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变种人学院与十年后的也相差无几。

    实木的走廊,来往的学生,方方正正的书柜、方方正正的书桌,还有端正的实木长椅……干净利落又充满生活气息。

    “琴应该在这里面上历史课。”瑞雯扶着景末在阶梯教室外的长椅里坐下,“由校长查尔斯授课,他没有拖堂的习惯,应该很快就能下课了。”

    听到“查尔斯”这个名字时,景末的呼吸紧绷了一下。

    她没想过自己这么快就能见到这两个目标,待会儿见到十年前的查尔斯,她又该说些什么?

    刚这么琢磨着,对面教室的门就开了。

    里面陆陆续续走出几名学员,而后,当琴迈出门的那一刻,景末立即醒觉过来,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不得不说,琴实在太特别了——

    红色长发披散及腰,穿高领羊绒毛衣和过膝针织裙,几本课本用双臂环抱着。明明一切从简,神情也平静柔和,景末却就是能从这波澜不惊的外表下感受到她那强大的气场。

    琴的气息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如果气场有颜色的话,那么她就是带着些危险性的红色,奇妙夺目。若想与之相合,首先自身必须具备同样强大的气质,景末终于明白她和瑞雯关系好的原因——虽然瑞雯表面上和善可亲,但她体内但潜质同样不可估量。别人不知道,但景末明白,十年之后,她就是变种人战士中最为人称道的魔形女。

    “是你,你终于醒了?”琴一抬眼便看到景末,她勾起唇角,朝她走来。

    “MJ,这就是琴.格雷了。”瑞雯忙替两人做介绍,“琴,她叫MJ,她醒之后还是有一点……”

    “肚子疼。”景末抬起头,强颜欢笑。

    琴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一番,弯了弯眼睛,目光明媚,“我来解决吧。”

    琴挨着景末坐下,左手掌心覆在景末额头上,霎时间,蓬勃暖意就好似顺着皮肤流淌至每一条神经末梢,坠痛感了无踪影,取之而来的是胸腔里充盈的清鲜氧气。

    景末惊喜地睁着眼睛看琴,完全无法想象眼前笑意盈盈的姑娘有朝一日会成为给变种人家族带来灭顶之灾的黑凤凰。

    就在此时,教室里又步履缓慢地走出一个人。

    “查尔斯。”

    “教授。”

    瑞雯和琴跟年轻的泽维尔教授打了声招呼,景末目光往同样的方向一瞥,正好对视上那双矢车菊蓝的眼睛。

    “教、教授,”尽管景末刻意抑制,却还是流露出惊喜的神色,“等等,你可以走路?”

    查尔斯神情古怪地盯了一眼新来的女孩:“你可真有洞察力。”

    景末被这一口反讽怼得哑口无言,心想怪不得她来这里之前查尔斯要特地叮嘱一句他的“不近人情”呢。

    这一年,查尔斯.泽维尔留着长时间没打理过的棕卷发,下巴上还有没剃净的胡茬,眉毛紧紧锁着,嘴角也完全垂挂,看景末时一副疾世愤俗的表情。

    察言观色的本领景末当然还是懂的,她知道,眼前的查尔斯对她心存戒备,讨厌远大于喜欢。

    他不记得她。

    本不应该如此。

    凭借查尔斯的大脑,完全可以通过读取她的思想以获取两人在十年后接触的记忆,从而“记得”她。

    除非,他失去了他的超能力。

    景末看着眼前的查尔斯,虽然冠着“教授”的名头,但也不过二十岁出头,正是心浮气傲的年纪。更何况,这个阶段,他刚经历过与万磁王分道扬镳的重大打击,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因精神状态不佳而压制住了自身的超能力。这么一想,也倒没什么值得怀疑的了。

    可这会儿,年轻气盛的查尔斯.泽维尔好像并不打算放过景末。

    “这位小姐,贵姓?”

    “她叫MJ,”瑞雯抢答,“你知道的,是两天前我们在学院门口发现的女孩。”

    “MJ小姐,希望你能明白这里是学校,不是什么收容所。”查尔斯丢下一句话,拄着拐杖头也不回地朝前走。

    “查尔斯!你?!”

    瑞雯愣了一秒,等回过神的时候,气急败坏地朝他的背影喊了好几声,而后者压根儿懒得回头。

    “你别往心里去。”琴安抚似的在景末旁边说,“教授绝对不是想针对你,而是一年前学院里发生了许多事,对他的打击很大……”

    景末点点头,却从琴的语气里听出了掩饰不住的失望。

    如此失望日积月累,久而久之,就酿成了难以化解的矛盾。

    她的任务,就是要想方设法调解这些矛盾,否则,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没关系,”景末假装满不在乎地笑笑,谁都有失意的时候,我完全理解——”

    “查尔斯就是只猪!”瑞雯的咆哮把两人都吓了一跳,景末和琴双双抬头,只见瑞雯的脸早已涨得通红,“学院已经大半年没有招生了,还有许多变种人接二连三地离开,怨天尤人有什么用,他大概早就忘了初衷了吧!”

    说罢,她带着火气奔出走廊,追查尔斯去了。

    “瑞雯,别冲动!”

    景末想去拽她的手,没拽住,被毫不留情地留在原地。

    她有些无力地扶住额头。

    虽然先前已被查尔斯打过预防针,可当真遇到这种局面,又觉得比想象中棘手了太多。

    “让她去吧,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琴拍景末的肩膀,“他们俩就是这样,一个比一个固执,如今争吵反倒是让他们有效沟通的最好办法。”

    景末叹气:“果然还是我不够了解他们。”

    一丝笑意飘上琴的嘴角:“行啦,我们待会儿再去找她。我先带你在学院里转转?”

    *

    虽然之前来过泽维尔学院,可当时的情况急迫,景末根本没捞得着机会游览。

    算起来,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参观。

    今天天气不错。

    金色阳光毫不吝啬地透过云层铺洒而下,点亮葱郁的枝蔓和主楼的砖墙,也照得绿草坪和石子路笼上一层暖意。

    景末望着生机勃勃的空景,脑内忽然闪过一群孩子在草地上尽情奔跑的画面,那画面几乎以假乱真——可再一眨眼,嬉戏的孩童们消失,学院里空旷无比,几乎没什么行人。

    “你怎么了?”琴发觉身旁并肩的人没了,扭头看了眼脚步扎根的景末,“还好吗?”

    景末不敢告诉琴那些她脑内似曾相识的影像,事实上,那种一切好似都在梦里见过的错觉向来是她守口如瓶的秘密。

    “我只是觉得这里作为一所学校,有点空。”

    “从前不是。”琴缓缓地说,“从前这里有很多学生。可自从那些事发生之后,大半的学员都离开了。”

    “那你们泽维尔教授一定很不好受。”

    “……事实上,那些人基本上都是被他赶走的。”

    景末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件事,哪怕在相安无事的十年后,那个自信的、包容的查尔斯都没曾告诉过她。

    “为什么?”

    “查尔斯从那场内战结束之后,就一直没办法走出阴霾,更别提悉心教导这帮学生。他觉得,他那样反而耽误了大家的人生,是极其不负责任的行为。”

    “所以,他让他们另觅前程?那剩下的人……”

    “剩下的人,也就是我们,都是自愿留下来的。”

    景末眼皮疯狂眨动几下,“你们……很信任他,对吧?”

    “对。”琴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他虽然年轻,阅历却比同龄人多了太多,你要是早一年认识他,绝对可以目睹他是如何教导有方。那时候,我觉得,也许再过个十年,他会成为整个变种人族群最靠得住的一根柱子。”

    “说起艾瑞克.兰谢尔,虽然他看上去一呼百应,我却认为他是个骨子里的个人英雄主义者;而查尔斯才是真正的领袖,名副其实的主人翁。”

    “……可他现在却……”

    “我相信他终有一天会云开雾散的,所以我愿意追随他。我也相信到那个时候,X战警会再次并肩作战。”

    听完这番话,景末猛然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原来一直以来,都是她的思路错了。

    她本以为导致琴的死以及X战警内部分裂的是难以掌控的凤凰之力,但在亲身处在这个年代、与历史中的他们接触后,她才发觉并非如此。

    或许,黑凤凰的确是酿成大错的举足轻重的一部分,可根源却并不在她,而在于查尔斯!

    说得难听些,是查尔斯当年的不求进取、自甘堕落一手导致了最后的悲剧!

    所以,如果想要改写历史,设法改变查尔斯的心境才是问题的关键。

    “啊,我真是太笨了!”景末用掌根拍了拍额头。

    “什么?”琴问。

    “如果我没猜错,你们教授是通过注射了一些特殊药物才医好了他的腿,对吧?”

    从刚才看到能够正常行走的查尔斯起,景末就一直思考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好在个中可能性其实并不多,排除几个不可靠的之后,她基本可以断定是药物所致。

    而琴的表情显得有些警觉,“你似乎对他的过去很了解。”

    “呃,因为……他是我的偶像啊!”发现对方的表情不对,景末连忙扯谎,“我之前最大的梦想就是能来泽维尔学院念书,可是我的父母不允许,所以我只能偷偷去了解他,当然,都是通过正当途径,你知道的,像报纸啊,新闻啊什么的。”

    “可你现在已经在这里了,你的父母呢?”

    “……上个月发生了些意外,他们已经过世了。”景末胆战心惊地想了另一个谎。

    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琴脸上的狐疑褪去了,转而取代的是某种富有共情性的忧伤。“节哀。”

    “没关系啦,反正我之前在那个家里也没什么存在感……”心中有一角因为骗取同情这一行为而羞愧难当,景末于是转了话题,“不过仅代表我个人观点,泽维尔教授的药绝不是什么长久之策。”

    琴愣了一下,半信半疑地盯着她的眼睛,“教授的药都是野兽汉克配制的,的确,疗效有限,但都是些长期药,剂量并不多。”

    “但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你是担心这些药的副作用?可汉克他——”

    “我不是怀疑汉克。”景末忙解释道,“只是,任何药物都或多或少会刺激神经,更何况是你们教授需要长期注射的这种,慢慢就形成了脱敏性,显然这会刺激到他的大脑皮层。”

    “而查尔斯最为人称道的,就是他全世界最强大的大脑。”琴恍悟过来。

    “没错。琴,查尔斯已经多久没使用过意念交流了?”

    “大概有半年了……似乎,从他用药起,就再也没使用过异能!”

    “对,这就说明两件事之间存在必然联系。”景末说。

    她的目光从发散变得坚定,心中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如何劝动查尔斯放弃这些弊大于利的药物治疗,并没有接住身边的凤凰女抛来的带有钦佩意味的眼神。

    “这种事找查尔斯说肯定难上加难,”琴眼睛眨了眨,“不如我们去跟汉克商量商量?”

    “明智之举!”

    *

    亨利.麦考伊,别名野兽,昵称汉克。

    在景末对他有限的印象里,他是个肌肉强健的蓝色大家伙。

    却不料,推开铁皮门时,空荡的实验室里只见到一个肤色苍白、神色羞赧的年轻人。

    “汉克呢?”景末一时脑抽,抢问一句。

    “我就是。”年轻人答。

    “……噢。”景末硬生生将喉中即将滚落的字节咽下去,“久仰,我叫MJ。”

    该说不说,这反差太大了吧……

    十年,果然是从河东到河西的距离了。

    汉克放下手中的生物标本,摘掉橡胶手套从实验台里走出来,边扶了下眼镜边冲景末笑笑。

    “我知道,你是两天前在门口的那个姑娘——学院逛过了吧,感觉如何?打算入学吗?”

    “你是想直接把人吓跑吗?”琴悄悄扯了下他的胳膊肘。

    “对不起,”汉克脸上即刻飘过一抹绯红,“太久没见过新生了……”

    “事实上,”景末接过他的话,“我们今天来找你的目的就是与招募新生有关,具体点说,是和查尔斯有关……”

    于是汉克认真地听景末自述来意,土生土长的东方女孩说话过于含蓄,听得他眉头一会儿舒展一会儿紧皱。

    “我们还是不绕圈子了。”琴听了一会儿,末了直接挡在她身前,单刀直入,“汉克,我们想说服教授停药,你觉得会有多大把握?”

    沉默填满了三人之间的空隙。

    滴答,滴答,滴答。

    墙上的挂钟走个不停。

    景末感到不安,眼神偷偷瞄向汉克,发现他正直勾勾盯着琴。

    “说话,汉克。”琴的神色里却没有丝毫退意,“你愿意跟我们一起吗,还是选择继续站在查尔斯那一边?”

    “……恕我直言,”汉克活动活动僵硬的手指,握成拳贴在唇边清了清嗓,“查尔斯其实很清楚这些药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但这些,全部都是他的个人选择。”

    话虽这么说,景末却从他那无济于事的语气里听出几分悲凉来。

    “你明知道他做的是错的,却任由他一错再错?”几乎是脑子一热的质问。

    “抱歉,可你又是谁呢?”汉克将一个心存戒备的眼神丢过来,“你甚至都不属于这里,你只是一个……一个被我们好心收留的病患,你以为这儿的一切需要你来指手画脚?”

    “汉克,客气点儿,”琴按了按发疼的太阳穴,“她是我们的客人。”

    “但她没把自己当客人,”汉克摇摇头,不善的目光在景末身上打量,“你没发现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有极强的目的性吗?她想的是怎样反客为主呢。”

    景末深吸一口气:“好吧。我的确是想反客为主——”

    汉克伸手指向她,眼睛却望向凤凰女:“你看吧!”

    “汉克!”琴抬高音调。

    “可你真以为我天生爱管闲事吗?我费了好大劲找到这个年代找到你们,就是因为我闲得慌、想满足一下我这低级无趣的好奇心?”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

    “汉克别这样!”琴拉开两人的距离,大脑里将景末的话快速消化过一遍后,又扭头看向女孩,“等等,你刚才说的‘找到这个年代’是什么意思?”

    “我……本来不打算这么快告诉你们,抱歉,琴,我骗了你。其实汉克说得对,我确实,是个局外人。”景末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可是你们快要没有时间了,未来会死很多人,我不想看到你们把时间浪费在自我麻痹上——”

    “我靠!”

    未等说完,实验室门口倏地传来另一个声音。

    正争执不休的三人如触电般回头,只见查尔斯由瑞雯搀扶着,脸色难看地站在门口。

    “我怎么会认识你?!”查尔斯喊。

    *

    瑞雯原本追着查尔斯穿过校园,想就着他最近的喜怒无常与他理论一番。可谁料到,他的药效竟是在这幅光景逐渐褪去,她在他后面追着,眼见他行进的速度越来越慢,蹒跚的腿脚愈发不灵活。

    于是,她的火气也因此消了大半,搀着他去汉克的实验室成了上策。

    可意料之外的,实验室的门开着,远远就能听见有三个声音据理力争,互不相让。

    以上是瑞雯的视角。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这一段对查尔斯来说不算长却走得无比艰难的路程里,他的脊椎神经再塑药以指缝流沙的速度极速失效,宛如被抽干了氧气,那些本属于其他人的想法又再次毫无保留地涌进他的大脑里——

    瑞雯的怒其不争,琴的不言而信,汉克的不计得失……这些他们无法用语言传达出来的念头早已不再新鲜,被他重新感知到的时候,只叫他痛苦万分。

    他又何尝不知道大家对他的期许呢?

    只是他太累了,那些沉甸甸的希冀快要把他压成溶烂的泥巴,如今的他再也给不了任何人任何承诺,他唯一能看见的出路只有逃避。

    只要一针管的药剂,他就可以做回那个掩耳盗铃的普通人。

    查尔斯如此想着,脑里却蓦然闯进一个全新的、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他始料未及地抬头,瞥见那个正争得面红耳赤的亚裔女孩。几乎在那一瞬间,记忆像石子唐突地砸向湖面,荡起一层层涟漪:会场上的浮光掠影,地廊里的剑拔弩张,圣殿外的兵戎相向……如果说理智令他对她心存十成十的偏见,那么大脑就偏偏把他往反方向生拉硬拽——他其实很喜欢这位景末小姐。

    等等,查尔斯.泽维尔狠吸一口气,深恶痛绝,谁能告诉他这是什么情况,这明明是他自己的脑子!

    他嫌弃地、又可以说贪婪地识别那些记忆。

    然后,他看到天启,看到末日的残暴与人性的温情,看到预言里如同行尸走肉的女祭司,看到他兴师动众拉她离开鬼门关。

    他听见她的心无时无刻不在叫嚣,高亢、绝望、迷茫、横冲直撞——来自一个过去全被作废,对未来一无所知的时空流浪者——那种急迫的、强烈的无措感竟连动他的心也跟着摇撼了一下。

    “……这也,太扯淡了。”

    哪怕额头上已布满细密汗珠,他也依旧嘴不饶人,“你以为这是拍电影吗,你穿越回十年前,来到现在,为了拯救世界?你真当你是英雄?”

    景末对视上他的目光,迟疑了片刻,很诚恳地点了点头。

    “我靠。”查尔斯发表完最后一句感言,气得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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