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啊？谁啊？”
“是你哥哥吗…”
床榻上的女人睁着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可怜巴巴地叫着。男孩把药碗轻轻放下，回他母亲：
“不是。”
“家里来客人了。”
在那间黑暗的屋子里，男孩看向林早早，许久，只说一句：
“出去说话罢。”
林早早：“……好。”
男孩把林早早引了出去，一直带到了村边的田埂上。此刻已近黄昏，天光昏暗，整片大地被深秋薄薄的雾笼罩着。凄清，萧索，那么广阔的一片原野，除了他们，就再没有第三个人了。
男孩解释道：
“我弟弟妹妹到山前割草去了，他们日日给地主家割草，一个月能挣两个铜板。他们一会儿会回来，家里可能不太方便。”
林早早点了点头，有点儿震惊于男孩的年少早熟。正在她思考着该怎样介绍自己时，就又听男孩开口道：
“我哥哥…他还活着吗？”
林早早微愕：“你怎么知道我的来意？”
男孩稚嫩的脸庞上，此刻却写满了漠然：
“你的衣着谈吐，绝不是我们这样的村子里会有的，看样子…应该是京城的富贵人家。”
“我们全家上下，除了我哥，再不会有人有机会接触到像你这样的人物。”
“所以你只可能是跟我哥有关，才会到我家的。知道的内情，也总归比我们这些在小地方呆了一辈子的人要多。”
林早早隐隐察觉到了男孩对自己的防备情绪，她连忙解释道：
“我的确是为你哥的事儿来的，不过你别害怕，我不是坏人，我没有害过你哥哥，更不会伤害你们。”
“所以……”男孩看着她。
林早早道：“我跟你一样，我的家人，也不明不白地……”
她下意识要说“死掉了”，可话到嘴边，还是及时改成了“失踪了”三个字。
“也不明不白地失踪了。至今快一个月了，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他跟你哥都是在宫里当侍卫的，甚至还和你哥是很要好的朋友。”
“所以我想着，总得来你家看看，这样也许就……”
“不止是失踪罢？”男孩似乎并不想接受她的安慰，开口打断了她：
“其实您很清楚，他们都不在了，对不对?”
男孩望着她，墨黑色的瞳仁里，是某种令人震惊的坚定。他就那样看着她，仿佛一潭深不见底的湖。若用一个词汇来形容男孩当时的眼神的话，林早早觉得，是“恶狼”。
像黑暗中呲着獠牙的狼崽子。林早早还在奇怪，自己怎么会从一个那么斯文漂亮的男孩脸上看到那样的神情时，回过神来，男孩给她的那种感觉却消失了。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安静得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没了父亲，有幸跟着先生念过几个月书，从此，便记住了‘长兄如父’这四个字。”
“大哥是我们家的顶梁柱，这么多年，全家人都仰仗着他过活。要是没有他，我早不知道被饿死几百回了。”
“如今他不在了，全家上下能指望的人，就只剩下了我一个。我若是不能找到他，不能替他复仇，给他沉冤昭雪……那还有何颜面活在这世上？”
“所以，请把您知道的，都告诉我吧。”
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却能面色沉静地说出这样的话，着实令林早早既感动又唏嘘。默了半晌，她重重点了点头，道：
“好。”
接下来的时间里，林早早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包括自己和石磊的关系，石磊如何失踪，自己如何进宫质问凌薇薇，又如何在野外找到了石磊的尸首，统统告诉了男孩。
最后，她没忘记问男孩一句：
“你跟你哥哥，是不是长得特别像？”
男孩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从小到大，村里的人都说，我和我哥，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连多年未见的亲戚来了我家，看到我，都还以为是我哥一直没长个儿呢。”
林早早倒吸一口凉气：“是了…那就是了。”
“那么那天我见到的人，恐怕就是你哥哥了。”
“你见过我哥？”男孩明显十分在意，“什么时候？在哪？”
林早早只答了四个字：
“在延禧宫。”
“我是在伶妃的延禧宫见到的他。”
“那日，我为了石磊的下落，进宫质问凌薇薇。她自然是什么都不肯告诉我的。”
“从她宫里出来时，天已经黑了。我看到连廊下面站着一个人，那人身上穿着太监服饰，可身材却意外的高大挺拔，并不像寻常太监。所以我便多看了两眼。那人也好似心虚似得，我一看他，他立马便把头低了下去。可我到底还是看到了他的脸，当时没太在意，只觉得那人还挺俊的。如今看到你，我才恍然想起来，那人分明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而且年龄也能差不多和你哥对上，不是姚无期，又会是谁？”
男孩的脸色一点点地白了下去：
“那估计就是我哥了。”
“你还记得，那天，具体是哪一天吗？”
这般锥心刺骨的日子，林早早如何会忘？立时间便答了上来。男孩听罢，却是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没有再说话。
耳边只剩黄昏之际呼啸的寒风，不知过了多久，男孩才低低道了一句：
“也是从天起，我哥…就再没回来过了……”
林早早看着有些心疼，想要说些什么来安慰他。男孩却是微低着头，只给林早早看到他那冻得发红的鼻尖：
“所以，是伶妃害死了石磊，我哥作为石磊哥的好朋友，去延禧宫，是为了给石磊哥讨回公道，结果也被伶妃杀人灭口了……是这样的，对吗？”
林早早道：“目前看来，这确实是最有可能的一种答案。”
“只是…”她眉头紧蹙，“我总觉得这件事恐怕还有什么地方，是我们尚未注意到的。”
她抬起头来，问姚无涯：
“对了…你哥他…成亲了吗？”
男孩有点儿意外：“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自然是没有的。我哥若成了亲，这家里总得有点儿嫂子的身影罢？你没看到，便可说明没有。”
“不过…我哥对成亲这事儿，好像还挺抵触的……”
“他这个人就这点奇怪：明明是个全村人都夸的孝子，我娘说什么他都会听的，偏偏在成亲这件事上，却犟得要死，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男孩说着说着，似乎也渐渐意识到了不对：
“他俩吵得最厉害的一次，我娘在榻上，流着泪求他，说自己就是想死之前抱上孙子……我哥…我哥他在地上跪着，低着头一言不发，就那样，跪了整整一夜……”
“他明明知道自己那样是对不起我娘的。”
“可他还是不肯向我娘服软…连撒个谎哄哄娘，都不愿意……”
“就好像成个亲，能要了他的命一样……”
“为此，他都快成我们村的笑柄了。一个大男人，二十五六了还不成亲，像什么样子？村里人…好的时候对你是真好，可有些时候说的那些话，你也想象不出来能有多难听。”
“说他什么的都有，甚至还有人，说我哥…说我哥那方面……额，你明白吧？只是他就跟吃了什么迷魂药一样，哪怕是别人家小孩追在他屁股后头笑话他，他也只是摇摇头，一言不发地默默走开。”
男孩苦笑道：“人家说他，他是从来不懂得还击的，就跟个…就跟个傻子似得……”
林早早听了男孩的这番话，越发笃定自己心里那个大胆的猜测了。她试探性地问男孩：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哥他之所以那么抵触成亲这件事，会不会是因为他在外面……其实已经有了心上之人了？”
男孩微愕，旋即喃喃自语：
“果然是这样么…”
“其实我早就怀疑过了。这几年，他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有的时候会莫名高兴，一个人蹲在墙角里傻笑，问他乐啥，他又不说。有的时候，又会意外地伤春悲秋，连续几天甚至大半个月地闷闷不乐，一句话都不肯往外说。”
“我也问过他几次，只是他一直不承认，还让我小孩子别瞎打听，我就没再往那方面想过了。”
“可是，既然都有了心上人，为什么不能娶回来，不肯成亲呢？外人不愿意告诉，没必要连我们这些家里人也瞒着罢？可怜我娘…为了他的终身大事，可没少操过心。”
林早早告诉了男孩答案：
“他一直瞒着你们，其实只是因为，他没法说出口罢了。”
“你不觉得‘我会在延禧宫看到他’这件事，本身就很蹊跷么？延禧宫守卫森严，若非伶妃许可，平白无故地，他如何能混得进去？守门的人也不是傻子，总不至于他穿件太监服侍，就真把他当成自己宫里的太监往里放罢？”
“且我当时还注意到了一个细节：我从延禧宫正殿出来的时候，他是一副防卫姿态的。那模样就好像生怕我会对凌薇薇不利，小心翼翼地守护着，时刻准备进去护人一样。我朝他的方向看过去后，他才连忙低下头去，装出了一副寻常太监值夜的样子来。”
“所以…你哥哥和凌薇薇的关系，恐怕…真的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样简单……”
再加上姚无期失踪后，凌薇薇莫名大病一场，在延禧宫里寻死腻活的事儿，就更加可疑了。
这些话，林早早已经是在轻而又轻，委婉又委婉地对着男孩说了。生怕会伤了男孩的心，侮辱了姚无期这个死去的人。没想到…这么荒诞离奇的事情，男孩却还是平淡地接受了：
“难怪……”
“忘了是四年前还是五年前了，那个时候，我还很小。我哥哥也才二十左右，还很年轻。那时候我父亲已经去世了，家里的日子难过得很。有一天，哥哥把我拉到一边，却是变戏法似得变了一小匣银子出来。我从小到大都没见过那么多钱，问他是哪来的，他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只说总之不是干坏事来的。还让我把那小匣银子藏起来，偷偷摸摸地给家里花，总是就是不要告诉娘。因为他怕娘问来问去，他又解释不清，最后害得娘干着急……”
“现在想想，像我和我哥这样命如草芥的人，哪有法子凭空变出那么多钱来啊？估计就是那个时候，他跟那个娘娘走到了一起，人家赏他的。”
“……”林早早陷入了沉默，她觉得男孩或许不会帮自己了，“所以…”
“其实凌薇薇，也是有在你们家最困难的时候，帮过你们的……”
“你……”
“…帮过我们？”男孩讥声冷笑了起来，“所以就能用那么一小匣银子，买了我哥哥一条活生生的性命么？”
“所以就能打点县衙，不允许我们报官，让我哥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让我们一家人活生生地天人永隔么？”
“所以就能把我哥哥当条狗一样地戏耍，玩弄他的感情，侮辱他的人格，践踏他的尊严。把他浑身的筋骨全部打碎，剁烂，再朝着遍体鳞伤的他随意扔根骨头，哄得他回来继续死心塌地地，陪她玩那些个幼稚的把戏么？”
“她根本就不是真心对我哥哥的。”
“姐姐，你不知道我哥哥这些年，过得到底有多苦。”
从林早早嘴里问自己哥哥下落时，男孩没有哭；得知哥哥很可能已不在人世时，男孩也没有哭；唯独现在，说起哥哥这些年里的苦楚，男孩却是一点一点地，红了眼眶……
“你不知道，我哥这几年，其实过得很不好。他的痛苦，远远远远地多于欢乐。伶妃有没有用心待我哥，别人不知道，可我这个当弟弟的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我的哥哥，他是个老实人，他踏实、可靠、勤劳、孝顺……他本应该娶一个寻常女子，相敬如宾，儿女绕膝，平平淡淡地过完这一生。”
“可是她呢？她是宫里的娘娘，是皇帝的女人，他们在一起本来就是天理不容的。她明明什么都给不了他，也什么都不肯给他，为何还要平白无故地招惹他？”
“她若真的喜欢我哥，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无数次地让我哥那么难过？”
“她若不喜欢我哥了，为什么不跟我哥断个干净？为什么不放手让我哥过正常人的生活？为什么要在折辱他过后，又一次次地给他希望？再去把他的一颗真心，一块块的，碾为齑粉？”
男孩桃红的眼眶里，含着一汪湖水般的泪，他恨恨道：
“她其实压根就不爱我哥。”
“从头到尾，我哥在她眼里，不过都是个供她取悦享乐的玩物罢了。”
“可怜我哥哥是个傻的，他没念过书，大字不识几个。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想不明白……”
男孩一下下地哽咽着，林早早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起了他的肩膀。
可惜，这样的痛苦，她注定是无法感同身受的，哪怕她前不久失去了石磊都不能。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无比苍白，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静静地坐在一旁，陪着男孩，等着他慢慢地好起来。
而男孩也终于又一次地开了口。
他低着头，脑袋埋在双臂之间，只剩一丝破碎的声响，从衣服缝里，漏了出来：
“姐姐，你帮帮我罢。”
“我娘估计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弟妹虽小，可也能勉强给自己争口饭吃；唯独我哥哥，他不能就那样白白死了……”
“在这世上，我若不管他，就真没人能帮他沉冤昭雪了。”
“我想给我哥报仇，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求求你，帮帮我……”
哪怕是要了我的性命呢？
任由人家把自己哥哥往死路上逼，还没勇气还手的，那还配做弟弟吗？
“是你哥哥吗…”
床榻上的女人睁着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可怜巴巴地叫着。男孩把药碗轻轻放下，回他母亲：
“不是。”
“家里来客人了。”
在那间黑暗的屋子里，男孩看向林早早，许久，只说一句：
“出去说话罢。”
林早早：“……好。”
男孩把林早早引了出去，一直带到了村边的田埂上。此刻已近黄昏，天光昏暗，整片大地被深秋薄薄的雾笼罩着。凄清，萧索，那么广阔的一片原野，除了他们，就再没有第三个人了。
男孩解释道：
“我弟弟妹妹到山前割草去了，他们日日给地主家割草，一个月能挣两个铜板。他们一会儿会回来，家里可能不太方便。”
林早早点了点头，有点儿震惊于男孩的年少早熟。正在她思考着该怎样介绍自己时，就又听男孩开口道：
“我哥哥…他还活着吗？”
林早早微愕：“你怎么知道我的来意？”
男孩稚嫩的脸庞上，此刻却写满了漠然：
“你的衣着谈吐，绝不是我们这样的村子里会有的，看样子…应该是京城的富贵人家。”
“我们全家上下，除了我哥，再不会有人有机会接触到像你这样的人物。”
“所以你只可能是跟我哥有关，才会到我家的。知道的内情，也总归比我们这些在小地方呆了一辈子的人要多。”
林早早隐隐察觉到了男孩对自己的防备情绪，她连忙解释道：
“我的确是为你哥的事儿来的，不过你别害怕，我不是坏人，我没有害过你哥哥，更不会伤害你们。”
“所以……”男孩看着她。
林早早道：“我跟你一样，我的家人，也不明不白地……”
她下意识要说“死掉了”，可话到嘴边，还是及时改成了“失踪了”三个字。
“也不明不白地失踪了。至今快一个月了，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他跟你哥都是在宫里当侍卫的，甚至还和你哥是很要好的朋友。”
“所以我想着，总得来你家看看，这样也许就……”
“不止是失踪罢？”男孩似乎并不想接受她的安慰，开口打断了她：
“其实您很清楚，他们都不在了，对不对?”
男孩望着她，墨黑色的瞳仁里，是某种令人震惊的坚定。他就那样看着她，仿佛一潭深不见底的湖。若用一个词汇来形容男孩当时的眼神的话，林早早觉得，是“恶狼”。
像黑暗中呲着獠牙的狼崽子。林早早还在奇怪，自己怎么会从一个那么斯文漂亮的男孩脸上看到那样的神情时，回过神来，男孩给她的那种感觉却消失了。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安静得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没了父亲，有幸跟着先生念过几个月书，从此，便记住了‘长兄如父’这四个字。”
“大哥是我们家的顶梁柱，这么多年，全家人都仰仗着他过活。要是没有他，我早不知道被饿死几百回了。”
“如今他不在了，全家上下能指望的人，就只剩下了我一个。我若是不能找到他，不能替他复仇，给他沉冤昭雪……那还有何颜面活在这世上？”
“所以，请把您知道的，都告诉我吧。”
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却能面色沉静地说出这样的话，着实令林早早既感动又唏嘘。默了半晌，她重重点了点头，道：
“好。”
接下来的时间里，林早早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包括自己和石磊的关系，石磊如何失踪，自己如何进宫质问凌薇薇，又如何在野外找到了石磊的尸首，统统告诉了男孩。
最后，她没忘记问男孩一句：
“你跟你哥哥，是不是长得特别像？”
男孩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从小到大，村里的人都说，我和我哥，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连多年未见的亲戚来了我家，看到我，都还以为是我哥一直没长个儿呢。”
林早早倒吸一口凉气：“是了…那就是了。”
“那么那天我见到的人，恐怕就是你哥哥了。”
“你见过我哥？”男孩明显十分在意，“什么时候？在哪？”
林早早只答了四个字：
“在延禧宫。”
“我是在伶妃的延禧宫见到的他。”
“那日，我为了石磊的下落，进宫质问凌薇薇。她自然是什么都不肯告诉我的。”
“从她宫里出来时，天已经黑了。我看到连廊下面站着一个人，那人身上穿着太监服饰，可身材却意外的高大挺拔，并不像寻常太监。所以我便多看了两眼。那人也好似心虚似得，我一看他，他立马便把头低了下去。可我到底还是看到了他的脸，当时没太在意，只觉得那人还挺俊的。如今看到你，我才恍然想起来，那人分明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而且年龄也能差不多和你哥对上，不是姚无期，又会是谁？”
男孩的脸色一点点地白了下去：
“那估计就是我哥了。”
“你还记得，那天，具体是哪一天吗？”
这般锥心刺骨的日子，林早早如何会忘？立时间便答了上来。男孩听罢，却是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没有再说话。
耳边只剩黄昏之际呼啸的寒风，不知过了多久，男孩才低低道了一句：
“也是从天起，我哥…就再没回来过了……”
林早早看着有些心疼，想要说些什么来安慰他。男孩却是微低着头，只给林早早看到他那冻得发红的鼻尖：
“所以，是伶妃害死了石磊，我哥作为石磊哥的好朋友，去延禧宫，是为了给石磊哥讨回公道，结果也被伶妃杀人灭口了……是这样的，对吗？”
林早早道：“目前看来，这确实是最有可能的一种答案。”
“只是…”她眉头紧蹙，“我总觉得这件事恐怕还有什么地方，是我们尚未注意到的。”
她抬起头来，问姚无涯：
“对了…你哥他…成亲了吗？”
男孩有点儿意外：“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自然是没有的。我哥若成了亲，这家里总得有点儿嫂子的身影罢？你没看到，便可说明没有。”
“不过…我哥对成亲这事儿，好像还挺抵触的……”
“他这个人就这点奇怪：明明是个全村人都夸的孝子，我娘说什么他都会听的，偏偏在成亲这件事上，却犟得要死，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男孩说着说着，似乎也渐渐意识到了不对：
“他俩吵得最厉害的一次，我娘在榻上，流着泪求他，说自己就是想死之前抱上孙子……我哥…我哥他在地上跪着，低着头一言不发，就那样，跪了整整一夜……”
“他明明知道自己那样是对不起我娘的。”
“可他还是不肯向我娘服软…连撒个谎哄哄娘，都不愿意……”
“就好像成个亲，能要了他的命一样……”
“为此，他都快成我们村的笑柄了。一个大男人，二十五六了还不成亲，像什么样子？村里人…好的时候对你是真好，可有些时候说的那些话，你也想象不出来能有多难听。”
“说他什么的都有，甚至还有人，说我哥…说我哥那方面……额，你明白吧？只是他就跟吃了什么迷魂药一样，哪怕是别人家小孩追在他屁股后头笑话他，他也只是摇摇头，一言不发地默默走开。”
男孩苦笑道：“人家说他，他是从来不懂得还击的，就跟个…就跟个傻子似得……”
林早早听了男孩的这番话，越发笃定自己心里那个大胆的猜测了。她试探性地问男孩：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哥他之所以那么抵触成亲这件事，会不会是因为他在外面……其实已经有了心上之人了？”
男孩微愕，旋即喃喃自语：
“果然是这样么…”
“其实我早就怀疑过了。这几年，他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有的时候会莫名高兴，一个人蹲在墙角里傻笑，问他乐啥，他又不说。有的时候，又会意外地伤春悲秋，连续几天甚至大半个月地闷闷不乐，一句话都不肯往外说。”
“我也问过他几次，只是他一直不承认，还让我小孩子别瞎打听，我就没再往那方面想过了。”
“可是，既然都有了心上人，为什么不能娶回来，不肯成亲呢？外人不愿意告诉，没必要连我们这些家里人也瞒着罢？可怜我娘…为了他的终身大事，可没少操过心。”
林早早告诉了男孩答案：
“他一直瞒着你们，其实只是因为，他没法说出口罢了。”
“你不觉得‘我会在延禧宫看到他’这件事，本身就很蹊跷么？延禧宫守卫森严，若非伶妃许可，平白无故地，他如何能混得进去？守门的人也不是傻子，总不至于他穿件太监服侍，就真把他当成自己宫里的太监往里放罢？”
“且我当时还注意到了一个细节：我从延禧宫正殿出来的时候，他是一副防卫姿态的。那模样就好像生怕我会对凌薇薇不利，小心翼翼地守护着，时刻准备进去护人一样。我朝他的方向看过去后，他才连忙低下头去，装出了一副寻常太监值夜的样子来。”
“所以…你哥哥和凌薇薇的关系，恐怕…真的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样简单……”
再加上姚无期失踪后，凌薇薇莫名大病一场，在延禧宫里寻死腻活的事儿，就更加可疑了。
这些话，林早早已经是在轻而又轻，委婉又委婉地对着男孩说了。生怕会伤了男孩的心，侮辱了姚无期这个死去的人。没想到…这么荒诞离奇的事情，男孩却还是平淡地接受了：
“难怪……”
“忘了是四年前还是五年前了，那个时候，我还很小。我哥哥也才二十左右，还很年轻。那时候我父亲已经去世了，家里的日子难过得很。有一天，哥哥把我拉到一边，却是变戏法似得变了一小匣银子出来。我从小到大都没见过那么多钱，问他是哪来的，他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只说总之不是干坏事来的。还让我把那小匣银子藏起来，偷偷摸摸地给家里花，总是就是不要告诉娘。因为他怕娘问来问去，他又解释不清，最后害得娘干着急……”
“现在想想，像我和我哥这样命如草芥的人，哪有法子凭空变出那么多钱来啊？估计就是那个时候，他跟那个娘娘走到了一起，人家赏他的。”
“……”林早早陷入了沉默，她觉得男孩或许不会帮自己了，“所以…”
“其实凌薇薇，也是有在你们家最困难的时候，帮过你们的……”
“你……”
“…帮过我们？”男孩讥声冷笑了起来，“所以就能用那么一小匣银子，买了我哥哥一条活生生的性命么？”
“所以就能打点县衙，不允许我们报官，让我哥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让我们一家人活生生地天人永隔么？”
“所以就能把我哥哥当条狗一样地戏耍，玩弄他的感情，侮辱他的人格，践踏他的尊严。把他浑身的筋骨全部打碎，剁烂，再朝着遍体鳞伤的他随意扔根骨头，哄得他回来继续死心塌地地，陪她玩那些个幼稚的把戏么？”
“她根本就不是真心对我哥哥的。”
“姐姐，你不知道我哥哥这些年，过得到底有多苦。”
从林早早嘴里问自己哥哥下落时，男孩没有哭；得知哥哥很可能已不在人世时，男孩也没有哭；唯独现在，说起哥哥这些年里的苦楚，男孩却是一点一点地，红了眼眶……
“你不知道，我哥这几年，其实过得很不好。他的痛苦，远远远远地多于欢乐。伶妃有没有用心待我哥，别人不知道，可我这个当弟弟的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我的哥哥，他是个老实人，他踏实、可靠、勤劳、孝顺……他本应该娶一个寻常女子，相敬如宾，儿女绕膝，平平淡淡地过完这一生。”
“可是她呢？她是宫里的娘娘，是皇帝的女人，他们在一起本来就是天理不容的。她明明什么都给不了他，也什么都不肯给他，为何还要平白无故地招惹他？”
“她若真的喜欢我哥，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无数次地让我哥那么难过？”
“她若不喜欢我哥了，为什么不跟我哥断个干净？为什么不放手让我哥过正常人的生活？为什么要在折辱他过后，又一次次地给他希望？再去把他的一颗真心，一块块的，碾为齑粉？”
男孩桃红的眼眶里，含着一汪湖水般的泪，他恨恨道：
“她其实压根就不爱我哥。”
“从头到尾，我哥在她眼里，不过都是个供她取悦享乐的玩物罢了。”
“可怜我哥哥是个傻的，他没念过书，大字不识几个。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想不明白……”
男孩一下下地哽咽着，林早早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起了他的肩膀。
可惜，这样的痛苦，她注定是无法感同身受的，哪怕她前不久失去了石磊都不能。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无比苍白，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静静地坐在一旁，陪着男孩，等着他慢慢地好起来。
而男孩也终于又一次地开了口。
他低着头，脑袋埋在双臂之间，只剩一丝破碎的声响，从衣服缝里，漏了出来：
“姐姐，你帮帮我罢。”
“我娘估计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弟妹虽小，可也能勉强给自己争口饭吃；唯独我哥哥，他不能就那样白白死了……”
“在这世上，我若不管他，就真没人能帮他沉冤昭雪了。”
“我想给我哥报仇，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求求你，帮帮我……”
哪怕是要了我的性命呢？
任由人家把自己哥哥往死路上逼，还没勇气还手的，那还配做弟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