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属于长珩的气息散得很快，到一丝不剩的地步只经过了短短两个时辰。
桑榆没急着做什么，又逼着自己养了会儿神，才睁眼坐起身来，眼神清明，寻不出半分倦怠。
慢悠悠去寂月宫主殿时，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服饰。
瓷白的长裙淡雅，却因着裙裾的赤红莲花纹而格外亮眼，一路宫灯错落，暖黄的晕影还添了些矜贵。
当年在涌泉宫，长珩起初常常给她变出各种样式的衣裙装扮，尤其是暖色调的裙钗首饰。
有一件流霞織金裙让她印象最深，耀眼精致，仿若每日云台掠过的云彩般绚烂。
彼时，桑榆懵懂尚不知情爱为何物，纯粹地想与身侧的俊美仙君再近一点。
于是着相配的衣饰，习相似的法术招式。
而如今呢？
互相表明心迹，明明是历经了万苦的两情相悦，得之不易的花好月圆。
桑榆抚了抚肩上缠绕的藤木，萦绕的赤色灵光比第一次恢复真身后淡了很多，若隐若现间几近黯淡。
她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怔怔地想，如今再换上水云天的衣裳也好，使用仙族的一招一式也好，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了。
察觉到罕见的仙气时，东方青苍皱了皱眉，开口提醒：“小兰花在她自己房里。”
“我知道。”桑榆莞尔颔首，语气很认真，“我是来找你的。”
东方青苍抬眼，小脸笑意盈盈的，眼眸缀亮，看起来一丝忧愁都没有的天真模样，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忘川与云中君正式撕破脸后，又处理完忘川元神残缺的怨念，紧接着回苍盐海主持大局，加上与巽风意见相悖争论再三，整个人都是紧绷的。
直至这小东西站他跟前，那根安静附在她肩头的藤木亮了须臾，他蓦地想起什么。
“桑榆，你的真身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话一出，桑榆睫毛颤了颤，瞬时有种回到那段勤学苦练的日子，这人也是要么一言不发盯着她。
要么，冷不丁喊她一声，便开始阴阳怪气。
原本沉重的心绪松了道小缝隙，桑榆试探地道：“那你呢？你的业火还燃着吗？”
“……”
东方青苍脸色骤变，阴沉地起身，黑金的袍子衬得他眉眼愈发凛冽，再开口声音更是冷硬：“你到底要说什么？”
意料之外的答案。
酒窝显露，桑榆这下是真有点轻松了。
来之前的预想其实很简单，无非是两种，一种是东方青苍生气，继而避而不谈业火与她的真身。
另一种是东方青苍直接被她惹怒，拂袖而去。
可眼下，听他这句不算友善的质问，反倒更像是鼓励：这拔情诀爱的大魔头都还没生气，你个木头还犹豫什么？
不枉她在暗松林尚且五百岁还苦心救过他。
咧嘴扬起灿烂的笑，桑榆上前，觑着他的神情道：“我桑榆向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是来帮助月尊大人的。”
东方青苍：“？”
虽然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这声“月尊大人”，听得他眉梢直跳。
“我夜观星象，替尊上算了一卦……”
耐心告罄，东方青苍当机立断：“你若不能好好说话，本座现在便去抓了长珩回来。”
“小兰花是息山神女。”
平地一声惊雷。
东方青苍霎时愣住，正要问个明白，又是一道惊雷炸开。
“我可能，做不回息兰血藤了。”
东方青苍彻底僵在原地。
脑海里突然浮现那日的景象。
譬如，桑榆来之前，小兰花所在之处，祟气其实有些敬而远之的意味。
又譬如，在忘川与云中君对峙，即便是有长珩仙力的影响，也断然不会使得桑榆从半空晕坠。
他与小兰花粗略看过一眼桑榆的真身，是开满了赤色小骨朵的藤木。
还有什么遗漏了。
东方青苍盯着不远处的人。
比七瓣莲更利落的束发，更精致的衣裳，更从容的仙泽，浑身稚气都消散殆尽，那双大而圆的杏眼，也添了几分凌厉。
杀向云中君时，透着锐不可当的杀意，眉间好似有一抹赤红……
东方青苍的目光陡然滞了刹那。
便是这刹那停顿，桑榆就知道这人大抵猜了出来，龇了龇牙：“就是你想的那样。”
“我如今非仙非月，也非息兰血藤，灵火也是半灵不灵的，所以在我彻底不属于三界之前，只有一条活路。”
“息兰血藤即便是上古灵根，却早已离不开神女的灵力仙泽去供养，小兰花一日做不回神女，我便一日无法做回息兰血藤。”
两人都清楚，小兰花此时只是水云天的小仙女，要做回神女，便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可什么时候生，因何而生，无人知晓。
东方青苍当即就要辩驳。
“我不会让她出任何事。”
桑榆出声打断他，没有抬头看他，嘴角的弧度也逐渐平直：“所以我不活了。”
闻言，东方青苍就算尚未理清出路，也有些恼，没好气地呵道：“说什么疯话。”
“东方青苍，我知晓你如今业火怕是出了问题，仙月大战迫在眉睫，小兰花回仙族，就算长珩护得住她一时，可云中君那样的人，你是知道的，无所不用其极。”
“他若是知晓小兰花的身份，必然会想尽办法让她恢复神女身份，再与…与长珩完婚，获得神女之力，与你抗衡，届时你又要如何面对她？”
东方青苍哑然，斥责她胡说八道的话就在嘴边，但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因为心里跟明镜似的，只要云中君知晓小兰花的真实身份，桑榆此刻的话便是不久之后难以斡旋的事实。
只是。
他深深地看了桑榆一眼，神色复杂极了。
这小东西究竟知不知道她额间的赤红印记意味着什么。
三万年前的那场仙月之战，赤地每每催动宝莲灯时，灯身上便会浮现这等样式的赤红印记。
如桑榆所说，她非仙月也非息兰血藤，仍然留在这三界之中只有一种可能。
东方青苍忽地问道：“桑榆，诛仙台的那些伤怎么样了？”
“说正事呢怎么问这个？”桑榆不明所以地眨眨眼。
然而望着东方青苍那张写着“不回答就打一架”的脸，她还是秉着多一是不如少一事的念头，如实答道：“好得很慢，而且好了的，都…都无法痊愈。”
东方青苍眸光沉了沉。
那便是了。
桑榆失去了血藤永无损坏神性的同时，也失去了运转灯芯神力的资格。
所以诛仙台留下的伤会让她本能地抗拒坎系仙力，所以身上的伤再也无法痊愈。
短短半年不到，接连失去三瓣真身的反噬原来是这样——
桑榆一点一点地在成为那神灯新的载体，直至被锁死在神灯里，神魂堙灭。
是祭灯。
而他就站在这局之外，看她走向必死的结局。
心里生出一股难抑的悲恸，东方青苍其实清楚，桑榆在这种时候避开长珩、小兰花来找他，应当是要以最后这点时间，与他交托些什么。
只要顺着她说下去，对他、长珩、小兰花，一定是万全的圆满。
可暗松林挡在自己身前的人与眼前人重合，东方青苍沉默了半晌，还是开了口：“桑榆，你如今活着，便是在这三界内。”
“做不回真正的血藤，无法舍掉灯芯神力，又想保护小兰花，这样此消彼长下去，你想过你会如何吗？”
桑榆打量着他的表情，温声道：“我不会如何，诛仙台都活下来了，倒是你，假使小兰花的仙族身份让月族子民心生怨怼，你会放弃她吗？”
“本座此生......”东方青苍直视着她，一字一句地道，“绝对不会放弃她。”
桑榆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笑得眉眼弯弯。
她说了谎，但东方青苍没有。
念及此，她灿烂地笑开：“你既然能照顾好小兰花，我便只有一事求你。”
“替我瞒着长珩，等到尘埃落定后，也请你替我，一定要拦着他做傻事。”
东方青苍凝眸看着她，直截了当地拒绝：“本座与长珩素来不和，你若不想他做傻事，便好好活着。”
桑榆笑着没说话，转头看向窗外的天，临近傍晚的苍盐海，很像她在天极镜中看到的鹿城之景。
等长珩这次逮完容昊回来，要是能再和他去一趟鹿城就好了。
春时泛舟赏花，夏日河畔戏水，秋日听蝉煮茶，冬至赏雪相拥，她和他只是鹿城众多百姓中的一份子，他们一定会很惬意。
憧憬的光弥漫在明眸里头，被涌上来的热意取而代之，桑榆轻笑出声。
“世间万物，各有各的责任，我自命不凡要为他做一场繁华梦，那便需要承受此后命数的惩戒。”
“他总说他对我不好，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桑榆的眼泪掉下来，一滴一滴砸到莲花纹饰的裙裾。
她此生本是一眼望到头的沉寂山水，是五百年前有位仙君的一念心软，将她从命途里捞出来，拿出万般虔诚真心滋养着她。
于是榆木的魂魄也生出了血肉，懂得了爱恨。
桑榆泪眼婆娑地想，她想陪他一辈子的，等过求过，她不是为了他才来到这三界。
但每个生死关头，轮回兜转，她都是为了长珩，才这般想要留在世间。
爱到最后，却原来依旧无法圆满吗？
桑榆没急着做什么，又逼着自己养了会儿神，才睁眼坐起身来，眼神清明，寻不出半分倦怠。
慢悠悠去寂月宫主殿时，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服饰。
瓷白的长裙淡雅，却因着裙裾的赤红莲花纹而格外亮眼，一路宫灯错落，暖黄的晕影还添了些矜贵。
当年在涌泉宫，长珩起初常常给她变出各种样式的衣裙装扮，尤其是暖色调的裙钗首饰。
有一件流霞織金裙让她印象最深，耀眼精致，仿若每日云台掠过的云彩般绚烂。
彼时，桑榆懵懂尚不知情爱为何物，纯粹地想与身侧的俊美仙君再近一点。
于是着相配的衣饰，习相似的法术招式。
而如今呢？
互相表明心迹，明明是历经了万苦的两情相悦，得之不易的花好月圆。
桑榆抚了抚肩上缠绕的藤木，萦绕的赤色灵光比第一次恢复真身后淡了很多，若隐若现间几近黯淡。
她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怔怔地想，如今再换上水云天的衣裳也好，使用仙族的一招一式也好，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了。
察觉到罕见的仙气时，东方青苍皱了皱眉，开口提醒：“小兰花在她自己房里。”
“我知道。”桑榆莞尔颔首，语气很认真，“我是来找你的。”
东方青苍抬眼，小脸笑意盈盈的，眼眸缀亮，看起来一丝忧愁都没有的天真模样，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忘川与云中君正式撕破脸后，又处理完忘川元神残缺的怨念，紧接着回苍盐海主持大局，加上与巽风意见相悖争论再三，整个人都是紧绷的。
直至这小东西站他跟前，那根安静附在她肩头的藤木亮了须臾，他蓦地想起什么。
“桑榆，你的真身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话一出，桑榆睫毛颤了颤，瞬时有种回到那段勤学苦练的日子，这人也是要么一言不发盯着她。
要么，冷不丁喊她一声，便开始阴阳怪气。
原本沉重的心绪松了道小缝隙，桑榆试探地道：“那你呢？你的业火还燃着吗？”
“……”
东方青苍脸色骤变，阴沉地起身，黑金的袍子衬得他眉眼愈发凛冽，再开口声音更是冷硬：“你到底要说什么？”
意料之外的答案。
酒窝显露，桑榆这下是真有点轻松了。
来之前的预想其实很简单，无非是两种，一种是东方青苍生气，继而避而不谈业火与她的真身。
另一种是东方青苍直接被她惹怒，拂袖而去。
可眼下，听他这句不算友善的质问，反倒更像是鼓励：这拔情诀爱的大魔头都还没生气，你个木头还犹豫什么？
不枉她在暗松林尚且五百岁还苦心救过他。
咧嘴扬起灿烂的笑，桑榆上前，觑着他的神情道：“我桑榆向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是来帮助月尊大人的。”
东方青苍：“？”
虽然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这声“月尊大人”，听得他眉梢直跳。
“我夜观星象，替尊上算了一卦……”
耐心告罄，东方青苍当机立断：“你若不能好好说话，本座现在便去抓了长珩回来。”
“小兰花是息山神女。”
平地一声惊雷。
东方青苍霎时愣住，正要问个明白，又是一道惊雷炸开。
“我可能，做不回息兰血藤了。”
东方青苍彻底僵在原地。
脑海里突然浮现那日的景象。
譬如，桑榆来之前，小兰花所在之处，祟气其实有些敬而远之的意味。
又譬如，在忘川与云中君对峙，即便是有长珩仙力的影响，也断然不会使得桑榆从半空晕坠。
他与小兰花粗略看过一眼桑榆的真身，是开满了赤色小骨朵的藤木。
还有什么遗漏了。
东方青苍盯着不远处的人。
比七瓣莲更利落的束发，更精致的衣裳，更从容的仙泽，浑身稚气都消散殆尽，那双大而圆的杏眼，也添了几分凌厉。
杀向云中君时，透着锐不可当的杀意，眉间好似有一抹赤红……
东方青苍的目光陡然滞了刹那。
便是这刹那停顿，桑榆就知道这人大抵猜了出来，龇了龇牙：“就是你想的那样。”
“我如今非仙非月，也非息兰血藤，灵火也是半灵不灵的，所以在我彻底不属于三界之前，只有一条活路。”
“息兰血藤即便是上古灵根，却早已离不开神女的灵力仙泽去供养，小兰花一日做不回神女，我便一日无法做回息兰血藤。”
两人都清楚，小兰花此时只是水云天的小仙女，要做回神女，便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可什么时候生，因何而生，无人知晓。
东方青苍当即就要辩驳。
“我不会让她出任何事。”
桑榆出声打断他，没有抬头看他，嘴角的弧度也逐渐平直：“所以我不活了。”
闻言，东方青苍就算尚未理清出路，也有些恼，没好气地呵道：“说什么疯话。”
“东方青苍，我知晓你如今业火怕是出了问题，仙月大战迫在眉睫，小兰花回仙族，就算长珩护得住她一时，可云中君那样的人，你是知道的，无所不用其极。”
“他若是知晓小兰花的身份，必然会想尽办法让她恢复神女身份，再与…与长珩完婚，获得神女之力，与你抗衡，届时你又要如何面对她？”
东方青苍哑然，斥责她胡说八道的话就在嘴边，但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因为心里跟明镜似的，只要云中君知晓小兰花的真实身份，桑榆此刻的话便是不久之后难以斡旋的事实。
只是。
他深深地看了桑榆一眼，神色复杂极了。
这小东西究竟知不知道她额间的赤红印记意味着什么。
三万年前的那场仙月之战，赤地每每催动宝莲灯时，灯身上便会浮现这等样式的赤红印记。
如桑榆所说，她非仙月也非息兰血藤，仍然留在这三界之中只有一种可能。
东方青苍忽地问道：“桑榆，诛仙台的那些伤怎么样了？”
“说正事呢怎么问这个？”桑榆不明所以地眨眨眼。
然而望着东方青苍那张写着“不回答就打一架”的脸，她还是秉着多一是不如少一事的念头，如实答道：“好得很慢，而且好了的，都…都无法痊愈。”
东方青苍眸光沉了沉。
那便是了。
桑榆失去了血藤永无损坏神性的同时，也失去了运转灯芯神力的资格。
所以诛仙台留下的伤会让她本能地抗拒坎系仙力，所以身上的伤再也无法痊愈。
短短半年不到，接连失去三瓣真身的反噬原来是这样——
桑榆一点一点地在成为那神灯新的载体，直至被锁死在神灯里，神魂堙灭。
是祭灯。
而他就站在这局之外，看她走向必死的结局。
心里生出一股难抑的悲恸，东方青苍其实清楚，桑榆在这种时候避开长珩、小兰花来找他，应当是要以最后这点时间，与他交托些什么。
只要顺着她说下去，对他、长珩、小兰花，一定是万全的圆满。
可暗松林挡在自己身前的人与眼前人重合，东方青苍沉默了半晌，还是开了口：“桑榆，你如今活着，便是在这三界内。”
“做不回真正的血藤，无法舍掉灯芯神力，又想保护小兰花，这样此消彼长下去，你想过你会如何吗？”
桑榆打量着他的表情，温声道：“我不会如何，诛仙台都活下来了，倒是你，假使小兰花的仙族身份让月族子民心生怨怼，你会放弃她吗？”
“本座此生......”东方青苍直视着她，一字一句地道，“绝对不会放弃她。”
桑榆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笑得眉眼弯弯。
她说了谎，但东方青苍没有。
念及此，她灿烂地笑开：“你既然能照顾好小兰花，我便只有一事求你。”
“替我瞒着长珩，等到尘埃落定后，也请你替我，一定要拦着他做傻事。”
东方青苍凝眸看着她，直截了当地拒绝：“本座与长珩素来不和，你若不想他做傻事，便好好活着。”
桑榆笑着没说话，转头看向窗外的天，临近傍晚的苍盐海，很像她在天极镜中看到的鹿城之景。
等长珩这次逮完容昊回来，要是能再和他去一趟鹿城就好了。
春时泛舟赏花，夏日河畔戏水，秋日听蝉煮茶，冬至赏雪相拥，她和他只是鹿城众多百姓中的一份子，他们一定会很惬意。
憧憬的光弥漫在明眸里头，被涌上来的热意取而代之，桑榆轻笑出声。
“世间万物，各有各的责任，我自命不凡要为他做一场繁华梦，那便需要承受此后命数的惩戒。”
“他总说他对我不好，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桑榆的眼泪掉下来，一滴一滴砸到莲花纹饰的裙裾。
她此生本是一眼望到头的沉寂山水，是五百年前有位仙君的一念心软，将她从命途里捞出来，拿出万般虔诚真心滋养着她。
于是榆木的魂魄也生出了血肉，懂得了爱恨。
桑榆泪眼婆娑地想，她想陪他一辈子的，等过求过，她不是为了他才来到这三界。
但每个生死关头，轮回兜转，她都是为了长珩，才这般想要留在世间。
爱到最后，却原来依旧无法圆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