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沐日,沈纵从学堂回了沈家。

    “季玉澜。是季家那女娘么?”沈母听沈纵讲起那门婚事,不禁蹙眉。

    沈纵没说话,算作默认。

    沈韵端认得这位女娘,但已是往事。

    那时沈纵年纪尚小,沈家虽世代从政,却多是些小官,家世相当的邻户便是季家。

    她带着六岁的沈纵,去参加季家这位小姑娘的周岁生辰宴。因在学堂名列前茅十分有名望,沈纵从小便众星捧月。

    一些原本不打算来宴会的人,一听沈纵在此,也带着自家儿女来找沈纵打好关系。

    故而这场宴会,本是季家小姑娘的生辰宴,大多人却因为沈纵冷落了季玉澜。

    季玉澜也不恼,没什么小孩子气,只是默默看书写字。

    直有沈纵注意到她,悄悄甩开那群巴结他的人,拉着她的手去看季玉澜。她夸季玉澜生得可爱。

    季玉澜平淡地道:“多谢。”

    后来,沈韵端带着儿子去找季家送礼,算是上次生辰宴,害得大家冷落季玉澜的赔礼。

    季玉澜不卑不亢,她热切地朝她问话,她也礼貌地尽数回答。

    两家情谊渐长,沈纵与季玉澜一同在翰林院学习,虽因年纪不同,而各自分开。但下学时,沈韵端有时亲自来接沈纵,也总能见到季玉澜的身影。

    一问才知道,是他常常帮着季玉澜温习功课。

    小姑娘穿得像朵将开未开的海棠,神色却是淡淡的,疏离的,面对沈纵时又偶有变化。

    沈纵也总会问她些季姑娘的事

    例如“季姑娘喜欢什么?”;例如“季姑娘家中排第几?”;例如“季姑娘和谁亲近?”

    到两人年纪已不适宜日日亲近时,沈纵又常常找起季玉澜的弟弟——季知德。

    但沈韵端知道,这些都是小孩子心思,他哪次找季知德,眼神离开过季玉澜。

    于是某日,她问沈纵,愿不愿与阿澜订亲。

    沈纵未吭声,回到家却在睡梦中,无意地频频点头。

    不曾想,那是沈家与季家最后一次相见。

    如今再逢,沈家已是身居高位的那个。

    “七郎,你确定要与季家那姑娘结亲?”屋外传来沈衍的声音。

    沈韵端喊他进来,就见沈衍大步跨入屋内。

    沈衍习武,平日便不拘小节,行事大大咧咧。沈韵端对此没少下心,但孩子大了便管不住,她干脆放宽许多。

    沈纵还在行书的笔一顿,他停笔:“是。”

    “你居然要和季家订亲!季家薄情,分明曾有交集,却早已忘却。”沈衍气得捂住胸口。

    “如今见你身居高位,便赶忙攀附。季玉澜分明对你并无这个情谊,却为嫁而致流言四起。”

    “毁了你清白作风不说,若不娶还难以收场。”沈衍眉毛扬起,数落了一堆季家的不好,最后得出结论,“一家实在小气派。”

    沈韵端并未反驳沈衍的话。

    季家当年飞黄腾达后,的确对沈家置之不理起来。季小姑娘不曾再见过沈纵,沈纵又比她年长,先一步在翰林院习完课程。

    因此那在几年的时光里,沈纵三番五次去找季玉澜,就是不见人影。

    她知季小姑娘虽并非没有心气,但也不会是会做出此举的人,故而她猜出是季家阻拦,便让沈纵不再去寻,安心读书。

    直到如今,沈家比季家更胜一筹,季家便把季玉澜急忙推给沈纵。

    “说不定季家还记着这回事,只是没脸皮子再提起,那季玉澜呢?她岂会不知?又如此巴结你,简直——”

    “不可妄加定论。”沈纵终于开口,却把沈衍气个够呛。

    “真是满嘴的儒学理论惯坏了你!”沈衍走上前去,欲看沈纵写到一半的究竟为何物。

    这一看,却愣住。

    居然是聘书。

    红底黑字,墨水掺金,在日光下照得耀眼。

    【金风玉露,浮云一别,流水十年。】

    沈衍的目光停在这一行划掉的字上,发觉沈纵改为了【倾盖如故】。

    “分明是白头如新,你却说倾盖如故?七郎,我怎没见你平日行事如此窝囊。”沈衍被气笑,离开了沈纵的书房。

    沈韵端叹气,紧随其后。

    书房内只剩下沈纵一人,静静地研墨,写字。

    沈衍说得没错。

    明明是白头如新,却只敢说倾盖如故。

    *

    休沐日时,季玉澜收到了陈家的探花宴邀请。

    这份邀请并不稀奇,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几乎都收了个遍,季家与陈家交好,里头的人自然包括她。

    而探花宴的主办人正是陈家六娘,她前世便对自己冷言冷语,笑自己未在陈家生出孩子,甚至连房都没圆。

    而那位陈家五郎,她的前夫,想必也会在场。

    这趟探花宴,季玉澜若不去,才是叫陈家稀奇,何况,这场宴会上,有她要找的人。

    *

    探花宴上,梨花纷飞。陈家五郎独揽大座,位列正中。

    季玉澜再次见到陈既昼,他爽朗一笑:“许久不见季家二娘,幸会。”

    她没给他甩脸色,却也没给他好脸色,只是点头略过他的话,并不放心上。

    一旁跟随季玉澜而来的季知德,反倒抬头朝陈家五郎打了声招呼。

    众人酒过三巡后,便赏花作诗。

    但这些大多属于男子文人,季玉澜心觉无趣不愿参加,却被季知德拉了拉衣角,小声道:“弟弟才干一般,姐姐可否帮忙提点一两句。”

    季玉澜笑了。

    上辈子她也参加了赏花宴,季知德求她帮忙,她亦帮了。

    可能帮一时,不能帮一世。季知德打小便在学习上不如她,却因为是男子而能考取功名,继续研读。

    他甚至要时常找她探讨功课,才考取到进士,为此耽搁了不少她的时间。

    于是季玉澜果断摇头拒绝:“身为文人,自然要有独裁风范,岂能如此。”

    季知德被扫了面子,心底总归有些不舒服,却不恼怒,只是点头默认了她的话。

    这也是季玉澜不讨厌季知德的原因。

    他虽爱耍小聪明,性子总归是好的,而非季宗明那般。

    轮到季知德作诗时,没有季玉澜的帮助,他却发挥得恰到好处。不至于落下风,也不会抢了陈家人的风头。

    季玉澜算上前世,对比季知德,也是多吃了十余年饭的人。见季知德发挥得不错,她便先一个夸赞,引来众人附和。

    而后,众人各自散成部分,去往不同的地方赛马采花。

    季玉澜并未与季知德继续待在一起,而是去了采花的地方,因柳熙也在此。

    四月芳菲,梨花正盛。

    柳熙见她过来,便热情地道:“我方才不愿在饭桌上插嘴,怕你没瞧见我,如今正找你呢。”

    季玉澜轻声问:“你家表亲陈夫人在吗?”

    “我家二姐自然在的,我带你去寻。”她拉起季玉澜的手便往前走。

    陈家四郎的夫人,柳熙的二姐,是前世在陈家唯一对她心存善念的人。

    并且,陈家四郎,是刑部侍郎,掌管多个案件。

    若是她能借此查看陈家人管的案例,后续借沈纵知道陈家的手段,便能看出陈家做的腌臜事有何先例,先一步提防着了。

    故而那卷谋逆的书籍,只是个开胃菜。

    见到柳鸢后,柳熙便以不叨扰二人为由先走一步,于是她恭敬地向柳鸢行礼问好。

    季玉澜淡然一笑,晃了晃手上的花篮:“姐姐可愿与我结伴采花?”

    柳鸢转过身,打量面前着季玉澜,心中生出几分好感:“自然。”

    一路采花,季玉澜陪她聊起家常,又讲起些与柳熙的趣事。

    柳鸢先一步开口:“季姑娘于我有求?”

    季玉澜看着她,话说得柔和婉转:“不敢。我只是莫名心觉,姐姐近日为身体而烦心?”

    柳鸢停下脚步,略感惊讶:“你且说是何事。”

    “北疆有道法子,能治体寒,被流放在外的人若苟活下来,可留在当地做苦力,便会用此法驱寒。姐姐去查就能知晓一二。”

    上辈子,陈家六娘嘲讽她膝下无子,她本就不想生,故而并不在意。但当时未在此,却听闻此事的柳鸢,却被狠狠戳中软处。

    柳鸢与陈家四郎成婚多年,却因体寒落下病根,多年未治好,故不能得子。

    同病相怜,想必这也是当时,她多加照顾自己的原因。

    柳鸢是个聪明人,被这么一点,也稍微敛了神色,认真道:“若你有事,日后相求便是。”

    季玉澜得到满意的答复,由衷地轻松了一刻:“多谢姐姐。”

    知道此法,还是因她上辈子,在北疆苦苦熬了五年,身体夜夜痛得无法直立。腐肉大片,只能活活削去。

    与柳鸢告别后,她便打算回去找季知德。

    却在准备离去的瞬间,被一把未出鞘的长剑拦住身前。

    “你巴结完沈家不够,还要巴结陈家?季玉澜,我怎么从前没见你如此。”沈衍的声音落在她耳后。

    季玉澜心中泛起波澜,隐约感到不妙。

    她认得这是沈衍,比沈纵小一辈的弟弟八郎。

    可她前世与今生,从未与沈衍有过什么交集,他怎么会找她?

    季玉澜不慌不忙地转身:“何事?”

    沈衍不想让群众看热闹,于是压低了声音:“你当真不认识沈家,不认识沈七郎沈纵?你怎会有脸说心悦他?”

    季玉澜只觉得奇怪:“当然认识沈家,认识沈纵。你哥哥是我的未婚夫。”她避开了心悦二字,毕竟从头到尾,她都没想欺骗感情。

    沈衍收回剑,好笑地看着她:“记得就好。”

    身前没了东西挡着,季玉澜不再理会他,扭头就走。

    季玉澜再找到季知德时,他正四处寻她:“我们走罢。”

    “怎得这么着急要走?”季玉澜不解,直到看见了沈纵。

    “他们正在讨论我刚才作的诗,可沈夫子在那。”季知德无奈道。

    季玉澜继续道:“沈纵在与你又有何干系?”

    “作这些诗词倒是有功夫,也不见得你在功课上,多费心背几首提高水平。”沈纵从人群中穿过,走到季知德面前。

    季玉澜忽地想起来了,沈纵不仅在学堂上,以严师出高徒著名,布置的功课不饶人,嘴上更是不饶人。

    她有些好笑地看着季知德:“说得没错。我这个做姐姐的,是该好好管教一番。”

    沈纵的目光落到她身上,稍微惊讶了下。

    显然没想到她在季知德身旁。

    “这是聘书。下聘书之后,婚约便真的订下了。”他犹豫片刻,拿着一卷折叠的红纸聘书。

    聘书便可认作是男子所写的情书,女方答应后,这份婚事就开始真正定下。

    季玉澜接过翻开。

    她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句【倾盖如故】。

    “沈夫子觉得我倾盖如故?”她抬眸问他。

    “嗯。”

    沈纵的心翻江倒海,一句话飘飘然浮了上去,哽咽在喉口——明明是白头如新,却只敢说倾盖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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