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排练了近三个月,终于到了正式演出这一天。

    整个舞剧团都处在高度紧绷的氛围,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积郁,诡异地弥漫在冗长的走廊上,波诡云谲。

    各个训练室外四周都有三三两两的团友在暗暗低语,或聚集成堆在议论些什么,冷风从左右尽头两侧通风窗户吹进,裙纱在风里乱舞,却怎么都吹不散他们。

    黎宿是第一次参演这种大型演出,中午到舞剧团时,杨玉洁专门把她叫到办公室,沉声静气地给她做心理工作,说了很多激励话,大概意思是让她不要紧张,好好表现,珍惜握在手中事关前途和命运的机会。

    “一个刚进舞团的新人,凭什么能拿到演出名额?”

    “还能为什么,当然开了后门呗,且还有团长给她撑腰,有什么是她拿不到的。”

    “见到前辈也不知道打声招呼,拿过国奖的人就是不一样啊,这架子端的比谁都高。”

    “这种人就是不教训不懂规矩。”

    黎宿一出办公室,这些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的身上,阴恻恻的打量她。

    自她入选跨年演出组建队,类似这样不同程度的批斗场景已经不是第一次上演了,黎宿像往常一样,一个人目不斜视地走向自班,身板挺直,下巴与脖颈保持优美孤傲的弧度,那些砸向她的闲言碎语她一个都不接。

    直到听到这样一句话:“她都能跟郑轻墨那种害人残疾的凶手成为好姐妹了,她能是什么好货色。一丘之貉。”

    原本不快不慢地步伐停下,她朝说这话的人看去。那人接触到黎宿投去的眼神愣了两秒后,刻意摆出一副‘我就是要当你的面说你的坏话,你能拿我怎么样’的拽坏腔调。

    其他人看到黎宿疑惑地轻微皱眉,有些不可置信却又讽刺地说道:“她这是什么表情,不会不知道自己好姐妹都做过哪些光辉事迹吧?”

    “噗——”一声毫不掩饰地嘲笑,“看来真是被瞒得不轻啊。”

    “没看出来郑轻墨这么在意你呀?黎宿。”

    “哎呦,要是这样说,就搞得好像我们是坏人一样,在这里刁难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新人。”

    “我们小黎同学是新进舞团的,原先也不生活在上京,她不知道一些事情也是正常,都说她干什么,闲的啊,影响到她晚上演出了怎么办?就这么想取代她的位置?”

    肩上忽然搭上一份重量,陌生的女生对着看好戏,想闹事的那些人说完这一句类似为她‘洗白’的话,而后揽着黎宿的肩就往想往前走。

    黎宿身形不动,面上的冷意混杂着警惕,女生嚼着口香糖,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似地长‘哦’了一声,把手从黎宿的肩上拿下来,还刻意摊开双手往后退了一步,非常浓重的阴阳怪气道:“看来我们小黎同学是慢热型的,不亲人,也不喜欢跟人接触,这没关系,我们都懂,都理解,来日方长,不急,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熟悉……”

    黎宿不理会他们,继续往前走自己路,刚走出两步,身后那个女生一声冷嗤从嗓间溢出来:“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东西了,给脸不要脸,不过是个走后门进来脏的玩意儿,装什么高岭之花,最终下场还不是被人睡。”

    黎宿再次在这阵喧嚣的风暴中心里无声停下脚步,廊道内一双双眼睛都盯着她,有猜忌,有艳羡,有嫉妒,她回身面向那个比她年长几岁的女生,动作淡又雅。

    女生高傲环起臂,身后站了不少人。

    黎宿轻扬起一丝凉薄的微笑,在所有人意料之外,无谓而淡然地回击了一句:“师姐深有体会,我自然比不上。”

    “你说什么?!有种你再说一次。”

    一副要冲上去撕了黎宿的模样,身后的女生在她动步时,拦:“心可,心可,千万别冲动,她晚上要演出!”

    黎宿头也不回地走。

    院团里人很多,多半是天赋型选手,可真正有机会出名成星的人却很少很少,平均每周都会有人因为各种曝光名额上演三到四次明争暗斗的撕逼戏码,只要不闹出人命来,院团高层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视作为团友间的小打小闹过家家,各显神通,不足以让他们上心。

    但要是在大型节日晚会这种关键时期闹出了上不得台面的事,从而影响到整个舞团及团友的声誉,上面对闹事人的处理方式快准狠,连翻身的机会都不会给对方,直接掐断。

    听说是因为有过这个血淋淋的先例,造成了不好的影响。院团被多次警告处罚整治后才有现如今的风平浪静,没有人敢在明面造次,即便有人对朝夕相处的团友再不服,再嫉恨,再倾羡,也要为自己的前途干忍着。

    背地里怎么来,都不管。

    所以这个圈子有多乱,多脏,大家都心知肚明,到处可见人性的险恶。

    每年的跨年演出,不像平时那些掺杂商业或广告性质的活动,院团高层很重视,临出发去大剧院前又开了半小时会,直至上了大巴车,黎宿都没见郑轻墨。

    查看手机,三个小时前给郑轻墨发的信息仍未得到回复。

    倒是谷枝在下午第二节课那个时间段有发过一条信息告知黎宿:“黎宿……很抱歉,晚上我们不能去看你的演出了。那两张票我以你之名送给了二班的李比斯和郑依。”

    意料之中。

    “好,没关系,下次还有机会。”

    黎宿手指在键盘上打字,手指刚按下发送键,白凤就在她旁边空出的位置坐了下来,肩膀处的毛呢大衣相碰,一白一橙,色调对比鲜明。

    黎宿提醒:“不好意思白凤,这位置是留给轻墨的。”

    “留给郑轻墨?”

    白凤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看着黎宿,双肩耸动笑得厉害,过道对面座位那几个跟她玩得好的女生也跟着笑。

    “黎宿,你不会不知道她每次去演出都是家里送的吧?”

    黎宿垂下眼,她不知道。

    与郑轻墨有关的很多事情,黎宿都不知道。

    女生们讲话声此起彼伏:“她怕死我们害她了,哪敢在演出前跟我们见面?”

    “她就是有那个被害妄想症,哦,不对,应该是坏事做太多了,虚的!”

    “你们猜她怕鬼吗?”

    “鬼有她可怕?”

    “哈哈哈哈哈!”

    “诶,黎宿,听我们这样说你朋友,你会不会生气呀?挺想看你生气是什么样子的,听说今天柳心可那帮人堵你,你呛回去了。”

    “话脏总比人脏好,这个道理我们的大学霸怎么会不懂呢?”白凤阴里阴气地说。

    车子启动时,车厢轻晃了一下,杨玉洁从前排往后排走清点人数,女生们意犹未尽的收敛起音量,凑在一起小声说话。

    白凤也笑够了,身子靠近黎宿,把黎宿一边耳机拿下,黎宿从窗外收视线,白凤的脸距离黎宿的耳朵很近,她低低地在她耳边说:“黎宿,你这么干净,我都有些许不忍心郑轻墨把你弄脏。”

    而后,慢慢地将她放于膝上的手背翻过来,把耳机放进她的手心,接着正身,话锋飞快一转:“黎宿,你用的什么香水?很好闻诶。”

    “对,我早之前就想问你了黎宿,你用的香水能不能推我?”

    前面在热聊的女生闻言回头,黎宿将耳机塞回耳朵,靠着椅背闭眼,说:“自调的。”

    “那就是没得买咯。”

    女生撇嘴,跟白凤对视一眼,两人都无语耸肩。

    跨年晚会七点半开幕,七点前观众与受邀嘉宾就伴着舒缓的前奏音乐陆陆续续进入灯光柔和,高雅典致的观众厅。

    而后台化妆大厅一片亮堂,演职人员走来走去,郑轻墨掐点到,身上穿得居然是校服,外搭的那件排扣翻领大衣是某奢牌当季新款。

    陪同她一起来的有她的母亲及她母亲的经纪人,还有她母亲的专属化妆师服装师和专属摄影师,阵仗很大,他们进来时,一众人纷纷让道,然后齐刷刷问好。

    郑母毕竟是舞蹈界著名人物,她一出场,前去招呼的人络绎不绝,就连平时最厌恶郑轻墨的白凤也去跟郑母合影,场面功夫得了,极懂圆滑世故的在郑母和其他几位业界翘楚面前说尽阿谀奉承的巴结话,嘴甜得不行,惹得那几位一阵浅笑。

    站位在最边上的杨玉洁还看热闹不嫌事大,明知郑轻墨与白凤间有化解不开的私仇下,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郑轻墨多向白凤学习。

    明晃晃是在试探她遇事的反应态度。

    可郑轻墨并未没发觉,明媚的脸色阴了下。

    碍于现场大人物多,关注率太高,各家摄影师又在拍,郑轻墨在郑母的话语提醒里,才后知后觉地将臭脾气和反感情绪彻底收起,表现出一副虚心受教还跟白凤姐俩好的模样互拍肩膀,可她从眉梢到眼底里对白凤的怨忿与不屑究竟还是没藏住,太明显了。

    相比,白凤伪装的比她好太多太多了,不愧是出道两年的‘老戏骨’。

    黎宿将一切看在眼里。

    那方大人物们在寒暄攀谈,这方无名小卒在窃窃私议。

    郑轻墨注意到黎宿那会儿,化妆师刚给黎宿上完妆,她隔人群看黎宿从化妆位上起身,手机搁放在耳边,正要走,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缓缓回眸与她对望。

    郑轻墨在刹那怔愣了一下,郑母随着她的视线看去,不巧,那瞬黎宿刚好转身。

    就这样,一个被周围人簇拥着进独立化妆间,一个安静从共享化妆厅离去。

    演出很顺利。

    后台花团锦簇,没有一束花是属于黎宿的。

    在十二点来临前一个小时,杨玉洁提出了幕后会餐活动。

    那会儿已经谢幕挺久了,郑轻墨郑已跟随郑母离开,过程没得闲与黎宿说上一句话。

    “什么背景?确定靠谱吗?多少岁啊?姓陈是吧?”

    “开什么玩笑,我们上哪知道他多少岁?郑轻墨她妈都带她赶去认人了,能确定的是姓陈那个在圈里的身份地位应该挺高,手上至少有郑轻墨想要的资源。”

    “这种节点发起邀约的,还不设门槛,主人公哪里会是个着调的,你们别太抱希望。”白凤是个清醒的人。

    “欸,对了,黎宿,你待会争气点,我们这中间除了郑轻墨有她妈给她保驾护航,估计也就只有你和白凤能从他们手里拿点东西了。”

    “黎宿需要吗?”

    白凤与黎宿相视一眼,前者拿着睫毛膏,上过妆修饰的眼睛流转着精明,心里自有算盘的模样。

    从她们兴奋的热聊谈论里,黎宿得知待会儿参与会餐活动的人员不止舞团里的,还有别的一些商场上的‘闲散’人士,总之太杂。

    “我不去。”黎宿说。

    “猜到了。”白凤嘴角扯开一抹笑意,继续对着小镜子刷睫毛,“指不定你家的底子比今晚姓陈那个要厚实多。”

    看着这些女生互相传递眼色,嘴角勾笑,一副‘我们早从你进舞团那刻就把你身份摸清了,你不用再藏着掖着了’的表情。

    黎宿透着倦色的眉心微蹙。

    她们果然知道。

    不然凭好人缘的白凤和郑轻墨那‘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水火关系,黎宿身为郑轻墨的好友兼新人,夹在她们中间,能不受干扰一直到这次演出顺利结束,无非是她们忌惮几分她身后的家世。

    能在共处一室时,跟她好好说话,也是看在她身后家世的份上。

    都是一群聪明的女孩啊。

    黎宿跟杨玉洁说不去参加会餐。

    杨玉洁把她拉到人少的角落,低声劝,嗓音里透有难以忽视的胁迫:“黎宿,别怪老师说话难听,一直待在清高怪圈里对你的前程没有好处。你知不知道今晚你登台亮相,有多少资本看上了你?我给了你这么好的一个亮相机会,你要把握好,别不……”

    “杨老师,”黎宿果断利索地打断杨玉洁的话,面色和话语一样清淡,“谢谢您的好意。实在抱歉,我得回家陪家人跨年,他们在等我。 ”

    适当地拿出家人当保护罩,能让自己避免名利场上不必要的麻烦,未尝不可。

    杨玉洁混迹在这个圈子这么多年了,自然是个识时务者的人,几乎在黎宿搬出家人那一秒就什么懂了,再赏识她,再器重她,再想要她红,也要看途径,看她愿不愿意。

    黎宿她愿意,事则顺。

    若是黎宿她不愿意,身为人师的她还明知故犯拿出一贯‘为学生前途着想’的行事手段,变相强迫她游走于各种与利益牵扯的场子之间,那就是知法犯法,半只脚进监狱了。

    无论外界风言风语再怎么说慕之和不受宠,在母家中毫无地位可言,就算嫁了个穷乡僻壤出来的小子,她原身的身份也不会变,仍是解家的女儿。

    而黎宿,是解家的外孙女。

    解家那般深严的门庭,实打实的权贵之家,不是一般人惹得起的。

    掂量完轻重,杨玉洁压下涌上心头的那股气,伸手沉重地拍了拍黎宿的肩膀:“抱歉黎宿,刚刚是老师说话太过激进了,你是个好苗子,有灵气有慧根,外形条件更是优越,老师也是想你能够早些发光发热,我们这行花期最盛也就是这几年时间……”

    说着,无奈叹息:“来日方长,以后还有的是机会,今晚你就先回去吧,路上小心,到家了发短信给我报平安。”

    黎宿双手空落地走出大剧院,室外风大雪冷,她独自一人站在欢快的人群中,打车回隐园。

    跨年夜各个环线街道都堵车,各处尽是灯火通明,各色霓虹渲染着夜景。

    十二点整的时候,黎宿听到了夹在车鸣里的钟声,从不远处的鼓楼传来,随即车窗外热闹沸腾。

    “新年快乐啊,小姑娘。”司机师傅从后视镜看她一眼,笑着祝福道。

    握在手中的手机始终安静落寞的黑着屏,黎宿侧头看车窗外飘着细细的小雪粒和走动的人流。

    闻言,目视前方微微笑起:“新年快乐。”

    话落的那秒,手机振动,屏幕来信亮起,黎宿垂眸看,屏幕光照亮她淡如雾的眼睛。

    界面显示来信人:詹长庭。

    ——‘新年快乐,黎宿。’

    在认识的人里,没想到詹长庭会是第一个在零点整给她发来新年祝福的人。

    还在看着这条祝福信息发怔,没滑屏开锁,接着,又弹出一条詹长庭发来的微信。

    ——‘要不要来我家看猫?’

章节目录

朝雪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妫媞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妫媞并收藏朝雪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