是好心帮自己，但是能给李诩添堵，稍微离间二人，褚云衣不介意装一回痴傻。
反正李诩不会放过她，这世上无人能救她性命。
将死之人，有何畏惧？
冯翌皱眉看向她：“皇后慎言。”
“皇后？”李诩一声嗤笑，“朕说了，褚氏废为庶人。”
“死罪既无凭证，那便罢了。只是褚氏性情骄纵，不堪凤位，便退位让贤吧。”
褚云衣被幽禁冷宫，没几日便听李诩立了新后，那人竟是她的闺中密友。
褚云衣诧异，却无多少其余想法，她沦落至此，再多的阴谋背叛都能接受。
她在冷宫等着自己死期，原以为日子会十分艰难，可饮食用度虽不如皇后奢华，居然也从未苛待。
看守冷宫的侍卫更是对她毕恭毕敬，几次深夜屋外兵戈争鸣，褚云衣心知是李诩派来结束她性命的，结果次日睁开眼，竟还好好活着，院内也无半点痕迹。
一日，她收到了一封密信，寥寥数字，竟让褚云衣死寂的心燃起了一丝光亮。
“愚兄甚好，善自珍重，必救吾妹。”
那是褚云时的字迹。
褚云衣喜极而泣，她知道深宫守卫重重，救她谈何容易。
可只要褚云时还活着，她褚氏一族还有余烬，就一定不会咽下这血仇！
褚云衣死在了当天晚上。
皇宫毕竟是皇帝的地盘，冷宫侍卫再厉害，也抵不住层层叠叠的扑杀。
褚云衣被一把利剑穿心，剧烈的疼痛传遍四肢百骸，生机一点点从鲜活的身躯抽离。
死后意识混混沌沌，不知飘荡了多久，突然天地间一声奔雷炸响，褚云衣魂魄听到虚空中传来一道声音。
“想回到过去吗？”
褚云衣用尽全力，答道：“想。”
那声音便道：“大夏太初元年三月三十前，未能诛杀李诩，尔将身魂俱灭，千秋万古，四海列国，再无褚云衣。”
太初元年三月三十，是她身死的那天。
随着声音落下，鼙鼓动地，眼前天幕倒悬，江海逆流，褚云衣魂魄被大风撕裂，化作了万千碎片。
元狩九年二月廿五，上京褚府花园中，蜂忙蝶闹，花枝簇拥，春光明媚。
被一群贵女簇拥的褚云时脸上纯真笑容突然定住，纤弱双肩抖了抖，螓首低垂，半晌没了言语。
再抬起头，是一双淬火血红的双眼。
褚云衣从梦中惊醒，全身冷汗淋漓，目光落在虚空中只有自己能看到的那一行字，眼睛有些发直。
侍剑忙挽起重重叠叠绡纱帐，担忧道：“小姐，又做噩梦了吗？”
褚云衣接过茶水一饮而尽，心脏仍在擂鼓般跳动，她狠狠闭了闭眼睛，在心里默念。
不能再等，没有时间了。
褚云衣是重生而来的。
前世她心高气傲，为了当上皇后风光无限，嫁给当今二皇子。
二皇子李诩登基为帝，她得偿所愿被封后，却在三月之后，一夜之间满门被灭。
镇守边关的父亲被诬叛国，部下砍了父亲头颅带回上京，旋于闹市日日受百姓唾骂。母亲受不住变故，当晚便悬梁自尽。
李诩说她母亲是畏罪自杀，不许敛尸，让人将她母亲尸身扔到城外乱葬岗，任由野狗分食。
其时褚云衣兄长褚云时外放潭州，父亲被杀消息传回京中时，褚云衣就暗中传信，让兄长赶紧带着家小逃走。
传信被截，隔日便送回她案前，如同明晃晃的嘲讽。褚云衣万念俱灰，却听闻朝中多位官员替兄长求情。
李诩自然不听，求情的官员前仆后继，最终李诩继位最大的功臣、新任都指挥使冯翌出面，言及褚老将军谋反尚无确凿铁证，其子褚云时为官亦清正廉洁、爱民如子，望陛下顾念悠悠众口，暂饶褚云时性命。
李诩这才松口，同意死罪可免，但褚云时革职查办，押解上京。
褚云衣如何能安心，但她被李诩禁足深宫严加看守，只能在心底向满天神佛祈祷。
神佛没有眷顾她。
隔日李诩便来她寝殿，笑吟吟告诉她，他已派出锦衣卫，褚云时绝无活着回京的可能。
褚云衣一身血都凉了。
虽生在将门，与褚云衣自小就爱舞刀弄枪不同，褚云时是个喜好读书的温润公子，进士及第后便娶了青梅竹马的大嫂，二人已育有一女，其时大嫂再次怀胎已有三月有余。
文弱书生、两岁幼女、怀胎妇人，如何能抵挡住武艺高超的锦衣卫？
李诩这是定要将她褚氏满门赶尽杀绝。
褚云衣仿佛大梦初醒，第一次睁开眼睛看清枕边人的面目，看清帝王的冷酷，看清自己的天真愚蠢。
她把自己关在寝殿，没日没夜地思考是否哪里还有一线生机。
一日清晨，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一身颓败的皇后身上，褚云衣鬓发微乱，华服起了褶皱，平日明眸善睐的杏眼爬满血丝。
目光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以及无计可施的绝望。
这时李诩推门而入，年轻的皇帝气急败坏，半点风度也无，上前径直掐住褚云衣脖颈，俊美的脸上闪过狰狞。
“褚云衣。”他咬牙切齿，“你真是好手段。”
脖颈上的力道让褚云衣呼吸困难，远山眉不由自主皱起，疲惫的双眼却一点点地，亮起微弱的光。
“陛下因何发怒？”褚云衣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雀跃。
这丝雀跃激怒了李诩，他发力一搡，褚云衣额头撞上案角，鲜血淋漓而下，映得一张美人面有些狰狞。
若是放在从前，骄纵大小姐定是要为这般折辱愤恨不已，可是短短几日未见，李诩却惊讶发现，褚云衣像有些不一样了。
虽狼狈落魄，却目光清亮，像是一株野草，仿佛只要一线生机就能起死回生。
跟从前那个蠢货简直判若两人。
李诩死死盯着褚云衣：“褚云时一家半道被人劫走，是不是你的手笔？”
褚云衣眸光黑亮，水波盈盈，看着李诩缓缓道：“陛下是说，臣妾兄长一家不但没有被您派出的锦衣卫杀死，还堂而皇之地，在身经百战武艺高超的锦衣卫手下，被劫走了？”
李诩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褚云衣笑了：“若说臣妾所为，岂不是说陛下英明神武，御下锦衣卫万里挑一，却不如臣妾一手无寸铁的深宫妇人，如此匪夷所思之事，陛下觉得可能吗？”
褚云时一家在官差和锦衣卫眼皮子地下被劫，本就狠狠打了李诩的脸，外边民议沸腾，都当是笑话来看，李诩面前自然无人敢提。
此刻被褚云衣直白道出，李诩只觉得身为皇帝的凛然威严顷刻碎了一地。
不管是谁劫走的褚云时，多半是友非敌，否则褚云时被押解上京明明凶多吉少，那人犯不着冒着得罪皇帝丢掉性命的风险，救一家必死之人。
知道兄长一家暂时无虞，褚云衣对着李诩，竟也有了玩笑心思。
反正她居深宫，李诩左右不会放过她，褚云衣只觉天地间再无掣肘，能让李诩不高兴，她便高兴。
褚云衣袅袅娜娜朝李诩拜下，轻启朱唇道：“不过虽不是臣妾手笔，却到底是臣妾故人相助。”
“故人？”
“臣妾嫁与陛下之前，是有一桩婚约在身的，陛下不记得了吗？”褚云衣笑道，“臣妾故人，就是曾与臣妾有婚约的，”
顿了顿，娇媚声线带着张扬恶意：“陛下最好的一条狗，都指挥使冯翌大人啊。”
李诩身形一僵，锐利目光如剑刺向褚云衣。
都指挥使冯翌，当今最大权臣，扶持李诩夺嫡过程中功劳最大，最受李诩信任倚重。
褚云衣少时与他曾有一段婚约。
那时冯翌还是内阁首辅家的清贵公子，一朝首辅因贪腐入狱，冯氏抄家，褚云衣一心只想嫁与二皇子，便趁他落魄无权势退了婚。
冯翌远走北地从军，几年间竟凭军功升至千户，其时李诩巡视北地，看中他的智勇，将他调入上京任提督京营戎政，继位后更是提拔他成为一人之下的都指挥使，总管一方军政。
褚云衣说冯翌替她救走兄长，自然是胡乱攀咬，可李诩生性多疑，在他心里种下一根刺，若来日君臣反目，也可稍稍解她心头之恨。
事实上李诩的疑心远比褚云衣想象得更为深重。
当日冯翌便被传进了宫。
御书房内，褚云衣被侍女收拾得雍容典雅，坐在李诩身旁，目光落在进来的青年身上。
冯翌穿一身深青色绣豹子武官朝服，峨冠博带，目光掠过褚云衣，在她额头上的伤口停留片刻，便转向李诩肃然行礼。
待向自己行礼时，褚云衣笑道：“翌哥哥何须多礼，快请起吧。”
一声“翌哥哥”，让满殿刹那间阒无人声，服侍的宫女太监都下意识敛声屏气，恨不得化成个透明人。
先不说这称呼多不合礼制，单说皇后与这位都指挥使的婚约，上京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褚氏先时煊赫，褚云衣又贵为皇后，是以为众人不敢妄议，如今褚氏一族大厦倾倒，褚云衣这皇后只怕要当到头了，生杀只在陛下一念之间。
都指挥使又有从龙之功，如今正炙手可热，褚云衣这是故意提起二人旧事，自寻死路的同时，存心让陛下不快，让冯翌难堪。
冯翌面上不显，对这句“哥哥”恍若未闻，行过礼便安静立于一边，垂目不知在思考什么。
李诩按下心头阴翳，对着冯翌倒是十分亲厚，赐座后先是东拉西扯问了些无关紧要的事，然后话锋一转道：“爱卿以为，褚氏一族谋反，褚云时畏罪潜逃，皇后该当何罪啊？”
冯翌大刀金马坐于下首，闻言眼皮也未抬半分，出口的话泛着凛冽寒意。
“乱臣贼子，谋逆当诛。”
顿了顿，又道：“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更何况皇后乎？”
李诩拊掌大笑，指着冯翌兴奋道：“不愧是朕的爱卿，此言甚合朕心！”
又转向褚云衣：“皇后听到了吧？如今褚氏谋逆，人人得而诛之，皇后竟以为，自己还有什么故人吗哈哈哈哈哈。”
笑够了，靠着龙椅懒散道：“来人啊。”
侍卫统领进来：“陛下有何吩咐？”
李诩单手撑着下颌，瞥一眼八风不动的冯翌，道：“褚氏一族谋反，传朕旨意，褫夺褚云衣皇后封号，降为庶人，择个好日子，”
声音带着几分癫狂：“斩了吧。”
侍卫统领领命，手一挥，进来两个手下，便要去押庶人褚云衣。
这时一道声音不紧不慢响起。
“陛下，褚云衣还不能死。”
“哦？”李诩含笑看向冯翌，“冯大人刚刚不是还说，谋逆当诛。”
皇帝笑得和善，但熟悉的人都能看出，他动怒了。
冯翌抬起一双朗星双目，不闪不避迎着帝王怒气，云淡风轻道：“谋逆者当诛，只是褚氏一族谋逆尚无确凿证据，此前臣于朝堂之上也曾对陛下陈情过。”
手指轻轻敲击扶手，冯翌言语虽恭敬关切，但神色淡漠，分明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若无凭证而随意杀之，不但于陛下令誉有损，更让朝臣人人自危。陛下初登大宝，朝中局势尚不明朗，不可不顾忌。”
李诩沉下脸，盯着冯翌双目，目光一寸寸逡巡，似是要看看他言语中有几分真心。
两个扭住褚云衣的侍卫一时不知所措。
良久，李诩一挥手，两侍卫如释重负，放下褚云衣出去了。
方才挣扎间额头伤口出了血，衬得褚云衣眉眼愈发明澈，她掩嘴笑道：“翌哥哥，你对我真好，只是你这般苦心，若陛下误会哥哥尚记挂着你我二人少时婚约，就是云衣的不是了。”
褚云衣不信冯翌是好心帮自己，但是能给李诩添堵，稍微离间二人，褚云衣不介意装一回痴傻。
反正李诩不会放过她，这世上无人能救她性命。
将死之人，有何畏惧？
冯翌皱眉看向她：“皇后慎言。”
“皇后？”李诩一声嗤笑，“朕说了，褚氏废为庶人。”
“死罪既无凭证，那便罢了。只是褚氏性情骄纵，不堪凤位，便退位让贤吧。”
褚云衣被幽禁冷宫，没几日便听李诩立了新后，那人竟是她的闺中密友。
褚云衣诧异，却无多少其余想法，她沦落至此，再多的阴谋背叛都能接受。
她在冷宫等着自己死期，原以为日子会十分艰难，可饮食用度虽不如皇后奢华，居然也从未苛待。
看守冷宫的侍卫更是对她毕恭毕敬，几次深夜屋外兵戈争鸣，褚云衣心知是李诩派来结束她性命的，结果次日睁开眼，竟还好好活着，院内也无半点痕迹。
一日，她收到了一封密信，寥寥数字，竟让褚云衣死寂的心燃起了一丝光亮。
“愚兄甚好，善自珍重，必救吾妹。”
那是褚云时的字迹。
褚云衣喜极而泣，她知道深宫守卫重重，救她谈何容易。
可只要褚云时还活着，她褚氏一族还有余烬，就一定不会咽下这血仇！
褚云衣死在了当天晚上。
皇宫毕竟是皇帝的地盘，冷宫侍卫再厉害，也抵不住层层叠叠的扑杀。
褚云衣被一把利剑穿心，剧烈的疼痛传遍四肢百骸，生机一点点从鲜活的身躯抽离。
死后意识混混沌沌，不知飘荡了多久，突然天地间一声奔雷炸响，褚云衣魂魄听到虚空中传来一道声音。
“想回到过去吗？”
褚云衣用尽全力，答道：“想。”
那声音便道：“大夏太初元年三月三十前，未能诛杀李诩，尔将身魂俱灭，千秋万古，四海列国，再无褚云衣。”
太初元年三月三十，是她身死的那天。
随着声音落下，鼙鼓动地，眼前天幕倒悬，江海逆流，褚云衣魂魄被大风撕裂，化作了万千碎片。
元狩九年二月廿五，上京褚府花园中，蜂忙蝶闹，花枝簇拥，春光明媚。
被一群贵女簇拥的褚云时脸上纯真笑容突然定住，纤弱双肩抖了抖，螓首低垂，半晌没了言语。
再抬起头，是一双淬火血红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