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华仙子每次来风芜城,无论闲忙,总是抽出半天时间来请一个男人到茶楼作客,或是听曲子,或是请人说书。一次又一次,从这个男人风华正茂的时候,直到他年华老去。

    时任城主的紫箫很是不爽。他叫人查过,发现这个男人是城中任家的内君,妻子是个小官吏,如今也差不多到了告老的年龄。女儿一名,已经在母亲手下当了很久副职,只待她卸任。亦有一儿,业已遵照风芜城的风俗嫁为人夫……这种世代居于城中的人家,若是查下去,关系可就错综复杂了,但紫箫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云华仙子怎么会认识别人家内君的。

    云华仙子肯定不爱生过孩子的半老徐爹,他倒不担心,只让侍从随时照管着,以及准备付钱。

    反正他有一百个手段,让云华仙子不得不和他相处一段小小的时间。

    他仍旧待字闺中,行事借城主府的名义简直方便极了:

    大风强降水冰雹,歌舞坊整修中,客栈又住满了——其实是老板们不敢收。阿彩亦不敢拂逆城主的意思。

    “看看,没骨气!”云华仙子调侃她,“出了宗门就变成这德行,师祖知道了要骂你的。”

    “行行好吧,您别拿师祖这尊大神来压我,”阿彩笑道,“谁让我吃人家的饭,就得解人家的忧呢?”

    黄昏秋雨。雨中隐约有女孩子读书的声音。

    “上次那词怎么背来着?”阿彩忽然问她,“我家的姑娘也开始读书了,她特别喜欢江师兄……”

    云华仙子撑着伞从阿彩家出来时,马车在巷口等候已久。她掀帘上车,紫箫正在等她。他今日穿着一领青衣,宛如匪寨初见一般,自有一番不胜晚风的风流意态。

    紫箫的轮廓比之前成熟了些,透出些许往昔未曾见过的、低调的雍容感。唯眼神中胸有成竹的淡定和衣袖间若有若无的熏香一如往昔。

    云华仙子倚在一旁,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他,暗暗肯定他的审美:青色、紫色都是穿好看了格外养眼,穿不好看了格外辣眼的颜色,而紫箫穿来都甚是赏心悦目。

    马车内一应用具齐备,他沏了茶,给云华仙子斟上。云华仙子低头喝茶,余光却漫不经心地划过珠帘以外的窗口,那些徐徐隐向后方的景象。

    天是昏黄的,雨是透明的。在这样的情境下,小巷民居愈发地令人感到他乡之客的愁绪。

    “良辰美景,佳人在侧,仙子云何不动心?”紫箫悠悠道。

    云华仙子觉得他在和自己打机锋。敌不动,我不动,云华仙子稳如泰山。

    “在那匪寨中时,仙子可是主动来调戏奴家啊,”紫箫惆怅地叹息,“怎生出了匪寨,就将奴家弃之不理?”

    “现在不是匪寨了,你的男德呢?”云华仙子怒道。

    “见了你就没了,”紫箫抚着衣领幽幽道,“当年仙子一剑……”

    从衣领划到腰带。

    云华仙子也记得,她现在后悔得不行。当年一时好(第四声)玩,导致如今每次来风芜城都避不开这个人,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那你的节操呢?”喂了狗吗?不是都传说风芜城男子最是重视贞节吗,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儿?

    “嘘——”紫箫玉白的指尖轻轻点上云华仙子的唇,“奴家的节操,是仙子的。”

    “我可什么都没干过,你不能诬陷我。”云华仙子辩道。

    “难道奴家就这么让仙子厌弃?”紫箫笑道。他知道云华仙子并无此意,又有点遇到这种事就会认真辩解的小脾气,故而出言逗她,想看看她认真起来的样子。

    车轮湿漉漉地在石板路面上滚动。风芜城的路修得格外好,马车行在年久的路槽中,只是微震而已。云华仙子喝完一杯茶,把玩着玉盏斟酌道:“倒也不是厌弃吧。”

    厌弃这个词对风芜城的男人来说杀伤力挺大的,无缘无故,她也不想用这个词形容紫箫这个大略可以说得上朋友的人,毕竟他待客挺热情的——就是有点让人无语。

    “那就是喜欢了?”紫箫眼波流转,低笑道。

    云华仙子一时无言以对。

    几个意思,还让不让人聊?

    “你肺好多了吗?”她岔题。

    “还未曾谢过仙子赠玉,”紫箫含笑道,“有那般好玉傍身,的确好一些。”他又给云华仙子斟了杯茶,暧昧的气氛使得车厢里显得有点挤。

    泠泠的秋雨中,这方温暖的车厢就像一个岛,漂流在淅淅沥沥、寒意漫起的街巷中。

    “有病啊!”更深露重,云华仙子一人游荡在街头,骂骂咧咧。

    ——勾勾搭搭,倚倚擦擦,她十分怀疑风芜城的男德是讲的什么玩意儿。居然调戏她,过分!

    但很快还是回了城主府。

    厨师做了姜汤给她,她喝完,换了衣服,马上吹了灯睡下。但又睡不着,便起来翻今天买的话本子。看着看着,心思却又飘远了:紫箫这人看起来随意,实际上心思缜密。他勾引自己,真真假假,莫不是真有生个孩子的荒唐念头?

    ——但是他一男的,生不出来吧?

    云华仙子腹诽着,听到细密的脚步声穿过秋雨,由远及近,徐徐而来。

    有收伞的声音,有人敲了敲门。那人似乎被烫到了,才吸了口冷气,就压着嗓子咳了好几声。

    云华仙子装作睡着,没有出声。

    于是门无声地开了,有人挑起帘子走进来,在桌旁坐下。

    进来的人端着一盏油灯,在床帐上映出一片光晕。

    “美人深夜来访,仙子何故装睡?”紫箫在帐外笑道。

    “你倒有自知之明,”云华仙子无聊地翻了个身,“但你不是话本子里的艳鬼,我也并非怀春书生,只是一介粗人,恐怕唐突了你。”

    “如此说来,风芜城的话本子的确像仙子说的一样,”紫箫不愠不恼,“然而仙子若是粗人的话,世间便再无美人了。”

    “不还有你吗?”云华仙子的声音好像带着点笑意。

    世殊时异,各有所求。像这样两人深夜对坐聊天,也是珍贵的回忆了。

    “仙子不打算出来相见吗?”良久,紫箫问道。

    帐内寂然无声,云华仙子似乎睡着了。紫箫迟疑片刻,伸手挑起床帐。

    他多想看看心悦之人的睡颜。

    刹那间,淡香的风拂过他的脸,或许还有一片纱衣柔软的的广袖,如轻云蔽月般。

    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床上没有人,只有一册话本子。

    《怀春书生遇艳鬼记》(注:风芜城版)。

    紫箫抬头望去,灯光的边缘处,她腰间系的一枚白玉环从梁上的阴影中垂下来,不时折射着灯光,透出莹润的色泽。

    它悬在他无法触及的地方,灯光中,明明如月。就像他想拥抱、又不敢拥抱的人。

    夜雨渐渐停了,秋夜的寒气漫上来。

    过了许久,紫箫问道:“仙子每次来都请任家那位内君,究竟是什么事?”

    “关爱空巢老人嘛!”云华仙子果然没睡,白玉环滴溜溜地转了转。

    “请仙子认真点。”紫箫正色道。

    “他曾经有个儿子。”云华仙子叹了口气。

    “仙子喜欢他吗?”紫箫欲起身,却又按捺住了。

    “他是我的朋友,但他似乎不愿与我继续做朋友了。”云华仙子的声音听起来是少见的怅惘。

    “为何?”紫箫难得好奇。

    “因为……”黑暗中,云华仙子睁着眼睛,她的手指在脸上比了一下,“他脸上留了一道疤,应该是因为这个,他很介意吧。”

    “是为了仙子么?”紫箫心中忽然像被揪了一下,这是他心中极少出现的情绪。

    “不,他那时候是镖师,难免的。”云华仙子的声音似乎有点怀念,却又很平淡,让他越发想知道其中内情。

    紫箫默然地抬起手,轻轻摸了摸脸,心忖:倘若是他脸上留了疤,反而会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强求云华仙子娶自己吧。如果是他,绝不会像那位任郎君一样逃避。

    那位任郎君似乎已经过世了吧?那她为何又如此平静?

    ——等等,这件事情或许需要重新调查一下。

    他思索往事,下意识地用指节敲了敲桌子,却忘了手上有伤,“嘶”地抽了口冷气,又咳嗽起来。

    “你怎么回事,不是说好多了吗?”云华仙子从梁上探出头看他。

    紫箫裹着斗篷,看起来仍旧有些消瘦。他忽而抬头,双眸熠熠生辉:

    “我想起来了,这件事上我帮过任家。”

    他顿了顿:“不过那位任郎君应该已经在贞男祠里了才对,又怎么会变成仙子的朋友?”

    “仙子可否与奴家分辩一二?”

    “你又不认识他,知道那么多干嘛?”

    紫箫笑得温柔:“既是仙子的朋友,奴家又为何不能认识一下?难道仙子觉得奴家不配?”

    “这倒不至于,但风芜城的他已经死了。我未曾问过他的意见,不方便说……”她伸出一只手指指床,“夜深了,睡吧。”

    还不等紫箫说什么,她又快速伸出头,很君子地说:“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紫箫差点被她气笑,终是没有说什么。

    他拆下束发的簪子,放在枕边,又脱下斗篷,搭在一旁的椅背上。云华仙子伸出手指一弹,油灯即熄灭了,窗纸外面的夜色瞬间浓浓地透进来。

    枕间还带着云华仙子的衣香,紫箫深吸一口气,却微微红了脸,难以入眠。

    任郎君,他会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一个拈针弄线的内宅少年,又是如何变成一个铁血镖师的?

    其中艰辛,紫箫难以想象,只是长长地吐了口气。

    “下次仙子再请任内君,不若把奴家也带上吧,”他说,“任内君已为人夫人父,仙子的清誉固然无损,但任内君或许会遭人非议。”

    他是真的有点困了,朦胧间,似乎听到云华仙子极轻、极轻地回答了一声。

    次日一早,紫箫醒来时,云华仙子已经不在梁上了。

    他坐起来,茫然了瞬间。

    昨日被灯油浇到的烫伤已经不疼了,紫箫下意识地抬起手仔细看。

    晨光中,清凛的药味和他衣袖间淡淡的熏香混在一起。他愣怔片刻,忽然微微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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