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时候,我看见李苏航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花坛边,我想过去陪陪他,但想到他或许希望一个人呆一会儿,所以我没有向他走去。很久之后,我再转回去时发现他还坐在那,于是我终于鼓起勇气过去开导开导他。我也坐了过去。

    我靠得近了一点,我想我应该说些什么安慰他,但我不知道该从何谈起。我原以为自己是一个很能共情别人的人,但得知小仙女死讯时我真实的内心感受使我开始自我怀疑,我甚至控制不住地将这种怀疑上升到对自己人格的质疑,我本来想开导开导李苏航的,可我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最后是他开口打破了这漫长的沉默:“你知道吗,她走的时候,她躺在她妈妈怀里,我握着她的手,她的手是那么小,她对我说‘小船哥哥,你人真好,你一定要健健康康的’。”

    “她对她爸爸妈妈说,说不要太伤心了,让爸爸妈妈再生个宝贝,她继续来做爸爸妈妈的宝贝,要做个健康的宝贝。”

    “她就躺在那里,她父母一遍一遍叫着她的名字,可是她已经没有反应了。”

    “她妈妈说,很感谢我们,这六天对她而言是上天的恩赐。之前小仙女几乎一直待在PICU(儿童重症监护室),她很想出来,很想见到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很想和小朋友们玩。”

    “她妈妈说,她很喜欢我,说小仙女没有哥哥,一直想要一个哥哥,我就像她真的哥哥一样。”

    “她真的,特别懂事。”

    “我想过她会离开,我也知道她的病已经撑不了太久了,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这么快,我没想到会这么快。”

    ……

    我静静地听他说,没有开口。我开始绝望,他的描述竟然还是没有勾起我的悲伤,可我本该悲伤的。

    “越诗,你说,人死了真的会去往极乐世界吗?”

    我知道他这个时候会想要听到我说肯定的答案,所以我说是的,会的。

    我说“相信有极乐世界的存在,对病人有好处,对病人家属也有好处,宗教慰藉作为临终关怀的一种治疗方法是有它的道理的。”

    说完我就开始后悔,我的回答太过理性,听起来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残忍。

    但我确实不这么认为,我其实觉得,“人死如灯灭,万念俱成灰”,小仙女是这样,任何人都会是这样。人死了就是死了,该做的事在活着的时候就要完成,这样才能不留遗憾。

    我这么说的原因只是因为这是他想要听到的答案,这是我作为一个优秀的倾听者的立身之本,就像听别人吐槽其他人一样,让他解气的方法并不是说些大道理让他陷入反思,而是和他一起骂对方。

    “你还是不信的,对吗?”他摇摇头,“你只是觉得相信这一点会有好处,你还是不懂。”

    我没开口,他接着说:“当人真正遇到生离死别的事情后,几乎是没有人不信的,那个时候,感性占绝对的上风。”

    他突然转移话题:“越诗,我记得你是西岭人对不对。”

    “嗯,我是西岭栖山人。”我很疑惑他为什么突然谈到这个。

    他似乎笑了一下,黑暗中我看不真切:“栖山很有名,有机会我也想去栖山玩一下。”

    朋友们,按照一般的糊弄学套路,“有机会去”就意味着多半不会去。我只当他是找不到话说敷衍我,我也按照糊弄学的对话套路回复他:“好啊,你来栖山我一定当你的导游带你边吃边玩。”

    他“嗯”了一声,此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夏季的夜晚并不宁静,远处的树上传来蝉鸣,耳朵边是蚊子的嗡嗡声。在西岭燥热的夜里,我不会有闲情逸致来欣赏这专属于夏日的交响曲,而是在思考我为什么鬼迷心窍了要跟他一起坐在这里喂蚊子,空调房显然舒服得多。

    但如果我现在突然离去留他一个人在这里实在是太不厚道了,我只好默默忍受来自夏季的热浪,偶尔用手扇一扇,驱赶来自蚊虫的亲吻。

    他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他拿过之前放在手边的文件,开始朝我扇风,挥动,说:“我也没有跟你说过,我也是西岭人。”

    我故作轻松地开玩笑:“你是不是觉得我会以为你是苏市人或者杭市人,因为按照常见的取名逻辑,一般是爸爸妈妈有一边是苏市人有一边是杭市人,所以起了一个谐音的‘苏航’。”

    他扯了扯嘴角,说:“在我不告诉别人我是哪里人之前,确实很多人都这样以为。其实我是西岭人,我是延峒县的。”

    这一次换我沉默了,他在这个时候提起延峒,我已经预料到他接下来对我说的话可能有的份量了。他勾起了我的回忆,西岭很多年前曾经发生过一场大地震,西岭各地受灾严重,而延峒虽然不是震中,但却是整个西岭受灾最严重的地方。

    我放下晃动着的手,微微坐直了身子,看向他,等待着他的下文。

    “栖山感觉也很明显吧。”他看向我,眼里仿佛有光点在流动。

    “嗯,我们也是重灾区,白塔坪的白塔都被拦腰折断了,”我看着他的眼睛,又好像承受不住他这样的眼神,随即转开了视线,望着远处亮晃晃的路灯,说,“那时候我读五年级,地震的时候是下午第一节课,我记得我当时还很困。地面开始晃动的时候,我以为是后桌的同学在踹我,正准备转头去看到时候,突然听到有同学在喊老师说教室天花板上的风扇在晃,后面就听到老师说是地震,叫大家跑。”

    我转过头看他:“那天晚上我连家都不敢回,才体会到什么叫风餐露宿。”

    他看着我的眼睛,慢慢开口:“那一年,我十六岁,刚上高一。”他又缓了一口气,低下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在延峒中学念高一。”

    听见这句话,我后背有些发凉,因为延峒中学并不是因为它的教学水平而出名的,而是因为它是延峒受灾最严重的中学。

    “他们都说,在延峒,像我这样大的孩子很少了。”

    “那时候我会忍不住想,为什么偏偏是自己活了下来,为什么自己没有死。地震后的那几年,我常常梦魇,后来我才知道,那叫做生还者综合征。”

    他开始讲述他的故事,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从他口中听到他的往事。

    “那时候延峒中学正在修操场,施工的动静很大,地震刚刚发生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因为操场施工的原因,可是后来天花板突然开始往下掉,我们才意识到是地震,然后就往桌子下面躲。”

    “站不稳,根本站不稳,那种感觉就像站在汹涌的海浪上一样。”

    “我看到大地裂开了口子,我看到许多人掉了下去,里面还有许多我认识的人,我根本顾不上他们,我本能地继续朝外面跑。”

    “五层的教学楼,塌得只剩下了三层。”

    “我们班上最后只活下来了十个人。”

    “在那之后我常常反反复复地做同一个梦,梦见我的同学们被埋在废墟下面,他们一直叫我救救他们,可是我怎么也抓不住他们的手。”

    “我明明离他们那么近,我明明那么想抓住他们,但我抓不住,没有一次抓住过。”

    “到后来我都已经分不清那是梦还是真实发生过的现实了,我真的记不得了。”

    “自那之后我就想做医生了。”

    “或许他们也想让我做医生,自从我学医之后,他们便不常来我的梦里找我了,我也很少再做那样的梦。”

    “一直是到后来,我才记起那些其实是我的梦,我根本没有亲眼见到我的同学掉进裂缝之中。”

    我认真地看着李苏航,他的声音听上去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静,克制得仿佛在讲与他无关的事,可我却能感受到他的悲痛。

    我知道,他此生都被冻结在那场痛苦之中了。

    走回宿舍的路上,我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李苏航的那句“我抓不住”。

    “回来啦,”吴语涵听到落锁的声音,抬头看我,“是不是去安慰社长去了。”

    我点头,然后就去卫生间冲澡。

    “唉,确实大家心里都不好受,他陪护了那个小姑娘这么久,他最难受,应该安慰,”她看我洗完出来了,“虽然他不会怎么样,但是有人陪他聊聊,听他倾诉倾诉也是好的。你别看着我们社长整天温温和和笑容满面的,但我总感觉他心里藏着许多事。”

    我嗯了一声,没有开口。

    “你自己也想开点,多学学我。”她看了我一眼。

    我吹完头发,过了一会儿,我还是忍不住开口问她刚刚李苏航问过我的那个问题,我想听听她的回答:“你说,人死了真的会去往极乐世界吗?”

    “哎!铁生老师诚不欺我,果然是‘危卧病榻,难有无神论者’,连你这种受过高等教育的同志看见别人的死亡都忍不住这样想,”吴语涵从她床上爬起来,坐到我床上,“我的观点是,人死了就是死了,人没有前世,也没有来生,不会去极乐世界,也不会去无间地狱。”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想吗?”她问我。

    “为什么?”我开始期待她接下来的答案,我好像找到了同类。

    “因为这样想可以让我在活着的时候活得更好,至少对我而言是这样,”她认真起来,“因为我坚信我只有一次生命,我才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去生活。因为人只有一辈子,但意外却随时可能发生,所以我才需要不再为未来而忧虑,我才可以全身心的活在当下,活在此时此刻,珍重每时每刻”。

    “所以葬礼、春节、清明节、中元节,表面上是在纪念和缅怀死者,但实际上是在安慰活人,让活人有个寄托。”

    “我死的时候,就要像蒙田说的那样,模仿有些人生前就已经享受过的坟茔的等级以及排场,在大理石像上看得见自己死后的模样,在活着的时候就能想象自己死时的样子。”

    “而且,感谢信息技术的发展,我死的时候,还可以更赛博一点,”吴语涵像聊嗨了一样,甚至开始兴奋了起来,“之前那啥电视剧不是演过吗,有人在自己死之前录了视频,在自己的葬礼上播放,自己主持自己的葬礼,真是酷毙了。”

    我和她在这一问题上的认知竟然惊人的契合。

    这一刻,我好像重新认识了吴语涵,我忽然理解了她,此前很多人骂她自私,骂她利己,骂她不要脸,但她只是想要全身心地为自己而活,只是想按照自己心里真正想要的那样去活而已,这好像并没有什么错。

    原来我和她一样,唯一的区别在于我只敢在心里想想,偶尔才敢隐隐约约的反叛,而她真的就这么做了,坦坦荡荡地做了,然后心甘情愿地被群体放逐,真正成为一个特立独行的人。

    我其实更加虚伪。

    “《悉达多》里有句话说,‘如此听凭内心的呼唤而非外在的命令是善的’,我想你也应该很赞同吧,”我缓缓开口,“我很赞同,‘随心所欲,不逾矩’就是我的人生追求。”

    她又笑了:“什么是‘矩’呢?是道德还是法律,如果是道德,那又是谁的道德,如果是法律,又是何时何地的法律。”

    “阳明先生不是已经给了我们答案吗?”我看着她的眼睛,学着她的笑容,也笑了笑,“有些东西是没有办法解构的。”

    她脸上还是带着那样的笑,只是离开我的床铺,说道:“夜深了,明天还得早起,毕竟活着的人还要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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