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幼小的孩子踉踉跄跄地跑过慈幼局旁的街道。

    一个女孩气势汹汹地在后面追。

    牡丹花苞般的粉嫩小脸上满是泪水,沾了灰,抹得一道一道。街上残雪未化,他在冰上滑倒了,立刻爬起来,继续往前跑。

    他想离开这个如同拘禁的地方,永远不再回来。

    孩子还小,很快便被捉住了后领子。女孩把他摁倒在地,一拳打在他脸上,怒道:“你出不了素心城,再胡闹,就把你烤了分给大家吃!”

    素心城格外文明繁盛,桃家姐妹又是树妖,虽也食肉,却不像外间的大妖那样食人。孩子向来不服,挣扎哭喊起来。女孩当即捂住他的嘴,看四下没人,威胁道:“你再乱跑,我就告诉十三大人!”

    孩子抽噎着,本已惧恨交加,闻言哭声顿消,更是几乎昏过去。女孩见他不反抗了,便把他抱起来,回了慈幼局。这里大部分都是没有父母、又刚化形的幼妖,见他们回来,一群女孩子莺莺燕燕地围过来道:“桃二十四,你又去捉他了?”

    桃二十四作为慈幼局幼龄组的大杀手锏,格外能打。而妖王则是格外爱逃,平均两三天就要往外逃一次。大家都知道,可是大家都没什么办法。

    “嘘,”桃二十四道,“刚睡着。”

    这孩子有着一张粉嫩剔透的、圆鼓鼓的小脸,用人类的眼光来看,格外可爱。同时,当他用那双大眼睛无差别地恨恨看人时,也格外讨嫌。谁被他这样看着,都会忍不住想把他暴揍一顿解解气——当然,不能打脸。

    幼年的妖王能抢尽关注,一半是凭着这张脸,一半是因为身世。

    “他为什么总要跑呢?”桃二十三很是纳闷儿,“报仇有什么好?我们没有父母,不也照样活着么?”

    树妖没有父母,她们都不太能理解亲情,以及深深刻在这孩子心中的仇恨。

    窗边的桃二十五从书里挪开眼,道:“他和我们不一样,我们树妖是地里长出来的,他是他娘从肚子里生出来的。人言‘骨肉亲情’,可能就是这种……我们不了解的东西。”

    孩子们纷纷点头,若有所思。

    妖王其实没有睡着,他静静地听着她们议论,脸上被桃二十四打的一拳仍旧火辣辣的,提醒着他又一次的逃跑失败。但桃二十四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略微发涩的桃子香,很是安宁。他深深吸了一口,伸出双臂,抱住桃二十四的脖子,道:“桃二十四,我饿了。”

    “难道你是因为吃不饱饭才跑的么?”其他的幼妖惊奇道。

    桃二十四嫌弃道:“也不知道是谁,吃饭的时候不好好吃饭,非要加餐。”

    妖王小脸一红,不说话了,看起来就像个乖乖的委屈小孩。便有孩子看不过去:“桃二十四,你看他这么乖,还每次下手这么狠,良心不会痛吗?”

    桃二十四俏眉一扬,道:“那下次你来?”

    虽然这样说,但大家心里都清楚这孩子野得很,除了桃二十四,谁也别想从他手里讨得便宜,便不搭话了。

    “看看,脸弄这么脏,让十三大人看到,一定会责骂我们,”桃二十四把他放在椅子上,用帕子给他擦脸,擦了脸,又道,“把手伸出来。”

    妖王倔强地把小手背在身后,桃二十四强行扯过来,摊开一看,方才摔倒的时候,手心蹭破了皮。他双眸含泪,又是委屈又是恨,加上被抓自己回来的人强行关怀的羞愤,使得他拼命地把手往回扯。

    桃二十四见状,照他头上拍了一把:“动什么动,给我坐好!”

    妖王便不敢造次了,眼泪却又流个不停,看着桃二十四生涩地用灵气去治疗他的手心,心里几乎感动。但他抗拒这种感动,因为这会让他柔软下来。这种柔软,可能会使他在面对血海深仇时,心慈手软。

    不一会儿,外间又打了起来。桃二十四匆匆放下他的手去查看。好几个孩子已经加入了战局,场面一片混乱。桃二十四本来就是孩子王,打架很凶,她一加入,场面更是乱作一团。一时间,有叫好的,有去叫大人的,有放声大哭的。大人还没来,桃二十四已在混战中占据上风,最后桃十三来了,将打输的孩子们罚了一通。

    妖王坐在屋里,看着外面桃十三训斥孩子们的场面,心里是微冷的。

    在一群闹腾的孩子里,他怀着隐恨,野狼般成长,遗世而独立。

    他从未放弃过逃跑,直到某一天,遇见了某个人。

    这一年很冷,过了年,又下起了雪。雪花纷纷扬扬,宛如纱幕。逃跑中,他钻进了城主府的后院。栽在院中的小桃树们见闯进了一个陌生的小妖,枝叶细细地抖起来。妖王知道这是树妖传递消息的方式,他脚下一转,进了一间屋子。

    扑鼻一阵冷香,他尚未分辨出是什么香,便听有人问道:“谁?”

    紧接着,屏风后走出了一个人。那人转过来,一张极美的面孔刹那间撞进了他心里。

    “桃十三,是你吗?”那人问道。

    室内微暗,她的笑容宛如明珠生光。只是双眸有些滞涩,像是视力不好。

    心跳陡然加快,妖王瞳孔放大,无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桃十三?”她美眸微动,在屋子里搜寻着熟悉的人。

    她喊到第三遍时,妖王小声说:“十三大人不在,是我。”

    那一刻,他清楚地看到那张极美的面孔上,出现了一瞬的讶异。

    不多时,妖王已经吃了个小饱。城主知道了他的身份,叹息道:“你的父母是我在人界时认识的朋友,你父亲是个很厉害的大妖,你母亲的话本子在书坊很好卖,我以前还有她的签名本……”

    他刚想问城主能不能让他看看,城主接着说道:“可惜,上次渡劫的时候丢了。”

    妖王的双眸亮了起来,又很快黯淡。他低头吃着点心,眼泪渐渐漫上了眼眶。

    外间传来脚步声,是桃十三来了。妖王本能地害怕她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不禁瑟缩。

    “慈幼局的孩子?”桃十三掀开帘子进来,视线向下,眸色晦暗了一瞬。

    “对,他父母是我的朋友,今天请他来玩。”城主向着桃十三的方向道。

    “就是他?”

    妖王感到,桃十三严厉的目光在打量他。他的心脏跳得很快,生怕桃十三责怪城主。

    “他的父母把他托付给我,总不能让他受了委屈,”城主笑颜如花,“你总不会介意他住在府里吧?”

    “不。”桃十三道。

    妖王松了口气。

    桃十三和每日一样坐到桌前算账,不时和城主说几句话。妖王听不太懂,很快就困了,倚在城主怀里睡了过去。

    他记得城主的衣裳很香,是蜡梅清凛馥郁的味道。

    之后,妖王就住进了城主府。从此摆脱了桃二十四,不必再被她压着打。

    城主从不强迫他吃饭,饭后总有点心给他。他就跟在城主身旁,像一个乖巧的小导盲杖。他总是小心翼翼地拉着城主的手,跟她讲四时的风景。城主含笑倾听时偶尔摸一摸他的小脑袋,他就感觉异常幸福,像是要飘起来了。

    他那些与慈幼局的环境格格不入的娇气,最终磨灭在了对城主日渐增长的恋慕里。

    后来,妖王需去慈幼局学习,不能长留在她身边。但那些早晨,放在窗前的花、盛在碗里的雪,都告诉她:那个孩子来过。

    妖王希望永远陪在她身边,若能和她一同度过妖生,那些漫长的岁月便也不算什么了。如此,只剩仇恨难以释怀,但他看得出城主是喜欢人类的——她和桃十三共用的这间小厅里,经常摆着来自人界的新鲜玩意儿。

    再大一点,他懂了什么是喜欢。他去问桃家三姐妹,她们讨论之后,遗憾地告诉他桃树妖不会产生这种情绪,无论对方是人是妖还是植物,并建议他去问问别的物种。

    再后来,他长成了带露牡丹般的少年,任谁见到他,都没有不喜爱他的。他确认自己喜欢城主,也自信城主一定会喜欢他。

    但这仅仅持续到他路过门口,听到土伯和桃十三说“城主当年诞下公子时”为止。

    其时,妖王如遭雷击,转身就跑。这一跑,从此参商两隔。

    起初,他不敢离素心城太远。渐渐地,他跑到人界的边缘,又穿过人界,去了妖界。城主数次遣人去寻他,都被他躲过了。他不知道怎么再见城主,或者说不知道该怎么正视内心的失望,只是下意识地逃避着。他恨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同时极度羡慕那个孩子能有城主这样温柔的母亲。然而,他十分清楚,他更恨的是无法面对这个事实的自己。

    内心那一点懦弱使他煎熬了很多年。

    在这些年的无数次拼杀中,牡丹般的少年成了令众妖望而生畏的青年。他成了王,又再度一无所有。

    人类总说世事弄人,他终究也有了体会。

    妖王从往事中回过神来,已是天色将明。新素心城门口的两盏孤灯,连带整座城渐渐隐没。

    如今旧都已为尘土,新城隐于荒野之中。幼时在慈幼局被桃二十四殴打的经历,也消逝在了黎明时泛着鱼肚白的夜空。

    妖王看了看手中的花盆道:“回去了。”

    他从一人多高的荒草中穿过,朝露已将他的衣裳和头发打湿。

    返程中,他问芍药:“你是花妖,你会喜欢一个人么?”

    芍药欢快地抖着枝叶:“会啊,芍药最喜欢大王了!”

    妖王叹了口气,托着花盆的手换了一只:“若非如此,你也不会落到这般境地。”

    “大王,芍药不后悔。”枝叶摇得更欢快了。

    妖王垂下眼帘看着芍药,怒其不争:“本王怎么会有你这种傻瓜属下!”

    芍药不再搭话,黎明的天光下,粉色的花苞掩映在暗色的枝叶中,宛如含笑的眼睛。

    宛如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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