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坪海的时候,暑假剩余的时间卡在了一个不尴不尬的境地,回学校的话时间太早,回家的话时间太少。

    出乎我意料的是,李苏航竟然提议了要去栖山玩。他的这个提议获得了吴语涵和韩枫的认可,毕竟栖山离岭大不远,高铁只需要一个半小时,而且栖山古城还算一个西岭比较出名的旅游景点。

    我们仍然是坐高铁回的西岭,在高铁上,我又听到了孩子们的哭闹声。健康的、鲜活的、生机勃勃的,仿若天籁。

    古城里绝大多数的居民这些年都迁到了新城里,我们家也不例外。但还有一些老年人一直不愿意搬走,比如我的外婆,她一个人住在古城的老房子里,就如过去我外公还在的那些年一样。

    有的时候我会过来陪她一起住,有一次,我看见她手里拿着一件男士的衣服看了又看、摸了又摸,脸上写满了思念和爱。可是外公的东西不是都已经被烧掉了吗,她竟然还悄悄地留下了一件。

    外婆这些年越来越老,但古城却不一样,古城这些年因为旅游业的发展,焕发了新的生机。

    没有人来栖山会住在新城里,所以我当然把他们带到了外婆家。外婆家在古城比较偏僻的街里,与古城最热闹的街隔着几条街,住在这里的大多是像外婆一样一直不愿意搬走的老年人,所以几乎看不出什么商业化的痕迹,也安静得多。

    我们到古城的时候大约五点钟,远处的太阳已经很矮了。一行四人走在路上,只听得见行李箱的轮子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上滑动的声音,还有犬吠声和不知名的鸟叫声。

    “我来了这里感觉心里都宁静了不少,真是古色古香,”吴语涵一路上都拿着手机拍照,转头对我道,“在这样的地方长大,难怪你看起来这么沉静。”

    “这种地方风水好啊,确实养静气。”韩枫附和着她的话。

    “是很美。”李苏航一路上也在四处打量,这时候也点了点头。

    我看见我父母和外婆朝我们走过来,正当我准备开口叫他们的时候,就听见我爸叫我的声音:“小诗!”

    “叔叔阿姨好!外婆好!”他们和我父母、外婆打招呼。

    “你们好!欢迎你们来我们栖山玩!”我爸热情地笑着,我妈和我外婆也笑着对他们说你们好。

    他快步走了上来,接过我和吴语涵的行李箱,边走边埋怨我:“小诗也不早点给我打个电话,我说我来高铁站接你们的,你们拖着行李箱一点不方便。”

    老街不长,没过多久就到了外婆家。

    “这三角梅开得也太好看了,像瀑布一样。”吴语涵看着门口墙上的三角梅,忍不住感叹道。这三角梅外婆养了许多年,从我有记忆开始就在这里了,我看着它越长越大,现在已经快把墙壁爬满,要不是时不时还在修剪,说不定大门都要被它缠上。

    “是挺好看的,就是落花之后扫地有点累。”我点了点头。

    晚上我爸带着我们一起吃了饭,外婆说她这段时间就去新城住,免得她留在老房子里让我们放不开。后来我爸给我转了些钱,让我好好招待朋友们。

    晚饭之后,我带着他们去江边散步,买了两只叫花鸡,又买了些酒水饮料,在江边的石阶上席地而坐。其实我并不怎么想吃这叫花鸡,但这东西听起来新鲜,想必他们会感兴趣。

    傍晚还是很热,不过在江边晚风的吹拂下,多少能消解些许夏季郁结于心的燥热。山的那边挂着粉紫色的烟霞,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变幻。

    “难怪你外婆不想去新城养老,换我我也不会去,在这里不知道多舒服,”吴语涵说着,突然站了起来,“谁跟我下去江边走走?”

    “我跟你去!”韩枫跟上她。

    我和李苏航还坐在那。此时的他没有平日里的热情开朗,他望着天边的烟霞,时不时喝一口易拉罐里的啤酒,显得有些安静,有些心事重重。

    我也没有开口打扰他,只是像他一样,目光放到了山的那边。

    如果时间能停留在此刻就好了。

    我等了很久,也不见他开口,看来,这一次,我据说拥有的让人想要对我倾诉的能力失效了。他在星星之家那晚对我讲的那些话,恐怕会是他对我唯一一次的交心。

    其实栖山玩得东西并不多,景点这些花两天就能走完。他们待到第四天的时候,我就能明显感觉到他们觉得有些无聊了。

    这便是我与他们的不同。他们会喜欢栖山的宁静,一开始的新鲜劲儿还在的时候,他们会觉得这样的宁静有着抚慰人心的力量,但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厌烦,觉得难以忍耐这枯燥乏味的一切。而我,一直都在这宁静中长大,早就习惯了这一切,也谈不上忍耐了

    老房子里只有三间卧室,这些天李苏航、韩枫分别住一间房,我和吴语涵一起住一间房。

    明天我们就要离开这里回学校了。

    我关了灯,准备入睡,听见吴语涵在黑暗中对我说话。

    “你听说过我的事情吗?”她问道。

    “什么?”我听说过许多关于吴语涵的传闻,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一个,只好问她指的是什么。

    “说我经常去一些所谓的大佬的酒局,说我的那些金光闪闪的实习都是我出卖自己换来的。”她接着道。

    我点了点头,这个我听说过。

    “你相信这些传言吗?”她问我。

    这个答案不好回答,就好像你的朋友给你看了一张漂亮女孩的照片,问你这个女孩好不好看。你说她长得好看吧,又担心你朋友讨厌这个女孩,说她长得不好看吧,又担心这是你朋友的朋友。

    我不知道该回答是真是假,于是只好道:“我觉得这也没什么吧,都是个人选择的。”

    “如果我说,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呢?”吴语涵接着道,“我对其他人说这些事情,他们可能不理解。但我知道,你肯定能懂我。”

    现在的吴语涵有点像星星之家那晚的李苏航,平时看起来那样的开朗,此刻的语气却是这般的惆怅。

    “如果是你,你会愿意像我一样做这些事情吗?”她接着问。

    我摇了摇头。“我做不到。”

    “是啊,大多数人都做不到。”她凝视着我,笑出声来,“可我比较不是人。那些男人明明有自己的老婆,却还出来约女大学生,他们也不是人。”

    “但你是做得到的。你知道吗,你心理上没有那层约束,你不觉得这些是‘恶’的,你只是不想做而已,”吴语涵肯定地说道,“如果哪天你自我约束的那根弦断了,你只会比我更放得开。”

    “小诗啊小诗,我真是喜欢你,我就喜欢你那种表面乖巧但是心里面实际上叛逆得要死的劲儿。”

    “我们是同一种人,是吗?”吴语涵问我。

    “嗯。”我应声,我早就知道我和她看似千差万别,但实际上却是同一种人了。

    她轻声笑了。

    对啊,我和吴语涵是同一种人,性格里有隐藏不住的阴暗一面,但心里的某一个角落还是渴望着善良。

    这便是我和她在“晚晴天”相遇的原因,也是我如此喜欢李苏航,如此想要成为李苏航那样的人的原因。李苏航这样的人才是最难得可贵的吧,明明经历了那样的痛苦,却能仍然能立下利国利民的大志向,仍然坚持着真诚而纯粹的本心不动摇,仍然努力地忍着伤痛积极向上,一天也不曾懈怠过。

    我当时暂且把我们的区别归咎于性格的不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很多东西都是由性格注定的,譬如命运。一个人对自己性格的认知决定了他的命运,或者,用梭罗的话来说就是,“恰恰是一个人对自己的看法,决定了他的命运,更确切地说,指出了他的命运”。我是如此,吴语涵是如此,李苏航也是如此。

    此后过了很多年,我无意间听人讲经,他说佛家把所有能通过对外物对人产生影响的因素统称为“业力”,人在业力的作用下不断着相,不断陷入我执,最后把自己的命运固定下来,最后仰天长叹一声,“这都是命!”,作为对自己的辩白。

    他又说到如何能抵抗业力,他说“神通抵不过业力,业力抵不过愿力”。直到听到那句话时,我才豁然开朗,我才反应过来,我才终于想明白了我当年为什么会喜欢上李苏航,难道真的是因为他出众的外表吗,或者是因为他在我被众人冷落的时候向我伸出了援手吗?

    后来我才想明白,他是真正立大志、有愿力的人,而像这样的人总是很吸引人的。他不断吸引着像我这样的人,吸引着大千世界里像我般普普通通的人。

    但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此刻的我却意识不到这一点。

    “你喜欢李苏航?”在栖山的最后一夜里,黑暗中又传来吴语涵的声音。

    “没有。”我的第一反映是否定。

    黑暗里,她的一双大眼睛显得更亮了。和她明显不相信的神色对峙了一会儿,我还是败下阵来,点了点头。

    “你……打算告诉他吗?”

    我摇了摇头:“没有这个打算,你别告诉别人。”

    吴语涵点了点头。我很意外,我以为她会对我讲那些“喜欢就要大声说出来”的大道理,但她只是点了点头而已。

    “他……确实是一个很好的人。”很久之后,我才听到吴语涵的这句话。

    栖山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李苏航了,他卸任了社长,离开了“晚晴天”。

    李苏航离开后不久,吴语涵也离开了。

    然后就是我了,我大三的时候因为实习的事情太多,忙不过来,也没有继续在“晚晴天”留任。

    这些年我和吴语涵一直都有联系,但却没有再联系过李苏航了。即使我有他的联系方式,也从来都没有联系过他。

    后来我听吴语涵说李苏航谈了个女朋友,她给我看了李苏航和他女朋友的照片,他女朋友和我想象中有些不同。照片里还有李苏航的妹妹,和他长得很像,也很漂亮。

    再后来,我又听吴语涵说他和他女朋友分了手,不过那个时候,我已经彻底放下他了。

    这场无疾而终的暗恋,终于画上了句号。

    其实后来想想,我同李苏航不过只见过寥寥几面,但对他的喜欢,却跨越了我整个大学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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