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胥环顾大殿，找了半天，一无所获，挠挠头。
这时出言阻拦的，会是谁？
“禀帝君，神罚殿座下，司命有奏。”
众神了然，不再四处张望，向下看去。
果然，在端坐忙碌着的凌云仙君旁，有一抹蓝色身影幽幽浮在空中，若隐若现，正是方才出声之人。
若是旁人看了这人，定要大喊一声：
“见鬼！”
因为他只有一半身影虚浮着，并无双腿，且周身泛着幽光，一张脸又白又垮，俨然一副忙了八百年不得安歇的哭丧样，实在是像幽魂，准确的说……
像厉鬼。
他就站……浮在凌云仙君身旁，但凌云实在太忙，顾不得抬头，并未说什么。
这是神罚殿众仙君一向的模样。
殿上，牧慈对他微微颔首：
“卿传影一术，又有精进，何事？”
那幽魂躬身行礼，答
“方才有一凡界之人，得天恩准，飞升上界。”
凡界中人除受灵者外鲜有飞升，此子必然惊才绝艳，说来，也算件喜事。
但此刻提这个，还驳了帝君，就有些奇怪了。
江逢舟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虽是新鲜事，可这……”
殿前几位神君奇道。
一言不发的凌云仙君皱眉：
“讲明。”
“那人叫……慕云天。”
“什么？！”温胥惊讶出声。
凌云“啧”了一下，打开下一本公文，仍又低头忙碌：
“他们很赶。”
那人浑身一抖，连忙继续说，语速极快：
“只是奇怪，他明明已得天道垂怜飞升，却又自己跳了下去，他在凡界已是强弩之末，不一会儿便没了气息。”
他一句话说完，咽了咽口水，在下一声“啧”到来前继续开口：
“我觉得有异，下界去查，却看到两方人打斗，皆是修仙者，其中两人身上竟然有北珩、胥霖二位神君的神印，便立即传影回报。”
“喂喂，我也在好吗，怎么没看到我？”
柳轻尘悄声嘟囔。
他话音刚落，众神君议论道：
“什么情况，跳回去？”
“怎么会跳回去等死？”
“千古奇闻。”
牧慈听罢，顿了顿，停下揉捏眉头的手，抬头看向江逢舟：
“这才是你，不，你们，回来的缘由。”
“是。”几人答。
“慕云天说，他愿放弃飞升，气运尽散，只求入归念海，寻找晏扶苏的魂灵，让他重归天地，再入轮回。”
晏扶苏死前已然浊气缠身，堕入魔道，本该受召去往魔界，受万年煎熬，永世不入轮回。
然他神魂已经被撕裂，无法凝聚成魔，
神魂碎片会在一片叫归念海的云海上停歇。
那也是人、妖、仙、神、魔最绝望的结局。
空寂无边的海上只有难以成形的碎片，和隐约的月光。
凡撕裂神魂者，必然会进到这里，不入轮回、永不复生
——归念海并不能保存这些碎片，只能让他们暂时停留，最终，他们还是会消散在天地之间。
那时，世间就再无他的踪迹。
飞升固然罕见，他所求固然合乎情理，只是归念海无边无际，且不说仅凭他能否在纷纭众生中找到晏扶苏，就单论那海上肆虐的神魂，有神亦有魔，戾气深重，他也未必扛得住。
更遑论，飞升乃是天道的认可，不是一场交易。即使位高如牧慈，也很难随便定个可否出来。
“玄清曾放出过一抹神识，驻守在归念海。”
江逢舟突然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众神听到这个名字，均是一顿，暗暗交换眼神。
千年前，玄清神女下界后无故失踪，神罚殿由云清义代为司掌。而一向懒散示人、逍遥悠闲的江珩则突然性情大变，失踪数百年。
后来，他重又出现，开始掺和起仙魔之争，不出百年，他自请下界，去毁浊气恶源。
遥遥千年过去，庄严高贵的慈颂大殿上，已经太久没有人提起她的名字了。
云清义听到“玄清”二字时，从不肯停的神笔微顿，纸上即刻晕出一小片墨渍。
他抿抿唇，继续一字字写着。
突然，有人开口，火气十足：
“嘁！何必东攀西扯，把她又提出来作甚？”
说话的这个乃是火神，名皇甫瑾，凤族一脉最杰出的后辈，性子暴烈，不肯容忍。
或许，被派到神罚殿之前的凌云同他有共同语言。
柳轻尘努努嘴，嘀咕了一句：“奇奇怪怪。”
的确奇怪，火神一向对玄清神女有着毫不遮掩的恶意，从前是这样，此刻仍然如是。
江珩不欲多言，抬手一挥，磅礴的净蓝色灵力刹那间涌向皇甫瑾：
“你待如何？”
皇甫瑾措手不及，堪堪应对，边结印边骂道：
“你又逞个什么英雄！当年……”
牧慈神色一暗，摆手终止了这场闹剧，扶额道：
“诸君，先退下吧。”
众神虽然很想听下去，但帝君之命不可违抗，便齐声一拜，退出了大殿。
“你要阻止？”
众神走后，牧慈开口问江逢舟，声音镇定而温厚，荡在大殿之中。
“促成。”
“总该有个理由。”
“他可怜。”
牧慈笑笑：
“四海之内，众生之中，苍生尽苦，何人无可怜之处？”
“可他为魔族的阴谋所害，本不该受这样的苦。”
“魔族恶贯满盈，多有伤人，难道要让他们的亲朋故友一一去归念海，寻回至亲吗？”
“帝君。”江珩皱眉。
“阿珩。”
牧慈的语气较之前重了些。
“玄清曾说过，世人万千，她救不过来，但见一个就要救一个，不求万全，只求心安，这是她的道心。”
“这是‘她的’道心。”
“您知道，我一向听她的。”
“非做不可？”
“非帮不可。”
牧慈闭了闭眼，不置可否。
“帝君，若是奚阙神君还在，也一定会同意。”
牧慈听到“奚阙神君”这四字，眸中闪过一瞬浓重的痛苦，他抬手，阻止江珩继续说下去。
“随你。”
“拜谢帝君。”
“不必。”牧慈只冷硬地应了一声。
江珩看他反应，有些懊悔，万年已过，他的确不该再提起那人了，徒惹得牧慈痛苦。
牧慈起身，负手欲走，方走几步，又回头说道：
“听说，你和一人界女子形影不离，似乎感情甚笃。”
江珩抬眸，深深看了牧慈一眼，只见他站在大殿之上，居高临下，神色莫测。
“帝君，我……”
牧慈随意摆了摆手，打断他道：
“罢了，你方才提了她，我便也气气你。”
后一拂袖，消失在原地。
江珩无奈叹气，这人还真是有仇必报，一如既往。
慈颂大殿偏殿内，牧慈安坐，一缕幽魂飘在他面前，作俯首状。
“禀帝君，在那群修仙者中，我看到了一个受灵者。”
牧慈正打量着自己身上的这身华袍，闻言并未抬头，随口问道：
“所受何人？”
“是……玄清神女。”
他神思一凝：“当真？”
“下君乃神罚殿中人，绝不会认错。”
他伸手抚平了几处褶皱，想了想，侧头吩咐：“即刻去查，再派几个人去归念海看着。”
空气中蓦然出现了一道影子，竟是个黑纱作袍，发髻高束，红绸遮眼的女子，她低首作揖答：
“嵩蕤领命”
后凭空消散，像是一缕无法捉摸的孤烟。
那边，江珩见胥霖和柳轻尘已经下界，便也不急，在上界漫无目的地走着，随手摇着的扇面上空无一字。
九重天还是同他离开时一样，仙云缭绕，金殿瑶池，日高悬而不落，霞遍天而不绝，所有兵卒将士、仙君神君，皆各司其职，在云间忙碌穿行。
偶有几个闲散的，也是抚琴对弈，舞剑腾云，一片祥和安宁。
不似人间。
他看了千万年，早就看得有些腻了。
他其实更喜欢凡界，那些贩夫走卒，街市瓦巷，烟火与星河。
喜欢那些凡人，有的有自己的小算计，但看不得大奸大恶，有的粗鄙无礼叫人生厌，但总喜欢打抱不平，有的懦弱怕事，洪灾时却鼓着腮帮子说，怎么也要当第一个。
他忽然想起一个平凡的不能更平凡的人，脸上总挂着不耐烦。
见了客，便随口说几道菜名，或是扔几句“几位”“概不赊账”“好吃再来”
那人身上有着淡淡的浊气，来源于对掌柜的不满。
他时常幻想着九重天能降下一道雷，劈死面前这个刻薄而喜欢算计的商人。
又或者，劈了这小店，他好不必再站在这儿辛劳。
至于劈了之后该做什么，他也想过，或许会换一家小店，骂新的掌柜，期盼新的天雷。
他边擦桌子边想，没客人的时候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想，想那九重天上的神君，他们是不是无甚烦恼——至少不用面对这个垮着脸的掌柜。
那天，掌柜的听说他女儿要嫁人，多给了半例月钱作祝贺。
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他忽然觉得，这样也不错。
至少，他还活着，健康安宁，活蹦乱跳。
他看不到，那时江珩就坐在旁边，同他一起晒太阳。
浊气很淡——在他晒太阳的时候周身浊气总是比平常淡。
江珩不止一次的去到人间，随便找一个凡人跟着，听他们忙忙碌碌，念念叨叨。
只有坐在闹市上吃下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时，江珩才觉得，自己是活在这世上的。
他给自己取名“逢舟”。
俗世之中，洪流滚滚，即使是神君亦不可幸免，浮沉其间，痛苦不堪。
如果能找到一叶小舟，哪怕只是一根浮木，一碗汤圆，于他而言，就足够了。
在上界走着走着，不知怎的，他走到一棵树下。
那仙树已长了万年，果子结了不少，神仙们看不上这野果，从来不摘，它便得了份安宁，结了又结，花也开了又开。
江珩随手摘了个果子放嘴里，古树轻轻摇晃，突然，他看到一条红绸，挂在斑驳的树干上，在满树的繁茂间并不起眼。
他起了兴致，微微倾身去看。
上面有两行字，起势苍劲有力，却笔触凛冽，字字泣血：
“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第二行则较之更孤高，更悲凉：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从年岁上看，第二行晚第一年近千余年，像是近日所题。
江珩静静地看着，心底生出无限的悲苦来。他紧握折扇，目光微颤，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良久后，他轻轻叹气，拂袖施法，下界去了。
这时出言阻拦的，会是谁？
“禀帝君，神罚殿座下，司命有奏。”
众神了然，不再四处张望，向下看去。
果然，在端坐忙碌着的凌云仙君旁，有一抹蓝色身影幽幽浮在空中，若隐若现，正是方才出声之人。
若是旁人看了这人，定要大喊一声：
“见鬼！”
因为他只有一半身影虚浮着，并无双腿，且周身泛着幽光，一张脸又白又垮，俨然一副忙了八百年不得安歇的哭丧样，实在是像幽魂，准确的说……
像厉鬼。
他就站……浮在凌云仙君身旁，但凌云实在太忙，顾不得抬头，并未说什么。
这是神罚殿众仙君一向的模样。
殿上，牧慈对他微微颔首：
“卿传影一术，又有精进，何事？”
那幽魂躬身行礼，答
“方才有一凡界之人，得天恩准，飞升上界。”
凡界中人除受灵者外鲜有飞升，此子必然惊才绝艳，说来，也算件喜事。
但此刻提这个，还驳了帝君，就有些奇怪了。
江逢舟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虽是新鲜事，可这……”
殿前几位神君奇道。
一言不发的凌云仙君皱眉：
“讲明。”
“那人叫……慕云天。”
“什么？！”温胥惊讶出声。
凌云“啧”了一下，打开下一本公文，仍又低头忙碌：
“他们很赶。”
那人浑身一抖，连忙继续说，语速极快：
“只是奇怪，他明明已得天道垂怜飞升，却又自己跳了下去，他在凡界已是强弩之末，不一会儿便没了气息。”
他一句话说完，咽了咽口水，在下一声“啧”到来前继续开口：
“我觉得有异，下界去查，却看到两方人打斗，皆是修仙者，其中两人身上竟然有北珩、胥霖二位神君的神印，便立即传影回报。”
“喂喂，我也在好吗，怎么没看到我？”
柳轻尘悄声嘟囔。
他话音刚落，众神君议论道：
“什么情况，跳回去？”
“怎么会跳回去等死？”
“千古奇闻。”
牧慈听罢，顿了顿，停下揉捏眉头的手，抬头看向江逢舟：
“这才是你，不，你们，回来的缘由。”
“是。”几人答。
“慕云天说，他愿放弃飞升，气运尽散，只求入归念海，寻找晏扶苏的魂灵，让他重归天地，再入轮回。”
晏扶苏死前已然浊气缠身，堕入魔道，本该受召去往魔界，受万年煎熬，永世不入轮回。
然他神魂已经被撕裂，无法凝聚成魔，
神魂碎片会在一片叫归念海的云海上停歇。
那也是人、妖、仙、神、魔最绝望的结局。
空寂无边的海上只有难以成形的碎片，和隐约的月光。
凡撕裂神魂者，必然会进到这里，不入轮回、永不复生
——归念海并不能保存这些碎片，只能让他们暂时停留，最终，他们还是会消散在天地之间。
那时，世间就再无他的踪迹。
飞升固然罕见，他所求固然合乎情理，只是归念海无边无际，且不说仅凭他能否在纷纭众生中找到晏扶苏，就单论那海上肆虐的神魂，有神亦有魔，戾气深重，他也未必扛得住。
更遑论，飞升乃是天道的认可，不是一场交易。即使位高如牧慈，也很难随便定个可否出来。
“玄清曾放出过一抹神识，驻守在归念海。”
江逢舟突然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众神听到这个名字，均是一顿，暗暗交换眼神。
千年前，玄清神女下界后无故失踪，神罚殿由云清义代为司掌。而一向懒散示人、逍遥悠闲的江珩则突然性情大变，失踪数百年。
后来，他重又出现，开始掺和起仙魔之争，不出百年，他自请下界，去毁浊气恶源。
遥遥千年过去，庄严高贵的慈颂大殿上，已经太久没有人提起她的名字了。
云清义听到“玄清”二字时，从不肯停的神笔微顿，纸上即刻晕出一小片墨渍。
他抿抿唇，继续一字字写着。
突然，有人开口，火气十足：
“嘁！何必东攀西扯，把她又提出来作甚？”
说话的这个乃是火神，名皇甫瑾，凤族一脉最杰出的后辈，性子暴烈，不肯容忍。
或许，被派到神罚殿之前的凌云同他有共同语言。
柳轻尘努努嘴，嘀咕了一句：“奇奇怪怪。”
的确奇怪，火神一向对玄清神女有着毫不遮掩的恶意，从前是这样，此刻仍然如是。
江珩不欲多言，抬手一挥，磅礴的净蓝色灵力刹那间涌向皇甫瑾：
“你待如何？”
皇甫瑾措手不及，堪堪应对，边结印边骂道：
“你又逞个什么英雄！当年……”
牧慈神色一暗，摆手终止了这场闹剧，扶额道：
“诸君，先退下吧。”
众神虽然很想听下去，但帝君之命不可违抗，便齐声一拜，退出了大殿。
“你要阻止？”
众神走后，牧慈开口问江逢舟，声音镇定而温厚，荡在大殿之中。
“促成。”
“总该有个理由。”
“他可怜。”
牧慈笑笑：
“四海之内，众生之中，苍生尽苦，何人无可怜之处？”
“可他为魔族的阴谋所害，本不该受这样的苦。”
“魔族恶贯满盈，多有伤人，难道要让他们的亲朋故友一一去归念海，寻回至亲吗？”
“帝君。”江珩皱眉。
“阿珩。”
牧慈的语气较之前重了些。
“玄清曾说过，世人万千，她救不过来，但见一个就要救一个，不求万全，只求心安，这是她的道心。”
“这是‘她的’道心。”
“您知道，我一向听她的。”
“非做不可？”
“非帮不可。”
牧慈闭了闭眼，不置可否。
“帝君，若是奚阙神君还在，也一定会同意。”
牧慈听到“奚阙神君”这四字，眸中闪过一瞬浓重的痛苦，他抬手，阻止江珩继续说下去。
“随你。”
“拜谢帝君。”
“不必。”牧慈只冷硬地应了一声。
江珩看他反应，有些懊悔，万年已过，他的确不该再提起那人了，徒惹得牧慈痛苦。
牧慈起身，负手欲走，方走几步，又回头说道：
“听说，你和一人界女子形影不离，似乎感情甚笃。”
江珩抬眸，深深看了牧慈一眼，只见他站在大殿之上，居高临下，神色莫测。
“帝君，我……”
牧慈随意摆了摆手，打断他道：
“罢了，你方才提了她，我便也气气你。”
后一拂袖，消失在原地。
江珩无奈叹气，这人还真是有仇必报，一如既往。
慈颂大殿偏殿内，牧慈安坐，一缕幽魂飘在他面前，作俯首状。
“禀帝君，在那群修仙者中，我看到了一个受灵者。”
牧慈正打量着自己身上的这身华袍，闻言并未抬头，随口问道：
“所受何人？”
“是……玄清神女。”
他神思一凝：“当真？”
“下君乃神罚殿中人，绝不会认错。”
他伸手抚平了几处褶皱，想了想，侧头吩咐：“即刻去查，再派几个人去归念海看着。”
空气中蓦然出现了一道影子，竟是个黑纱作袍，发髻高束，红绸遮眼的女子，她低首作揖答：
“嵩蕤领命”
后凭空消散，像是一缕无法捉摸的孤烟。
那边，江珩见胥霖和柳轻尘已经下界，便也不急，在上界漫无目的地走着，随手摇着的扇面上空无一字。
九重天还是同他离开时一样，仙云缭绕，金殿瑶池，日高悬而不落，霞遍天而不绝，所有兵卒将士、仙君神君，皆各司其职，在云间忙碌穿行。
偶有几个闲散的，也是抚琴对弈，舞剑腾云，一片祥和安宁。
不似人间。
他看了千万年，早就看得有些腻了。
他其实更喜欢凡界，那些贩夫走卒，街市瓦巷，烟火与星河。
喜欢那些凡人，有的有自己的小算计，但看不得大奸大恶，有的粗鄙无礼叫人生厌，但总喜欢打抱不平，有的懦弱怕事，洪灾时却鼓着腮帮子说，怎么也要当第一个。
他忽然想起一个平凡的不能更平凡的人，脸上总挂着不耐烦。
见了客，便随口说几道菜名，或是扔几句“几位”“概不赊账”“好吃再来”
那人身上有着淡淡的浊气，来源于对掌柜的不满。
他时常幻想着九重天能降下一道雷，劈死面前这个刻薄而喜欢算计的商人。
又或者，劈了这小店，他好不必再站在这儿辛劳。
至于劈了之后该做什么，他也想过，或许会换一家小店，骂新的掌柜，期盼新的天雷。
他边擦桌子边想，没客人的时候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想，想那九重天上的神君，他们是不是无甚烦恼——至少不用面对这个垮着脸的掌柜。
那天，掌柜的听说他女儿要嫁人，多给了半例月钱作祝贺。
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他忽然觉得，这样也不错。
至少，他还活着，健康安宁，活蹦乱跳。
他看不到，那时江珩就坐在旁边，同他一起晒太阳。
浊气很淡——在他晒太阳的时候周身浊气总是比平常淡。
江珩不止一次的去到人间，随便找一个凡人跟着，听他们忙忙碌碌，念念叨叨。
只有坐在闹市上吃下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时，江珩才觉得，自己是活在这世上的。
他给自己取名“逢舟”。
俗世之中，洪流滚滚，即使是神君亦不可幸免，浮沉其间，痛苦不堪。
如果能找到一叶小舟，哪怕只是一根浮木，一碗汤圆，于他而言，就足够了。
在上界走着走着，不知怎的，他走到一棵树下。
那仙树已长了万年，果子结了不少，神仙们看不上这野果，从来不摘，它便得了份安宁，结了又结，花也开了又开。
江珩随手摘了个果子放嘴里，古树轻轻摇晃，突然，他看到一条红绸，挂在斑驳的树干上，在满树的繁茂间并不起眼。
他起了兴致，微微倾身去看。
上面有两行字，起势苍劲有力，却笔触凛冽，字字泣血：
“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第二行则较之更孤高，更悲凉：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从年岁上看，第二行晚第一年近千余年，像是近日所题。
江珩静静地看着，心底生出无限的悲苦来。他紧握折扇，目光微颤，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良久后，他轻轻叹气，拂袖施法，下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