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竟是春涧松。不过江湖人的事,他一个修仙之人来这里干什么?

    “见过掌门先生。”实在躲不掉,潇湘只好从车上下来见礼。

    “你何时又多了一个姐姐?”春涧松奇道,他反复打量着潇湘和姜去寒,似乎要在两人脸上找出什么共同点。姜去寒似乎有点怕他,悄悄地缩了缩身子。

    “修爷?”运货的人喝住了牛,下来行礼。潇湘在一旁看得明白,他手里已经悄然翻出了一把小小的刀子,只待春涧松说话间有半句不对,不是刺人,就是刺马。这种阴招儿对于普通人来说,怎么都够喝一壶的,但对方是春涧松,怎么都够他自己喝一壶的。

    眼见可能会痛失车夫,潇湘退后两步,暗暗戳了戳姜去寒的胳膊。姜去寒对他做了个不明显的手势,车夫便悄悄地收回了刀子。

    “我没有姐姐。”潇湘道。

    春涧松抱歉道:“你和你姐……不,江仙尊,后来再无音信,某十分担心。”或许是时间太久,印象已经不深,春涧松的第一反应仍然是“潇湘的姐姐”,即女装时的江雪寒。

    “劳您费心了。”潇湘只好说。

    春涧松叹了口气,怅然道:“当年雪原一别,未料不久就传出仙尊过世的消息。某与几位好友一直在寻你踪迹,想找到你,给你寻个安身之地……但是你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不晓得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这个世界太奇怪了,在张婶的记忆里,她是由长大后的江笠送过去、由她亲手带大的,就好像凭空多了记忆,或者这样的改变只影响到了善行院一带的人。而在其他的地方,好像大家都还认识她——第一世界的她。无论是任堡主,还是春涧松,好像都没有发现她的外貌变小了。

    “我知道,我们正在往外逃,”潇湘道,“暗门起火了,我们趁乱跑了出来。”

    春涧松下马来到她身边,道:“此次北斗宗沈鹤行沈仙君和江笠江小仙君也来了,你打算跟他们回去吗?”

    姜去寒的手指握紧了板车的边缘。

    她可以选择揭露他的身份,从而得到这名修士的保护。但她若如此行事,就必须做好一生不踏出北斗宗半步的准备了。

    他紧紧盯着潇湘,准备随时出声阻止她。

    潇湘好奇道:“暗门得罪北斗宗了?”

    春涧松道:“听说江小仙君的朋友被暗门抓了,他一直在寻求助力。北斗宗那位师祖知道了,便令他沈师叔助他寻人——道听途说,不知真假。”

    潇湘晓得沈鹤行是江雪寒的师弟、江笠的师父,有一把颇为威严的胡须,好像是用剑的。但他竟然变成了江笠的师叔?

    “江笠的师父是谁?”她问。

    “江小仙君没有师父,”春涧松笑道,“某听说那位师祖有意收江笠入门,若果真如此,沈仙君就不得不叫他一声师叔了。”

    潇湘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改变,只默默点了点头。春涧松垂眸打量她,抚须思虑片刻,忽道:“你与江小仙君年岁相仿……若说姑娘,莫非是你?”

    潇湘当下就有坦言相告的冲动,刚吸了口气,身后姜去寒忽然一声痛呼,从板车上跌了下来。潇湘回头去看的时候,只见姜去寒抱着脚踝,痛得不住吸气。她和春涧松对视一眼,便去看姜去寒的情况。

    她刚在姜去寒身边蹲下,就意识到自己中计了——她不应该背对春涧松。

    姜去寒袖中薄刀抵上她心口,用气声道:“你若跟他走,不如现在死。”他方才一直留意着潇湘的变化,见她神色有变,便计上心头。

    这只手白而柔软,做事风格却是世间少见的狠辣决然。潇湘知道他真敢下手,不禁叹了口气,道:“或许暗门还抓了别的北斗宗弟子呢?”

    春涧松没有看出什么异常,叹道:“也有可能。”

    姜去寒却忍痛笑道:“修爷多虑了,我们只是丫鬟而已,怎么配得上做江小仙君的朋友呢?”他有意将声音拿捏得娇柔,便没人听得出是男孩子。

    他一方面是搪塞春涧松,另一方面是暗贬潇湘。春涧松闻言叹了口气:“暗门的消息甚是隐秘,你们不知道也实属正常。你们姐妹俩要当心暗门的耳目,莫要让人再捉了去。”他见两个女孩子搭伴,姜去寒又比潇湘年长,略略放心。

    又道:“前面镇子上有青阳宗的弟子,若无去处,可以去找他们,报某名号即可。”

    “多谢掌门先生。”潇湘多少有点绝望地目送他上马离去,消失在视线尽头。

    姜去寒见春涧松走远了,便不再装。他既黏上了潇湘,就将她牢牢抓住,生怕她又使出什么仙门世家的招数跑了,直到春涧松消失在视野尽头才松开,搓着她的脸蛋笑道:“小姬,你是要江笠活,还是要他死?”

    潇湘大怒,一口咬在他手上,两个孩子便打了起来。

    板车悠悠前行,潇湘坐在车尾,低着头,心事重重。

    这个世界的江笠把她送到善行院,又为了保护沙柳堡的民众与大妖搏杀而身殒,已是仁至义尽。而今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复活,潇湘不想让她再度以身犯险。白跑一趟也罢,总比遇到危险好。至于以后跑掉跑不掉,就看自己的机缘和运气了。

    “小姬,我劝你别去找他,仙门世家诸多规矩,哪有我们暗门自在?”姜去寒声音凉凉的,飘散在夕阳下荒草黄尘的小道上。

    “仙门世家比呆在你身边强吧,姜少主?”潇湘白了他一眼,“江笠可不会给我戴重得要死的脚镣,更不会说这种话。”

    姜去寒奇道:“原来你也会觉得重啊。”

    潇湘举拳意欲再打他,车夫忽道:“少主,再往前二里就到集镇了。”

    暮色降临时,潇湘又一次进入了有烟火气的人间。

    被捉到暗门的时候,潇湘被捆在姜去寒的车里,故而没有见过这个小集镇。它没有暗门外面的山中集市热闹繁华,看起来灰扑扑的,和每一个普通的村镇一模一样。很多人穿的衣服都是颜色暗淡、打着补丁的旧衣服,显得服色鲜明的二人有些格格不入。

    车夫走后,潇湘领着姜去寒坐进了一个晚收的小摊。她要了两碗酸辣汤和三个油酥饼,虽然喷香扑鼻,姜去寒却是没有什么胃口。终于勉强喝下一口,不禁吐了吐舌尖:“好辣!”

    “老板,来碗甜粥!”潇湘为了立刻道。

    姜去寒往她身边凑了凑,小声说:“你这么知情识趣,又喜欢口是心非,我倒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潇湘叹了口气。

    “小姬,你以前见过江仙尊?他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很厉害?”姜去寒的双眸倒映着灯笼的光,仿佛藏着看不见的星星。

    “小孩子不要瞎打听,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潇湘低头喝汤。

    “你都已经几十岁了,还骗我少年人心悦于你。”姜去寒绝口不提他们把潇湘强行带来的事。

    “我求你了,还是我逼你了?”潇湘把姜去寒那碗酸辣汤端到自己面前,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姜去寒看到潇湘端过他的碗,不避什么就开吃,暮色里,微微红了脸。

    二人在一间小客栈住了一晚。姜去寒娇气得很,磨破了脚,不能再走路,潇湘少不得给他上药包扎了。次日,潇湘买了匹老马让他骑,自己在旁牵马步行。

    看着走在前侧的潇湘,姜去寒垂眸看着马鬃,心绪复杂。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久没有见时坞,前几天的新鲜和雀跃,如今有一半已成了忧心忡忡。与潇湘一对比,他才意识到时坞对他的保护是何等细致周到。潇湘底细未明,即使没有异常举动,他心中也有些怯。很多时候,他想和潇湘说话,潇湘却在闷头走路,半句都不多说。

    一路上,好几拨服色不同的劲装骑士逆着他们的方向过去,显然都是往暗门去、想捞一杯羹的。好在他是作女孩打扮,没有人会仔细盯着看。与这些人错身而过时,姜去寒几乎紧张得发抖,然而那些人全然没有察觉。

    有几个瞬间,他很想回去,回到安全的地方,但在这种形势下,暗门对他来说比外面更危险。他别无选择,只能向前走。

    到了大一点的市镇,潇湘带他走进一家店,买了顶纱笠给他,免得碰见什么认的他的人带来麻烦。姜去寒已经完全适应女装,他望着镜子调整姿势,笠沿的轻纱垂下来,面庞隐隐约约,也颇为袅娜。

    “想不到你梅荨(qian二声)也是个美人。”潇湘一边小声嘀咕一边付钱。

    “嘘,不要说出来,”姜去寒骑上马,又在女装的掩饰下含笑俯身,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嘴唇,又自恋道,“难道以我的美貌,还不足以堵住你的嘴吗?”从纱下看去,姜去寒笑盈盈的,格外甜。

    “……你摸完缰绳洗手了吗?”潇湘自顾自地从马鞍上取下水囊,在手心倒水洗脸。

    大街上熙熙攘攘,忽然有人路过店门口,挤了潇湘一下。她的袖中瞬间多了个小纸团,打开一看,上面是几个风马牛不相干,又有种诡异连结感的字。抬头看时,街上熙熙攘攘,那人已经不知所踪。

    “那是什么?”姜去寒凑过来看,潇湘把纸条递给他,姜去寒看了便笑,“我们在这里住上两日,自然有人带我们去别的地方。”

    潇湘用袖子擦了脸,盖上水囊,牵马向前走去。

    “喂,生气了?”姜去寒抬起脚,宽大的裙裳下,鞋尖轻轻蹭了蹭她的手腕。

    “你勾引我——”潇湘缩了缩手,用仅二人可闻的声音呵斥道,“不讲男德!”姜去寒老不正经的,她若轻易回答,容易被揪住话头。

    姜去寒笑道:“对啊,我就是在勾引你。我家遭遇了这样的事情,若不是你在,我怎么能出来玩这一遭呢?”

    潇湘还没想到应该说点什么让他闭嘴,姜去寒忽然弯下腰,小声道:“给你点甜头,别当真。”

    潇湘:……什么甜头?姜去寒有病。

    二人逛了半天,下午才找客栈住下。这间屋子背阴,十分昏暗。潇湘点上灯,姜去寒把纸条烧了,才舒了口气,躺到床上感慨道:“骑马真累。”

    “你可以选择走路。”出了暗门,潇湘绝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呛他的机会。

    姜去寒果然被噎住了,半天没说话。

    姜去寒身娇体弱,又兼劳顿,晚间照例睡床。潇湘打了地铺,姜去寒却赖着不睡,趴在床沿托腮看她。潇湘本来准备打坐调息,被他盯得很是不自在。良久,姜去寒忽问:“你就不好奇纸条上写了什么?”

    见潇湘没理他,姜去寒沉下脸:“你就不怕时坞让我们在这儿住两天,是为了等人杀你?”

    “真是这样,你那时一定马上催我走,半个时辰都不留,”潇湘冷笑戳穿他,“要么你就自己动手,何必假于他人之手?——除了那把刀,你身上起码还有三种东西可以随时没什么痕迹地弄死我吧,姜……梅荨少主。”

    事实确如她所说。姜去寒面上一热,翻身回床里面,闷闷道:“你倒是了解我。”

    可她都不告诉他,和她有关的事。时坞调查了很久,也只查出她在幼时被一位当地人称“小江仙尊”、据说是江仙尊同族的修仙之人送过去,但这位小江仙尊也已身殒,除此以外再无任何线索。

    “所以那张纸写了什么?”潇湘问道。

    姜去寒翻回床沿,看着她的眼睛小声道:“时坞说他们还在稳定局势,让我们在外面玩上个把月再回去。”

    “我又可以自由很久了!”他压抑着激动说。

    他说得轻巧,局势里却都是人命、利益纠纷、斗争、谋划。不说各个江湖门派,单是姜门主和时坞为了维持局面所耗费的心力,恐怕也是她难以想象的,更别说往后还需要恢复元气了。然而,除“吩咐下去就有人做,只是需要等待”以外,他又能知道多少?想来这次让娇养长大的姜去寒冒着风险流落在外,旁边还有个随时可能跑路的自己,正是形势相当不妙的表现。

    潇湘听着他兴奋的语气,沉沉的疲惫不由得漫上心头。被带到暗门后,她总觉得自己真的活腻了。这样的生活好像一眼望不到头,令人绝望。就像被关进笼子的野鸟一样。

    仙尊当年,也是这样吗?

    那样的人,如今也化为烟云。

    “你不开心吗?”姜去寒敏感地发现了她的低落情绪,“也对,你以前就在外面,倒只有我没见识了。”

    顿了顿,他问:“还是说,因为我在,你才这么不高兴?”

    “好困,睡了。”潇湘忍住泪意,起身吹了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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