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明。

    桂枝儿还记得在凌河县,那客栈门头挑着一盏橘黄色的迎客灯笼。

    店小二热情礼貌,又格外有眼力劲。

    “敝人在此经营数十载,童叟无欺。”店老板摸了两把胡须,皱眉道。

    “新开的店看起来其貌不扬,却总是说客满,不肯让同行窥探一二。”

    这次上元节晚宴,定要把它的客源都拉拢过来。

    闻此豪言壮志,桂枝儿左耳进右耳出。

    奶酥倾入锅中,受热后逐渐泛起微小的白沫。她持续用木勺搅拌,以免糊锅。

    “莱城位于崤山以东,北境之南。”桂枝儿在心底嘀咕了一句,“也算是连接东鲁和镇北府的要地。”

    所以开店会选址在此?

    茶叶在锅中舒展,热气袅袅升起。

    弹牙的木薯淀粉珠上下翻滚,似潭中小鱼往来翕忽。

    最后一步,泼洒蜜糖金液,搅拌均匀。

    “此乃珍珠奶茶,用这空心的嫩竹竿吸食即可。”桂枝儿将其装入竹筒杯中。

    不谈味道,光模样就颇为新奇。

    店老板与主厨对视一眼,迫不及待地嘬了一口。

    入口之初,茶之清香与奶之醇厚先行混合。随后,甜润的蜜糖沁入心脾。

    “好喝!”二人眼前一亮。

    若说桂枝儿指点的几道卤肉硬菜尽显功底,那这奶茶更是锦上添花。

    “其制精巧,便于携行。大家伙赏玩花灯之际,手持一杯,最为相宜。”

    店老板乐得差点揪断几根胡须。

    夜色渐浓,寒风轻轻吹过。

    月光点缀稀疏的树枝,影子在地面画出奇妙图案。似霓裳羽衣起舞,又如美酒飘散云端。

    闹元宵,阖家团圆才是热闹。

    远行的游子大多在客栈中对月眺望,寄托幽思。

    “上元晚宴就要开始了!”店伙计全员出动,“各位客官,且下楼来,一同品尝。”

    敲门送礼,递上的就是珍珠奶茶。

    大多数兴致缺缺的住客,本不欲凑热闹,但被制作新奇的奶茶造型吸引住了目光。

    “小二,这是何物?”风尘仆仆的行商肤色黝黑,双眸却透着精明。

    他身着粗布长衫,腰间系的布袋装着银钱和票据。

    财不外露,约莫是大客户。

    “客官您尝尝,我们掌柜的说,就叫木犀珍珠奶茶。”店伙计不遗余力地推荐。

    木犀先生亲手熬制,当属精品。

    行商端起竹筒杯,杯沿轻触嘴唇,小啜一口。

    “味甘若饴,不错。”他微微眯起眼睛,用吸管吸起一颗木薯淀粉珠,“咦?这是……”

    珍珠圆润饱满,裹着奶茶的香味,在齿间释放。

    行商先是一愣,紧接着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有条不紊地咀嚼着。

    “瞅着新奇,给我们也来一杯。”在此歇脚的侠客,伸手招呼道。

    他们男女几人,英姿飒爽,腰间各配着一把长剑,剑鞘上似乎还刻着师门标志。

    行走江湖,对这新鲜事物颇为好奇。

    店伙计面色含笑,麻利递上。

    女侠迫不及待地吸了一口。

    味香馥郁,清茶与奶酥交融,醇厚相谐得柔滑中又跳出几颗珍珠,饮罢犹觉口齿留香。

    “师兄,咱们且下楼,看看这上元晚宴!”

    客栈大堂,有卤肉飘香,有吟诗赏月,有五湖四海共聚一堂。

    远离无尽的喧嚣,王蒲独居一隅,把《春秋公羊传》从包袱匣子里取了出来。

    纯灰蓝色的书衣,略微发黄的书签上印着古雅的书名。

    剪裁书纸的刀法圆润,墨迹粲然夺目。

    一望便知,是上好的珍贵藏书。

    作为学堂里年纪最小的秀才,老先生将这本书赠予他,愿他笃志于学、业有所成。

    “先生,有负您的厚望了。”王蒲长叹一口气,“涉入学途,方知此路遍布荆棘,难通锦绣之境。”

    他翻开书本,手指摩挲书页。

    公羊传讲微言大义,从“据乱世”,到“升平世”,再到“太平世”。

    王蒲原以为,自永靖元年天子扫清寰宇以来,五谷丰登、万民乐业,当属太平世。

    “可这是弟子第三次赶考路过莱城。”王蒲摇了摇头,“一年不如一年。”

    他喃喃自语道。

    “穷则变,变则通!”一个干脆利落的声音接言道。

    “先生。”王蒲连忙将手中书卷仓促置于一旁。

    他起身后,没有拄拐身姿不稳,双手恭敬地交叠于身前行礼。

    桂枝儿摆手示意不必多礼,反倒目光温和,鼓励他畅所欲言。

    王蒲踌躇片刻,一咬牙。

    他索性从承朔二年春的瘟疫,讲到了前几日遇见的山匪。

    从道听途说的岭南进兵侵袭,讲到亲眼目睹的增收田赋与税银。

    越讲越是心惊肉跳。

    “先生,您说如今的大梁,还算盛世年景吗?”王蒲身子僵硬,牙齿打颤。

    此言若被有心人听去,莫说科考,小命恐怕都难保。

    但他偏想发问。

    在这热热闹闹的元宵节,在烛火的映照下,他面容清秀,带着几分儒雅书生气。

    眼眸里跳动的却是不甘。

    “居安思危。”桂枝儿没有明确答复,也并不责备。她伸手拍拍王蒲的肩膀,安抚他坐下。

    观今鉴古,封建王朝的兴衰交替是不可避免的。

    桂枝儿开口,声音清朗:“盛世,子民繁衍,人多了就要吃饭。”

    她吐字清晰,一言一语似珠玉落盘,用最简洁的方式讲述道理。

    “一亩地又能产多少粮食?”桂枝儿点明关键,“兼之豪绅吞并土地,原有的地,根本养不活增添的人丁。”

    正所谓“官逼民反”,吃不上饭的贫民要么死亡,要么反叛。

    她踱步至窗前,手指轻轻搭在窗棂上。

    “吱呀” 一声,随着窗户被推开,街头巷尾的欢闹声在耳畔轰然炸裂。

    妇孺老幼,皆手持上元花灯。雀跃小儿们,蹦跳着穿梭在人群间。

    有憨态可掬的兔子,有花瓣舒展的彩灯。

    客栈内,行商与侠客喝酒划拳,嘴里不停叫嚷着。

    若与他们说,大厦将倾,只会被人嗤笑得了癔症,或是被报官抓走。

    达奴人也好,山匪也好,都成不了大气候。

    只要莱城大门不破,就说明此地坚实、可靠,纵有危机,也还离得远……

    而此时,上百公里外的镇北府。

    有人不谋而合,同样盘算起了人头税与田赋税的问题。

    明月高悬,庭院中干枯的树枝,舒展着瘦骨嶙峋的枝桠,在地面投下张牙舞爪的暗影。

    檀木桌椅摆放有序,冷风带着丝丝凉意。

    “把盘子都撤下去吧,现在谁还有胃口吃。”大腹便便的豪绅霍然起身。

    他嘴唇颤抖,两撇小胡子亦跟着上下跳动,好似受惊的耗子。

    气氛愈发紧张。

    “张员外莫急,新政只干系中心府城,还轮不到我们凌河。”身材颀长的干瘦老人抿了口茶,勉强压住内心的惊惶。

    “贤兄,只怕唇亡齿寒啊!”大腹便便的豪绅拍案而起,“他想青史留名,动的却是我们的田亩。”

    无怪张员外急迫。

    那中心府城的刘善渊刘知府,新官上任三把火。

    竟敢在税收上做文章!

    发布通告,要按实有土地征收税费,让匿田者速自首,坦白则宽宥。

    有抗拒、隐而不报之人,一律严惩。

    “听说,给刘知府打点金银,他的管家照收不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话语带着浓浓怒意。

    “可实际清查的时候,却丝毫不肯包庇。”

    大腹便便的豪绅冷笑着。

    原本保养得宜、油光水滑的嘴角,此时向下耷拉,撇出一个难看的弧度。

    在他看来,刘知府还不如上一位。

    起码人家马知府知道共赢,收钱就要办事。

    “真逼急了,咱找京城的靠山闹去,上达天听!”大腹便便的豪绅猛地坐回雕花木椅。

    厚重的椅子发出 “嘭” 的一声巨响。

    “老弟,消消火。”

    身材颀长的干瘦老人尴尬地放下茶杯。

    “咳,咱凌河多少年没出过人才了,京城还真没人撑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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