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十来名士兵手持长戟站在巷尾,拦住了我们的去路。我本能地护住小思,把他藏在了我的身后,又给银铃使了个眼色。银铃确实是个聪明的丫头,拿着钱袋子就往领头的官兵手上塞。我在心里默默祈祷着不要出什么岔子,仔细盯着那官兵的动作,只见那官兵打开袋子看了看,顺势就要踹进怀里,眼看就要解决这个麻烦事了,我长舒一口气。

    可在这个节骨眼上,一阵仓促的马蹄声打断了我的完美计划。

    眼看钱袋子都已经揣了一大半进去,那官兵就转头看了一眼,就一眼,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将东西又送还给了银铃,还挥了挥手把她往我们这边赶。

    我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气得想要跺脚。

    我倒要看看是哪位人间阎罗,让见惯了大世面的持戟也如此闻风丧胆。

    我抬起头,只远远看见两人骑着马向我们这边挥鞭而来。

    前面那人身着紫袍,骑在一匹高大的黑马上,因为奔跑而扬起的风将他的束发往后吹起,配合着马蹄的节奏,一上一下飞舞在空中。

    后面一袭蓝衣骑着棕色骏马的,看身形也是一位青年,他保持落后半个马身的距离,跟着前面那人一步一步从城门那边向我们踏来。

    他们离我还有些远,逆着阳光,我一下子也没瞧清马上人的模样。

    等到他们走近,我探究地想要看清那马上之人。

    我愣住了。

    身着紫袍,走在前面的,竟然是晋初。

    自那场雪后我就再也没见他,今天却在府外碰见了。

    今日的他,和平日的他,不太一样。我仰头看向他,他高高在上,一双幽深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们,眼神好似雄鹰盯着猎物般的尖锐和冷酷。一抹血红的残阳挂在他身后的城墙头,带着光束从他背后穿来,但这抹红没给马上的人增添丝毫温度,却给他的表情增添了些更让人无法琢磨的猩红了。

    我的思绪被官兵们齐声声的跪下行礼打断:

    “执金吾、执金吾丞!”

    执金吾?

    他何时成了守卫都城的执金吾,他不是刚被封大将军吗?

    还未等我思考,我便感觉到银铃在疯狂扯我的衣角,我不情不愿地和他们一起跪下。

    在外,还是要低调。

    “发生何事?”在晋初身后的执金吾丞开了口,这是北军中仅次于执金吾的副官。

    “大人,这小孩是我远房表弟,走丢了,才让人找到。”我说假话不脸红的本领在相国府的时候就已经练得炉火纯青了。

    可那蓝袍副官似是一点都不相信,俯身眯眼看向我,继续追问:“那为何还往城门外走?”

    我虽不知如何回答,但想到毕竟我和晋初才成为了雪地里的玩伴,他肯定不会袖手旁观的。

    转而看向晋初,笃定他会帮我。

    可他看向我们的眼神并未变得柔和,还是直勾勾地盯着小思,我努力挑眉眨眼,想让他读懂我需要他帮忙的意思。

    可他轻飘飘丢下的那句话,却让我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小孩,带走!”

    一声令下,周围的官兵一把将我们拉开,抓住了小思,将他提溜着往远处走。

    我想要去追,却被持戟抵住,不敢妄动一步。

    “阿姊,记得我们的奶奶。”小思的声音从消失的街角传来。

    我喃喃道:“奶奶?”

    猛地回过神来。

    药包。

    药包去哪了。

    药包静静地躺在刚刚还混乱不堪的地上。

    前方的人,不知何时下了马。

    飞扬的尘土还未全部落下,不解与愤怒从我的内心升起,透过着这些尘埃,不知对面的人会否看得清楚我的愤怒。只是,他在我眼里倒是更加模糊了,我看不清他,不知他是何种神色。

    银铃感受到我想要冲上去的动作,死死拉住我的手臂。

    “小姐,我们先回去。”

    尘土慢慢落下,他冷漠的双眼从涣散中开始聚焦,我不自主地咬紧牙关,他为何连小孩都不放过,平日里不见他是这般冷血无情之人。眼泪就要夺眶而出,我赶紧低头将药包拾了起来,连同脆弱的眼泪一起抱在了怀里。

    罢了,我本来也和他不甚相熟,就当识人不明。

    在我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那蓝袍副官竟快步走到我这边,拦住了我。

    “想走?”他挥手。

    官兵们一下子就将我和银铃围住了。

    “窝藏逆贼是同罪!”

    我和银铃背靠着背,虽处境已很是艰险,却由着愤怒生出一腔孤勇来:

    “逆贼?你管这小娃叫逆贼?!”

    刚刚积攒的愤怒,被我一股脑全发泄出来了,口不择言的样子,看起来是挺不顾一切的。

    “放肆!”那副官咄咄逼人,“你好大的胆子,胆敢阻挠北军执行公务,抓起来!”

    见状,刚刚才放下长戟的官兵们,一齐又将武器对准了我们。

    正对峙的时候,城门口又吵吵闹闹了起来,我余光一瞥,见有灾民往都城里冲,他们好几个人推着一辆板车,那板车上放着的用草席裹着的,我不知是什么。

    “元泽!”久未开口的晋初叫停了副官的动作。

    这叫元泽的副官和官兵们转头,心里俱是一惊,毫不犹豫地飞奔向城门口,镇压暴动的灾民。

    至此,我变得无人在意,晋初又翻身上了他那高大的马。

    那边混乱不堪,能抓的灾民全部抓走,草席被随意地抛在了城外,我心一紧,这才发现,草席裹着的,是不幸死去的灾民。

    我一瞬间心理有点不适,幸好被出来寻我的护院遇见,将我带上马车,回了府。

    一路上,晋初紫袍黑马的身影在我的心里久久挥洒不去,他就那样立在城门口,背对着我。

    他的背影冷冽而又萧瑟。

    之前若芜说他在边关杀人如麻、冷酷无情,我当时只道是不知道什么叫冷面阎罗,今日这遭遇实在是让我真真切切看清了。

    ......

    我坐在窗前,头发都要被我捋秃了。

    “小姐,别为难自个的头发。”银铃抓住我的手。

    每次焦躁不安的时候,我总是会不停地摸鬓边的头发,今日遇上这难事让我手上用了力,不自觉手上竟有了几根青丝。

    “我想不通,就一个小孩,放了又能怎样?”我还在气头上,任由着她抓着我的手,“银铃,你可知道,我很着急,小思被抓了,他的奶奶还病着。”

    对面的小丫鬟见我越说越激动,知我是急得不行,却又不知怎么才能帮到我,只得附和着我不停点头。

    “嗯!嗯!”

    “他很瘦弱,你也看见了,估计是吃了好些苦。本来今天遇着了我们,就不用饿肚子了。可竟然被那个...坏人抓走了。”

    “你说,牢里会不会虐待他?”

    银铃本来在疯狂点头,听见我这个问题,赶紧摇头,她被我一连串的问题问懵了。我这才反应过来,我真是病急乱投医,为难她做什么。

    天色已暗,窗边偶尔飘进几滴冰珠,院子里又开始下起雪来。

    银铃在我扶着额头冥思苦想的时候,把刚刚换好的手炉递到我的手上。我提着这精致小巧的珐琅壶,将它放在眼前。深红色的火光一明一暗地跳动,银碳静静躺在炉里燃烧,释放出一丝丝热气。可这热气,在穿过镂空盖子的瞬间,就被寒冷吞噬得无影无踪。

    这个冬天真冷。

    .......

    银铃不知从哪给我弄来了一套男子的衣服,我叮嘱她得要破一点的衣服,但也不用破得这么多吧。这袖口已经要到手肘上了,刚偷溜出院门,我就打了一个喷嚏,这衣服太破根本无法保暖。我易容打扮了一番,还把脸涂黑了,应该不太打眼。虽说不太能确认是个男子身份,但看上去至少不是一个有钱人。

    悄悄打开后门,我把包袱往肩上提了提,包袱里是救人的药,是小思冒着危险帮他奶奶求来的药。

    银铃支开了下人们,未等他们发现,我一溜烟跑了出去。

    路见不平,还是能够拔刀相助的。

    虽说阿父阿母让我为人处世少费心力,却也教会了我为人处世的道理。

    身为女子,也应顶天立地,也应有自己的担当,既然让我遇见了,就没有不管的道理!

    平日里我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出门都是马车居多,像今日天还未亮就一个人走在街上的机会从来没有过。我微曲着身子,边走边警惕地盯着周围,我好似体会到小思的心情了,我这才后知后觉唯恐这身衣服太破,破到会被当成难民直接抓起来。

    如果我被抓起来了,那个阎罗世子肯定是不会对我手下留情的,我只有找阿父,阿父应当算是很大的官了,这种乌龙应当是能将我救出来的。

    想到这些,我胆子也大了些,腰板也挺直了。

    这胆子是阿父给的。

    出城门的时候,我装作淡定娴熟地接受盘查,见我只带了些药,守卫很快将我放了出去。

    我双手环抱着身子在天光微亮里赶路,说不后悔是假的,越往前走,雪便积得越厚。

    “滚滚,快滚!”几个官兵拿着枪拍打着冻倒在路边的人。

    我见那路边的灾民,枯瘦如柴,瘦的只剩皮包骨头了,他的双腿极细,不像一个成年男子的腿,反而和旁边树上摇曳的枯枝差不多。他躺在冰冷的雪地上,身上盖着一张破烂的苇席,他蜷缩着,抽搐着,任这刺骨寒冷的风裹挟着他走向另一个世界。

    我实在不忍看,移开了视线。

    这苇席只怕是他唯一的家当,活着的时候当房子,死了之后作棺材。

    “都城方圆五里内,不能有灾民,不论活的还是死的!”

    官兵们呼出的热气消散在空中,冻倒在路边的灾民看到热气眼神一闪,却又一瞬间黯淡了下去。

    没有感情的怪物,呼出的是催命的毒药。

    前面还设立了一道关卡,拦住了灾民。

    我继续裹紧衣服丝毫不敢停留,逆着灾民来的方向,默默向前走。

    未走出几里路,就已经累得不行了,只怪平时我太懒了。

    ......

    “小兄弟,回棚村里吗?”我循着声音转头。

    两个男子正拉着板车往前走,他们的方向和我一致。

    “坐上来我们拖你吧!”

    我警惕地看着他们。

    他们的模样看起来有些熟悉,像是昨日城门骚乱的那群灾民中冲在最前面的。

    其中一人咧开嘴,傻呵呵地笑着对我说:“小兄弟你别怕,我们不是坏人,我们和你一样也是灾民。你这身板,还走不到棚村就会累倒的。”

    另一人怕我不相信,赶紧接话:“昨日我们去城里讨到了几袋吃食。”

    又拍了拍板车上的袋子:“回去孩子们就有吃的了。”

    说着说着,竟龇着牙留下眼泪来。

    我的脑子此刻已被体力透支地接近崩溃,最后一根紧绷的弦也被那滴眼泪弹开。

    我径直坐上了那我从未坐过的车。

    在摇摇晃晃中,天慢慢亮了起来。

    刚刚咧嘴笑的大哥边拉板车边闲聊:“老二,那牢里都快关不下人了,真能抓。”

    老二在后面推着车,听罢冷哼一声:“哼,这世道,牢里至少还供饭,当罪犯都比百姓安逸。”

    大哥赶紧制止:“嘘!小声些!我们安安稳稳把这几袋糙米送回去,小家伙们和长辈们就又能多挨一段时日了。”

    我逐渐恢复了理智,昨日的画面又浮现出来,我轻轻敲着板车。

    这俩兄弟很善良,这板车也很好。

    板车?

    昨天也有一辆板车。

    一个激灵,鸡皮疙瘩当下就爬满了我的胳膊。

    这不会是拖过死人的那辆吧?!

    我本蜷缩着的腿,一下子弹开了,伸出去一大半悬在了车外。

    大哥赶忙问:“小兄弟冷抽筋了?”

    我其实是准备跳下去的,但好在理智占了上风,心一横,都这节骨眼了,谁还在意这些!

    又将脚默默收了回来,在板车上直接躺下了。

    “没事没事,我躺一下就好。”

    雪后的太阳一照,路上的积雪便化了,没想到太阳出来后,空气更冷了。我吸了一口,瞬间冰封住了整个胸膛,我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咳咳咳!”

    “咳咳咳!”

    我的咳嗽是硬生生被人吓停的。

    一群人直冲着我们而来,将我们团团围住。

    “吴大吴二,你们两兄弟去哪里搞到了这么多好东西?怎么都不和哥几个说。”走在最前面的人扛着一把斧头,昂着头用鼻孔看我们。

    “我们来帮你们搬回去呀,哈哈哈。”他用斧头指着吴大,大声笑了起来。

    他这个笑声如猪叫,在年关时候听到,让我想起庄子里被绑在板凳上待宰的年猪。

    拉我的两兄弟见情况不对,赶紧从板车上抽出两根棍子。

    吴大微屈着身子,看样子还是想再沟通一番:“赵田,这些是老人和孩子们的救命粮,放了我们吧。”

    领头的人压根不理他,直接将他推开了。

    对面有近十人,我们只有三人,我还不能算数。

    很快,两位大哥就被打趴在了地上。

    而我还在板车上,张开双臂紧紧护住身下零零碎碎的几小袋粮食。

    我身旁的包袱已经被他们抢走,药包被重重摔在了地上。

    那群人见有草药,冲过去扯开药包就开始干吃,他们已经饿得丧失了理智了。

    吴家两兄弟在地上趴着不敢动,我见二哥的身子控制不住一抽一抽的,这是今日第二次见他哭了。

    我死死抱住粮食,头低着。

    赵田似是觉得成竹在胸,干脆甩了斧头,直接朝我走过来。

    他那架势估摸着准备像抓兔子一样把我丢开。

    我心已经跳到嗓子眼了,跪在板车上的双腿止不住的发抖,纤细的双手也被冻得通红。在危险靠近的间隙里,我骂了自己八百遍,从破衣服,骂到破脑子。

    帮助人是应该,但是世道艰险,不应如此行事。

    我没等到预料中的腾空。

    等到的却是一声惨叫,那惨叫不是我的,是身后。

    那个叫赵田的。

    我瑟瑟发抖地从手臂缝隙看过去,模模糊糊中看见一位黑衣男子,他头戴面具,单手抓住赵田的手臂,等我看过去时,他已经卸下了赵田的胳膊。

    赵田的胳膊软绵绵的,晃荡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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