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相无有时觉得已经把自己那副心肠修炼得“铜墙铁壁”了,反正和她那缺心眼的爹、还有总犯“善心病”的秋公子比起来,是冷酷得多。

    旧都尚在眼前,昔日的鲜血经数年褪了大半,还有层薄薄的血雾笼罩在她眼前。但她没因为故地重游而激发怨愤,还奇妙地悟出了点“宁静致远”,居然有功夫去想别人的死活。

    俞相无一口气闷完了手里冷掉的茶水。

    估计是俞锋平这些日子总在她梦里练刀的缘故。

    那张纸条传得讯实在简陋,俞相无推测不出更多所以然,打算单枪匹马地去一探究竟。她注意到花角欲言又止,正打算问他要说什么,宋铅的声音便响起。

    “那你自己当心,我们先去筑山接应其余的人,撤到别的地方,等风声过了再做打算。沿路我会留记号,你要仔细看。”

    俞相无点头,翻身上马离去。

    戮云城被围在几座城中间,从星凉都此地过去,不眠不休地跑马要两日。路上,她刻意往从前熟悉的几处“金枝酒”暗桩绕过,有的平静如常;有的却连旗都倒了,旗上沾满了恶战过后的血迹。

    俞相无心里大概有了底。

    “金枝酒”暗桩遍布各处,现下已有一部分沦陷。那张纸条就是从戮云城尚未出事的暗桩里寄出的。

    她不确定戮云城里的暗桩是否还完好,正琢磨着要怎么试探,便遇到了一个更大的难题——城门戒严。

    守着城门的除了寻常官兵,还有两队穿着红色差服的人。俞相无看不出这些人是什么名堂,不敢贸然蒙混行骗。

    她牵着筋疲力竭的马儿回头,路过了那个曾药倒过燕知春的茶棚。茶棚不变,主人已经换了,一老一少,见有人来,操着热情的乡音问她:“姑娘,来喝完茶水罢。”

    俞相无正好也想歇息片刻,便把马交给年轻点的小姑娘,多给了几个铜板,请她帮忙喂马,自己找了张干净的桌子坐下。

    她将刀横在桌上,四下一打量,这茶棚连格局都没怎么变。老汉手脚利索,也不多注意她手边的刀,上了茶便走。茶棚挂的帘子顺着风朝里扑了两下,外面的光跃进来。

    俞相无从底下的缝隙看出去,看见一双脚。

    是有客人来了。

    这位新来的客人伸手揭开帘子,那双手修长白净,俞相无想起秋径那双常常不是刻笛子、就是握笛子的手。

    下一刻,她想象的人便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俞相无拿着茶碗的手一顿,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

    秋径一身素白,墨发用一根白玉簪半挽起,面上惯常的笑无影无踪,眼眸中神采被黯淡取代。他走进茶棚,瞥了俞相无一眼便挪开视线,到另一张桌子上坐下。

    俞相无一垂头,想起自己现下易了容。

    茶棚里茶香淡淡,除了店家烧水的声音,只余下安静。秋径坐在俞相无身后,捧了一碗茶慢吞吞地喝。相识许久,俞相无很少见秋径沉默。

    就在这间茶棚里,上一回哪怕秋径也没立刻认出她,且他们那时还并不熟稔,秋径都能主动讨张椅子,笑着讲些八面玲珑的话。

    这和他们在皓歌郡城外酒肆后院中,突如其来的沉默又很不一样。那时的沉默通常是他们你来我往讲了很长的一段话,或是秋径吹完一首俞相无叫不出名头的笛曲。

    但俞相无只要抬眼看他,便能瞬间被秋径捕捉到眼神,再回她一个柔和的笑意。

    她不懂秋径笑里的意味,却总会有耳烫的感觉。

    像喝了美酒。

    俞相无将刀攥在手里,拂开乱七八糟的思索。

    她想:还是别和秋径说话了。

    戮云城里她还有事要办。

    还有,在皓歌郡扯出来几大门派混乱的账,实在很难掰得清楚。

    俞相无胸里沉下一口气,正要掀帘,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听声音来看,马匹的数量还不少。她不知这些人是否是过路的,站在帘后没动。

    侧身看去,秋径也放下茶碗站起来,手扶在腰间。

    想什么来什么。外头先是一阵刀剑相触的声音、马受惊地嘶叫,随后,动静越来越靠近茶棚。俞相无若有所觉,往后撤了几步。

    “——嘭。”

    有个人便就着这道帘门砸了进来。

    帘子极为夸张地晃动几下,被外面的人一刀劈断,悄声垂落在地。原在茶棚里忙活的一老一少闻声跑出去,被人扬刀一喝,半滚半爬地跑了。

    俞相无朝外一看,这些人和守城的人一样,穿着红色的官服。

    她无意被卷入,要顺着其中一个提刀示意她的官兵离去。

    被踹进来的人蜷在地上好一会儿,身上的血腥味已经覆盖了茶棚里的茶香。他捂着腹部爬起来,面上尽是冷汗,还是逞强举着刀。

    俞相无看着他,动作止住了。

    他看也没看茶棚里的其他人,只对着追杀他的官兵骂道:“忘恩背德之徒!”

    为首的红衣官差冷笑一声。

    “你吃朝廷的俸禄,该还的是朝廷、是陛下的恩!雁王谋逆,诛杀逆贼的明旨已下,我劝你还是把他交出来,还能留一条命下来!”不等话说完,此人提刀劈去。

    这一刀气势凛冽非常,若砍在人的身上,只怕是没想给对手留命的意思。

    站在茶棚里的人空有腔调,见这一刀过来,已遗憾地闭上眼。

    “铿!”他没等到刀落下,一睁眼,一把刀替他横住了官差骇人的攻势。

    出手的人正是俞相无。

    俞相无手腕一别,抵住刀强压着提刀的官差后撤几步,然后一翻刀,蛮横的内力沿刀刃而上。这官差听见自己的佩刀“吱吱”作响,还没收刀,就又听到极刺耳的一声“铿”,有片白刃擦过他脸庞飞出去。

    他看着手里的断刀,咬牙切齿道:“哪来的狗拿耗子?”

    俞相无没理他,回首看着私兆,问道:“宗政间死了吗?”

    她的声音一响,私兆几乎要落泪了,满心的“天不绝人”,哽咽道:“俞姑娘,救救他……”

    俞相无一点头,走了几步挡住私兆。

    前来追杀的官差有五六人,她略一打量,觉得应该能应付。只是这茶棚虽离城门口有段距离,也怕会引的官差越来越多。必得要速战速决。

    这么想着,俞相无一掏怀里,向前跃了几步,扬出一把粉末。

    红衣官差纷纷露出骇然之色,边后退边举袖捂脸,还是有咳嗽声溢出来。俞相无趁机踩着步子混入他们之中,无所顾忌地举起刀。

    其中一个勉强张开眼,见俞相无如鱼得水般穿梭着,他大胆地放下手,随即怒道:“这就是普通的沙土!”

    红衣官差被俞相无用一把沙土放倒了一半,剩下的三个还没抽出佩刀,就让一柄凝着白霜的剑晃住了眼。

    俞相无也被“秋香”剑晃了眼睛。

    她一转脚步,面前三个人轰然倒地。

    秋径轻松地收敛着内息,把“秋香”往腰间一收。脸上终于浮现了点笑意,即使在他苍白的脸色下,显得有些脆弱。他弯起眼,说:“看来我便是佩满头的香草,也成不了美人,否则与俞姑娘过命的交情——唔,就在这间茶棚里,俞姑娘却还是不愿相认。”

    俞相无只听出来他口中“香草美人”有别的意味,却不知具体指什么,总之听得心虚非常。她难得结巴,回秋径道:“我、有事要办。”

    秋径还没“善解人意”地说上几句话,私兆就踉跄着追出来。

    俞相无望了秋径一眼,暂时把他撇到一边,对着私兆:“宗政间在哪儿?”

    私兆腹部还在渗血,却顾不上自己的伤。

    “在城郊的一处院子里。”他拽住俞相无的手,“主子中毒了,现在用寻常的解毒丸压着……我们没有大夫。”

    俞相无蹙眉,就是在外面找到大夫,药材也不够,还是要想办法进城。

    “先带我去找他。别院里有没有马车?”

    私兆摇头:“我没赶得及看。”

    把宗政间安置在别院以后,追杀的人就来了,他和另外几人将官差分头引开,宗政间现在身边只守了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侍从。

    别院离此处不远。

    俞相无在外观察片刻,发现郊外不止这一处院子,相隔几丈,又另有两间。

    想来也是达官贵人在外置的院子。

    俞相无跟着私兆进了屋子,宗政间面色青白,唇微微发紫,无知无觉地缩在软塌上。她一探宗政间侧颈,脉又细又急促。她让私兆搭把手,小心翻过宗政间的身体,渡了一掌内息过去。

    宗政间眼睫颤动几下,还是归于死寂。

    俞相无:“带他进城。”

    私兆把宗政间背上了马车,俞相无和秋径在外驾车。

    秋径和俞相无肩抵着肩坐着:“我才从城内出来不久,搜查很严,怕不易混进去。”

    俞相无手握着缰绳,没有动作。

    城内戒严明显是为了逮宗政间,别说不好入城,恐怕现在从城里揪个大夫出来都不是容易的事。可别的城来去时间不说,宗政间这样决计受不了长久颠簸。

    进退维谷间,一旁别院开了后门,有驾华丽的马车驶出来。

    那马车的帘掀起又落下,俞相无下意识别开脸。

    马车“哒哒哒”往前跑,就在俞相无以为这马车不甚要紧时,这马车停了下来。

    秋径摁住俞相无的手,自己的手握住了“秋香”。

    驾车的车夫先是探头看了他们一眼,随后撩开车帘,扶了一着粉衫的女子下车。粉衫女子提着裙角,手边还捏着柄团扇,颇有风姿地走了几步,好像全然没看见俞相无和秋径的防备姿态。

    她盯着俞相无看了许久,轻摇着团扇。

    “我认得你。”

    俞相无眼神一变,手摸向车帘后藏的刀。

    那女子的眼神顺着她的动作看去,轻蔑笑道:“和我那个冤家一样,有点风吹草动,就像被拍了马腿似的,恨不得跑出十万八千里。”

    俞相无诧异地看着她。

    粉衫女子停下摇扇的手:“怎么,花角不是还安排了你给我报丧么?你却没见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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