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山大典、授印之礼、搬入清修殿,这几桩事撞在一起,忙得重明鸟仰马翻。

    至于他忙活什么——

    “小玉儿的调养之事、你乔迁以及生辰之礼,老夫件件挂在心头呢。”

    时影专心在纸上誊誊写写,双耳自动屏蔽了重明的邀功之语。

    重明说着口渴,一气儿饮下时影案前墨缸中的洗笔水后嘿嘿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好的纸张:“哎呀,小玉儿托老夫转交给某人的……”

    一语未毕,时影已轻飘飘施法,将他手中纸张转移至自己手中。

    重明:……

    时影展开纸张,不知读到什么,很是无奈地笑了一笑。谪仙展颜,莫若如此。重明愈发好奇,挤着鸟脑袋想看,却见纸上空空如也。

    “你二人自回山后,整日打甚么哑谜?小玉儿也是,回回叫老夫给你送信,这搞了半天,一个字也没有?”重明不解。

    时影没理会他。

    无字空信被他妥帖收入属于师玉那个信匣中,提笔几行回了一封信给师玉,也是让重明转交。

    明明蘸饱墨迹的纸张什么字也看不见——这下重明再蠢,鸟脑子也醒悟过来——关于这两小儿的事,不管多久远重明都能记起来,这,这不就是许多年前小玉儿献宝似的,给小影子寻来让他与母亲通信的法子吗,这个术法还是小玉儿道友的师姐为情郎创的呢……

    情郎?

    鸟脑一咯噔,猝不及防一种“我家白菜被我家另一颗白菜拱了”的失落感袭上心头!

    “你你你!小影子!你背着老夫对我们小玉儿做什么了?”臭美的重明披风歪了都不在意了,趴在时影案前撒泼,“不对,你这般木讷的性子……莫非,是小玉儿对你做什么了?”

    “……”

    殿内神仆来往频繁,皆在搬运摆放时影谷中住所带来的书经物品。

    时影忙于公务,懒得与他聒噪,在重明还要摸笔端墨缸敲打吵闹时便率先封了他的鸟喉,轻手挥退他凑近的脑袋。

    别看时影动作轻巧,那术法动作间蕴含的强大灵力可是不讲道理。

    重明万年鸟身被挥得差点现出原形。

    他被时影施法逼退后,堪堪攀在屋廊打了个滚儿,这才稳住身形。

    “小影子,你可真是见色忘鸟啊,老夫……不对,如果色是指小玉儿的话,老夫也是不介意你忘鸟的,哈哈哈……”

    重明鸟嘴滑舌,捏着无字书乐呵呵给小玉儿送信去了。

    清修殿和尘心殿在同一座山头,离得不远不近,重明此行却耗费了一盏茶的功夫。估计又是歪缠玉儿问东问西去了。

    时影将写处理好的公文交给侍书神官,收笔问道:“玉儿在做什么?”

    “在和夫人一起做雪寒薇糕……哎呀,渴死老夫了。”重明大咧咧飞进殿中,鸟眼四扫,抓准目标。

    神仆新换的一墨缸水又被他一饮而尽。

    雪寒薇糕?

    时影随手招来一名神仆问:“送去书画室裱的那副字画可拿回来了?”

    “回少司命,早间书画室便遣人送回了,是否要呈给您一观?”

    “嗯。”时影颔首。

    神仆躬身退下,去取字画了。

    “什么字画?”重明不甚稀罕的样子,“不会是你又倒腾了哪位文人墨画,准备晚间拿出来与连司空共赏吧?”

    他说的是晚间师玉邀大司命、四位司空及时影、重明等人去尘心殿赴她“归山宴”的事。

    “不是。”时影举起茶盏。

    “不是?九嶷山喜爱收藏名家字画的,除了你就是连司空了,难道还有第三人?”

    重明不信,怀疑道。

    话虽如此,等神仆将字画送上,他也要凑热闹与时影一同“赏”画。

    时影慢慢将画轴铺开,轴端不增不减,刚好一寸不差卧于案几之间。

    重明立于时影身后,俯下身去品鉴,嗯,这回字画不那么抽象了,不是表意抽象的山水派,倒更偏于写实细腻的工笔派。

    画上描了一方石几,两个对坐喝茶的小人,秋日秋景,枯桠上还歪头立着一只巴掌大的神鸟。

    重明越看越眼熟,越看越欣喜:“这,这不是老夫吗?”

    他指着那只鸟说。手指下移,又点点那个神情淡然喝茶的男娃娃,与那个笑吟吟的女娃娃:“这是你和小玉儿,对不对?”

    时影本以为他还想发表什么感慨,没想到他转言道:“这落笔之人是谁?竟将老夫英勇身姿画出了九分神似,老夫得不吝赞美夸夸他,小影子,看这笔触与你十分相似,莫不是你对老夫怀着爱意……”

    “这,是玉儿赠予我的生辰礼。”时影挑眉道。

    重明:??……

    哦,是了。

    重明记起,小玉儿的画技也是时影手把手教授的,不像才怪。重明视线上移,落到画布右侧题的那首诗上,再看到与时影相似的字迹,他皆波澜不惊。

    “咦,这诗……一尘不染心源净,万有俱空眼界清,闲来石上观流水,欲洗禅衣未有尘……”重明念来,总有几分似曾相识的熟悉之感,“一尘不染心源净,尘心殿?万有俱空眼界清,清修殿?”

    重明鸟眼睁大,左右张望确定没人注意这边后,挂起一副八卦的笑勾上时影的肩:“说罢,与小玉儿背着老夫到哪一步了,小影子?这都开始赠书画传情了?”

    “还远。”时影神态自若,收起画交给送完公文回殿的侍书神官,“挂起来,就挂于常见之处。”

    那侍书神官领命道:“是。”

    等侍书神官离去,重明迫不及待低声问:“还远?老夫问你,你对小玉儿表明心意了没?”

    “唔,”时影难得窘迫地顿了顿,“或许。”

    “或许?说了还是没说?”

    “两心相知,虽未言明,我此生也定不会负她。”

    “天呐!小影子,你真是根木头!此生不负?这话你说给老夫听干甚?”重明恨铁不成钢,怀疑自个儿听到了什么世上最恐怖的话语,“你没看话本子里写的吗,这世上有几个女子不爱听情郎的甜言蜜语?小玉儿舍命为夫人求药,你为她杀上茅山,冲冠为红颜,结果这么大好的机会,你说两句好听的哄哄小玉儿会掉修为吗?”

    “光用行动表达,不够吗?”时影不解道。

    “行动?你做了什么,说予老夫听听,老夫为你分析。”

    “……”时影哑然半瞬。确实,重明教授给他的法子,例如送定情信物,表明心迹,他好似都未来得及做。他垂死挣扎了一下,“玉骨……”

    这挣扎在全程围观二人长大的重名面前多么无力。

    重明痛心疾首起来:“唉,枉老夫苦读话本子给你出主意,玉骨?玉骨不是你十六岁时与小玉儿练剑过招,她不小心跌碎她的发簪,你当即便取出玉骨赠予了她么?那会儿她知你心意?”

    时影端茶盏的手顿了顿。

    “不过不要慌,老夫啊,早早就为你们选定了一个定情的好日子,”重明霎时得意地抖了抖披风,“就在不久之后的中秋佳节,怎样?”

    “山下夜市每逢节日,总是格外热闹,小玉儿喜欢热闹,你便带她去夜市逛逛,到时定情信物一送,小手一拉,啧啧啧,水到渠成啊!”

    重明犹自沉浸在自己想象出来的画面中,美得不行。

    时影煞风景地打断他:“到时玉儿要给新收弟子授课,批改课业,未必有空。”

    “诶?那学舍又不止她一位司徒授课,怎的没空?”

    “此次开山收徒颁布新典,是九嶷山历来从未有过的,敢打破旧例,除弊革新的一件大事,玉儿怎会不用心?”

    “那再怎么用心,也是要给弟子们放几日假的吧?弟子们都归家了,你们做师长的忙甚?”

    “她于法阵一道的修行远超我们,尊上已将这门课程全权交付于她,”时影掀了他一眼,“届时课务劳重,她怎会不忙?”

    “哎,”重明想想也是,“我在这九嶷山做神鸟做了万年,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这山规还有变动的时候。”

    说的正是此刻令云荒瞩目的九嶷山收徒大典。

    不知时影怎么说动大司命的,原本是为少司命开山收徒的典礼,大刀阔斧变成面向整个云荒,不分族类、血统、阶层的收徒大典。

    这则布告一出,震动云荒!

    先不说嘉兰宫中那位帝君如何作想,六部权贵率先不干了,九嶷山是空桑朝圣之地,历代帝王安寝之地,如何能让贱民踏进,辱了尊贵与圣洁?只是大司命掌管九嶷山多年,积威难撼,那些攻讦刚传进山门,便被他一手弹压,置之不理。

    除此之外,常年被打压的异族与普通子民自然是前所未有地欢欣与鼓舞,人人空前一致,发自内心朝九嶷山方向跪拜,口称“圣明”。

    圣明?

    这是对帝王的赞誉。平日谁敢僭越?

    可这当口也没人有心力去计较了。

    九嶷山收徒之严,严于登真境。君不见每年豪族权贵们想方设法送上山的子弟都只在外门修行吗?如今这次收徒,广招严收,凡有选中者,皆可入内门得神官们亲自教导两月。

    两月后结业大比,成绩优异者更可将姓名写进弟子谱中,这可是争破脑袋都抢不来的好事啊!

    文臣登阁,武臣拜将,空桑几千年来的史书,书不尽九嶷出身的名臣英将。就是山中每日懒散带弟子忘星的相司空,不也曾是一部十城权倾一时的相辅吗?

    再退一万步讲,传说那位世子殿下可正是如今九嶷山新授的少司命啊……

    “如今山下来投名的弟子挤得站都站不下,那部族远一些的可还在赶来的路上呢,只是不知,里头究竟有多少冲着九嶷山的名头来的,又有多少是冲着你来的。”重明不禁道。

    案几燃起的香盅缓缓吐出一线青烟。

    山中感受不到尘世的喧嚣,哪怕殿中人迹不绝,依旧是一派自成的空旷清远。

    “何妨?”

    时影扶袖搁笔,从容不迫翻开下一本文札,专注审看起来。

    “且看就是。”

    ……

    莫听穿林打叶声。

    何妨吟啸且徐行。

    ……

    无为斋。

    连司空与相司空也在论说此事。

    “此举是九嶷山之大变革,亦是空桑之大变革。”连司空赞叹连连,“影儿不过十八岁,竟已棋高至此,这空桑民心,怕是他不想得,也得得了。”

    “怎么?壮志凌云,热血难凉,想脱下神袍回俗世做你的守城小吏去?”相司空往嘴里扔了块豌豆黄,不着调地调侃道。

    连司空笑着指他:“相吾侪,你也不用笑话我,你不也是厌了官场声色犬马这一套才遁入山门的么?如今影儿锋芒已露,你就不想返尘世,继续做你部族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辅,施展你的抱负?”

    吾侪,正是相司空表字。

    多少年未有人称呼他这表字了。

    相司空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仍逗着连司空:“我是权势享极,见不惯王臣勾结涂炭生灵,心灰意冷才挂印而去,哪同你一般,正直到受人排挤,挤得连个小吏都做不下去?”

    “好呀你,成心笑话我?”

    “不然?”

    “我知你气不顺,”连司空笑闹过后端起茶盏,“自玉儿黎城事发,你就对影儿冷着个脸,玉儿自小亲近你,难道影儿入谷来就不是你看着长大的?公平些吧,两小儿黏糊着呢,轮不到你棒打鸳鸯。”

    “我干什么了?”相司空不忿。

    连司空不搭腔,顺毛道:“影儿一计安邦,你没暗地自豪?”

    “哼,帝王心术,我不及他,但论之后在北冕帝面前的为臣之道嘛,他还有得学呢。”

    “是是是,全靠你教,行了吧?等会儿去玉儿殿中赴宴,可给玉儿两份面子,别让她为难了。”

    “用你教?”

    “啧,相吾侪,蹬鼻子上脸了是不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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