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北京时间二零零七年五月六日,你还记得这是什么日子吗?”

    查尔斯问景末,而后者止住啜泣,眨眨眼,猛然抬头。

    “我当然还记得。”

    这是她被发现记忆力超群后,第一次上台参加真人秀节目的日子。

    景末还记得,因为爸爸的离去,她在那之后的一整年内都拒绝说出任何一句完整的话。有些自闭的她很害怕与外界接触,甚至只是陌生人与她打个招呼都会让她有想要逃避的想法。然而,就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她却被强迫去装作一幅开朗好动的模样,出现在大众的视线里。

    在那场真人秀节目开始的前半个小时内,她还一个人坐在等候厅里偷偷抹泪。

    妈妈、片场工作人员、节目主持人都在为节目宣传效果而忙得不可开交。景末觉得那时的她就是一个任人摆布的玩偶,一只关进牢笼的猩猩。

    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向她伸出援助之手。

    想到这里,景末猛然抬起头,“查尔斯,现在几点钟了?”

    X教授这次不用读景末的思想也知道她想要做什么,“纽约州时间五月五日下午六点。”

    “也就是北京时间清晨六点!”

    景末到现在都记得当时的自己正在做什么。综艺节目于当天上午九点钟开始,而彻夜未眠的她,每一分、每一秒都备受煎熬。

    “我要去看看她。”景末一口咬定了要这么做,边说着手中边画出一个传送符,在踏入光圈消失与另一头之前,她回过头望着查尔斯,“你和我一起来吗?”

    年轻的教授出人意料同意了这荒唐的做法,下一秒,两人就一同消失于空气中。

    *

    北京的天空是那种化不开的阴霾,还没日出之前,阴郁的雾气笼罩着林立的楼宇。钢筋水泥建成的住宅被划分为一间间窄小的鸽子笼,像一幅灰色的铅笔画。

    景末趴在卧室窗台向外面看去,她的家住在十二层,是一栋老旧的居民楼顶层阁楼。她不止一次听妈妈说过,如果自己今天好好表现,两人就终于可以摆脱这窄小肮脏的廉租房,搬到崭新的大公寓里去。

    整座城市还没有苏醒,可她已经一夜没睡。褪色的泰迪熊被她紧紧抱着,仿佛稍微一松开就会立马失去它似的。

    就在此时,她听到了原本万籁俱寂的房间内突然出现花火燃烧的声音——她惊恐的回过头,看到从凭空出现的橙色光环中竟然踏出两个人来。

    惊叫声还未来得及从喉咙里迸发,她便被面前年长的女孩轻轻捂住嘴。

    “嘘。”

    感受到对面眼神的善意,景末点点头,表示自己不会闹出任何动静,堵在嘴边的手也立马被松开了。

    可是为什么……虽然素未谋面,总感觉面前这个人眼熟得几近于亲切?这张脸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似的。

    小景末直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大上十岁的女孩,突然意识到这并不是别人——

    这是她自己?

    “别怕,我们是来帮你的。”

    小景末睁大眼睛望着眼前这个面容姣好、眼神里充满自信的大姐姐,目光兴奋地在她身上四处打量。

    景末冲她露出灿烂的微笑:“你好呀,我来自——”

    “真聪明,看来你已经知道她是谁了。”在景末自报家门前,查尔斯的声音打断了她。

    景末扭过头,只见人见人爱的小教授正毫无保留地利用着自身优势,抢先一步博得小姑娘的眼球,一只手亲昵地揉了揉小景末的脑袋,从而建立了信任的桥梁。

    蓝眼教授的笑容如同春日暖风轻抚绿草如茵,矢车菊蓝是那碧草丛中的星星点缀,再加上唇红齿白的buff,很快就盯得小姑娘毫无招架之力,面颊发红。

    景末被抛弃在一旁,反倒成了外人。她眼皮子耷拉下来:“喂。”

    察觉到她的不满,查尔斯扭头看了她一眼,转而注意力又回到小景末身上,嬉笑道,“喏,你看看她,你比她可爱多啦。”

    “查尔斯我要与你决一死战——”

    “叔叔,你挡到我看姐姐的视线了。”小景末幽幽道。

    这回换作查尔斯一副吃瘪的表情了。

    “哈哈哈哈哈!”景末开心地笑出声来,在查尔斯的沉默里,示意小姑娘跟她来一个high five,顺势把她揽在怀里。

    “我知道你是谁,”小女孩鼓起勇气直视景末,微笑道,“原来我长大以后是这样,比我想象中好多了。”

    在景末的印象里,她的童年凄惨到连“笑容”都变成一种远在天边的奢求,而看着面前小姑娘难得快乐的模样,她的心里荡起了一阵不小的涟漪。这和记忆中的不同,回忆里的那个小景末,自卑、痛苦、孤独,阳光不会从裂缝中照进她的生活。但此时此刻,她竟然在笑,她竟然也能感觉到快乐……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景末只觉得鼻子酸酸的,她凝视着眼前这个缩小版的自己,也露出笑容:“我此行是专程来找你的,只是为了告诉你,在我心目中你是全世界最棒的,如果没有你永远直面降临在我们身上的苦难,就不会有如今的我。”

    一滴眼泪从小景末眼角滑落,潮湿的气味在狭小的房间里弥漫。

    “真的?”

    “是真的。”景末把怀中的小女孩锢得更紧,不知为何,心中有种奇异的感觉升起来,仿佛自己也可以从加紧这个拥抱的动作中汲取更多安全感,她无比确信对方也有同样的感觉,“永远,永远不要放弃希望。”

    “顺便,从一个专业变种人导师的角度来说,”查尔斯轻咳一声,“你非常有天赋,无论从今往后你听到何种否定,记住我说的话,不要再怀疑自己了。”

    “——什么是变种人?”小姑娘从景末的怀里挣脱出来。

    “噢,这可就要留一点悬念了。”查尔斯扬起嘴角,“等你再长大一些,可以亲自来泽维尔学院问我。”

    “什么学院?”小姑娘自然听得云里雾里。

    “先留个悬念,等以后你自然会明白的。不过,这可是只属于我们三个人的秘密,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景末弯下腰来和她对视,也揉了揉小姑娘软乎乎的头发,手感出奇的柔顺,“我和他此次前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你加油打气,顺便,如果你对未来的事情感到好奇,我也可以稍微透露那么一点儿给你?”

    “我以后的生活什么样?我会有朋友吗?”小景末点点头,抓住她的手迫不及待地问。

    “当然了!你以后会有很多很多朋友!”景末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脑海里闪过无数人的影子。一起看午夜鬼片的旺达和皮特,化学课的好搭档彼得和内德,篮球队永远吵吵闹闹的姑娘们;当然也有让她感到心痛的,她想起史蒂芬的杀伐决断,决定她的死亡大概只经过了一秒钟的思虑时间……但,以心交心本就是场大冒险,无论面对谁,都是要冒着掉眼泪的风险的。

    所以她不后悔。

    “他们会和你分享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也会在关键时刻无条件地帮你。你未来的每一天都很充实,这可都是他们的功劳。”景末边说边看到面前小女孩眼中再也无法遮挡的、渴望的光,“所以,你要好好生活,因为你的未来简直精彩到让你无法想象!”

    “那真是太棒了!”小景末快乐地摇摇脑袋,可似乎又想到什么,踌躇着将目光移向脚尖,“但其实,我还想知道,我,和我妈妈的关系会不会变好?”

    “这……”景末一时语塞。

    她努力在脑中搜刮着关于家人、团聚,以及母亲相关的画面,可得到的结果屈指可数。对于她而言,“家”这个词汇实在太陌生、太陌生了。她已经记不得上次和大洋彼岸的妈妈通话到底是什么时候,那段回忆也属实遥远。

    当然,她无法亲口告诉面前的小姑娘这些话,她才七岁,此刻的她除了渴望家人的庇护就是别无所求,此刻的她那么脆弱,如果告诉她真相,她不就一无所有了吗?可是,如果她此时骗过了她,将来这种痛苦再加倍奉还给她又该怎么办?……

    “你希望妈妈重新快乐起来吗?”一直在旁边缄默的查尔斯突然开口。

    “当然了。我希望她能再对我笑一笑,就像从前一样。”小姑娘的目光转向查尔斯,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些别样的、坚韧的东西。“如果我待会儿参加的节目能让她变得快乐,那么我愿意!”

    话音刚落,景末的眉头皱了一下。她看向那个小小的、一脸认真的自己,心中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

    不对,真实的历史不应该是这样的!

    景末的记忆力超群,她能够轻而易举回忆起当年自己的内心感受。那时的她,心中只有恨意和怨念,上电视节目做客这种事情,她巴不得避而远之,又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和你记忆中的有偏差?】脑海里突然响起查尔斯的声音。

    【何止偏差,简直完全不同了。她和那时的我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我当年只有怨念。】

    【这难道不是好事?】

    【查尔斯,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到底是什么引发了这个变量?】

    【你是打算在这里讨论一下变量推演问题吗?我倒是可以等,但那小家伙儿似乎已经等不及了。】

    景末把目光移至小姑娘的脸上,果然,对方此刻正眼巴巴地盯着她,迫不及待得到一个答案。

    【……好吧。】

    尽管这样,景末的心中依然有一大堆的疑惑。为什么眼前的小姑娘与当年的自己差别如此之大?

    在至尊圣殿的时候,史蒂芬曾经给她讲过,完全相同的因素不会造就两个不一样的时空,之所以一件事能有成千上万种结局,原因就在于每一个时空里,都发生了不同的、微小的变量。

    那么,在这之前,除了自己此次登门造访,会不会还有其他的变量同样改变了小景末?可除了自己,又有谁会在乎她童年的感受,煞费苦心地来寻她呢?

    关于时空的范畴实在太过宏大,她有点恐惧,但仔细想想,又说不清恐惧的源头究竟来自何处——害,不考虑那么多了,眼下最重要的是让小景末快乐。

    “那么……如果我告诉你,在未来,妈妈会和其他人组成一个新的家庭,你还会开心吗?”景末犹豫地问她。

    小女孩发出一阵不小的惊叹,她的脸红扑扑的,却丝毫没有厌烦或是逃避的意思。“这简直再好不过了,我会有弟弟或者妹妹吗?”

    “呃,事实上,都有。他们两个是双胞胎。”

    “哇塞!这简直是我到目前为止听到的最棒的消息了!”小景末高兴得几乎要蹦起来,“那以后家里一定会很热闹,妈妈也会重新快乐起来吧!”

    是啊。不过那是只属于他们的热闹啊小傻瓜。

    景末觉得眼睛有点酸涩,她眨眨眼,还是选择不把这句话说出口。

    “你说的没错,不过,告诉你这么多,我们也有一个条件。”趁小景末不语的间隙,查尔斯对小姑娘补充道。

    小景末又一脸期待地望着查尔斯,那倔强又乖巧地表情都快把景末的心给萌化了。

    “条件就是,从今天起往后的每一天,你都要坚持对妈妈说,我爱你,你要毫不吝啬地表达出你心中的情感,直到你足够成熟,直到你离开她独自闯荡那天为止。怎么样?”

    景末一脸疑惑地望着他:【你确定吗?我好像从来没对家人说过这种话。】

    没等查尔斯回复,小女孩便一口咬定下来,“好,我答应你!”

    这时,三人不约而同听到门外的脚步声。

    “不好,我妈妈起床了!你们……”

    “我们要走了,可别忘了履行你的诺言。”查尔斯温声道。

    “放心吧。”小景末点点头,目光转向正在画传送符的女孩,两人对视了片刻。

    “真希望我能快点长大,变得和你一样厉害。”她低声道,眼里有重新闪起泪光。

    “放心吧,你会的,总有一天你会变得比我更加优秀。”在踏入光圈的前一秒,景末一把握住奔过来的小女孩的双手。

    小女孩的掌心正好搭在她的手腕上,那里还套着拴了一枚银币的蛇骨链,银币硌了她一下。

    两人不约而同低头。

    景末把蛇骨链摘下来,塞到她手中:“这是一个对我很重要的朋友送给我的,我很珍视它,所以,我要把它当成我们之间的信物。”

    “这……”

    “你替我保管它,为期十年,每次看到它的时候,你都要想起我今天对你说过的话——景末,我永远为你骄傲。”

    窗外朝霞照进房间那一瞬,两人也在无声间消失。那束照在小景末肩上的阳光仿佛在提醒她方才的余温。

    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真的有人像爱生命一样爱她,真的有人愿意为她而骄傲。景末站在阳光里笑了,她觉得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

    她把银色蛇骨链套在手腕上,对着朝阳信誓旦旦地保证。

    嗯,我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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