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寒阁坐落于深山之中,常年阴雨绵绵,雅致的亭台水榭在弥漫的雾气之中,仿佛置身仙境云海。因此,此地亦有仙海之名。

    之前一障之隔,两方天地,更遑论和迷雾林相隔千里的清寒阁。

    沐浔安站在清寒阁山门前,沉默的抬头,她摊开的手如同包裹着血肉的白玉,接住落下的树叶。论时间,想来也有十三年不见了。

    “阁主!”林玉从山下走来,她身着一身青衣,神采飞扬,她站在阳光下,一头如同泼墨般乌黑的长发在太阳光下熠熠生辉,她笑的眉眼弯弯:“好久不见。”

    沐浔安早年得道,岁月也对她格外优待,样貌和初见时并无不同,不过是多了些沧桑。所以,也真的生出了不过是好久不见的错觉。

    沐浔安也心情很好,甚至弯了弯眉眼,对着所有人说:“我回来了。”

    沐浔安与黑暗同源,对情之事十分淡薄,几乎不懂何为情感。也许是经历岁月的打磨,石头也能生出感情,让她久违的做了一场梦,梦见了一些……早已被遗忘的往事。

    那还是十六年前,仙门刚从倾世之战获得胜利,无数人获得胜利的桂冠,清寒阁也从仙门之末,变成仙门十大顶尖门派之一。

    那段时间战火纷飞,生灵涂炭,每一刻人们都在失去,回忆对于每一个人都十分残忍。即使是作为战争亲历者的沐浔安,也早已记不清那些事了。

    记得那时杜悠然还是天下称颂的宗师,在战争中赢的了无数的桂冠与荣耀。但不过两三个月的光景,名满天下的人,就成了勾结魔族的罪人。

    那时沐浔安还在为清理隐棋一事奔波,等到她接到消息,赶过去的时候,仙门审判已经定罪。

    审判台上流血无数,杜悠然的越乾门化为废墟,活人和尸体淹没在尘埃之中,活和死又一次混淆不清。

    那时沐浔安隐约可见后面的杀伐果断,却没有后面的手腕。她只是把象征身份的玉牌一扔,提着一把剑,对着所有人说:“我和杜悠然昔日即为战友,今日我只认我为沐浔安,一届散修,发生什么,和清寒阁无关。”

    她说完之后,一片哗然。

    “你到底要做什么?”戒律使居高临下的审视着这位年轻的阁主,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这在他看来,实在是愚蠢的过分。

    放弃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为了一个无法挽回的判决,与天下为敌,这便是清寒阁阁主的手腕吗?

    “越乾门一事疑点颇多,我要求重审越乾门一案。”沐浔安掷地有声:“杜门主一生光明磊落,断不可能做出背叛仙门,勾结魔族之事。”

    为首的人沉默半响,最后叹了口气:“仙门审判定案不翻。沐浔安,此事代表仙门所有人的意志,你拦不住的。”

    沐浔安抬起头,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只是在陈述他此刻的心情,因此显得格外坚定:“若我一定要拦呢。”

    沐浔安拔出素洁,寸步不让,为首的人神色一变,语气也多了一些慌乱:“公然阻拦判决,可是大罪!”

    沐浔安和杜悠然毅然挡在越乾门门人面前,燃烧到极致的力量凝结着守护之心,源源不断的注入杀伐之剑,只不过这一次,却是对准昔日的战友。

    沐浔安修的是杀伐之道,她心中犹豫,对于昔日的战友,她下不了死守,能动用的力量十不存一。若说她为何还有一战之力,不过是为了身后站着的人罢了。

    双方都没有下死手,都在赌,赌对方会先妥协。但仙门是铁了心的要灭越乾门,沐浔安也是一个犟种,都不愿意让步,这是一个死局。

    “阁主,谢谢你,但这是我的命数,你做的已经够多了。”杜悠然叹了口气,拦住双方内耗的行为,“过去吧,剩下的,也该我自己走了。”

    沐浔安身体疼痛到麻木的身体,只能勉强维持平日里的端庄,持重。所以,听到杜悠然的话时,她还没反应过来,只是机械的转身看她。

    杜悠然对着沐浔安微微一笑,沐浔安什么都好,就是学不会顺势而为。他已身陷囫囵,不能让一个品德高尚的人做无谓的牺牲。

    后续,沐浔安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温热的血喷在她的身上。浓厚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变得甜腻,几乎让她按捺不住嗜血的冲动,这一幕后来也一度成为她的噩梦。

    外面不知道何时下了雨,满山的花叶此起彼伏,水声潺潺。暖黄的宫灯在窗外亮起,一把镶着黑宝石的匕首在刺向沐雪咽喉的前一秒,转了个弯擦着她的脖颈。

    沐雪看着钉在门上的匕首,脖子上残留着些许的寒意。

    沐浔安大口的喘着粗气,雨水特带的泥土的清香和梦里的血腥味诡异的重合,让他分不清今夕是何年。

    半响,沐浔安才抬起头,身上带着被汗水浸湿的咸腻,嗓音里带着刚醒的沙哑:“抱歉。”

    沐雪把她拉到床上,替她拉好被子,叹了口气,“有什么好抱歉的,你的梦魇太过频繁了,是不是应该找石玉子帮您看一看。”

    “这不重要。”沐浔安接过沐雪递过来的清茶,床头的香炉散发着袅袅香烟,“清寒阁近日好像并不太平,似乎混进了几只老鼠。”

    沐雪轻声道:“阁主,已经十四年了,秘境之战也要开启了。”

    “十四年。”沐浔安嘴角噙着一丝冷笑,一直冰冷如湖水的眼睛变得有些危险,而岁月积淀在她身上的气质衬得她更加神秘:“可是十四年就算缺一天也还是不够,若是有人不遵守契约,也不必留情。”

    沐雪也是仙门少数几个知道他们契约的人,当年十大门派掌门悉数到场,声势何等浩大因而她有些不放心的问:“您真的要让杜玄去吗?仙门这次可是做足了准备。”

    秘境之战是各门派之间的较量,也是无数人命运的转折。自古江山英杰辈出,有志之人不在少数,总有人想名扬天下,或金榜题名。

    沐浔安道:“这不是我不想让他去,他就不去的。当年我和其余十大门派掌门立下十四年之约,十四年内,仙门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打扰他,十四年后,若他能代表清寒阁在秘境之战赢得魁首,那他们便要告知越乾门毁灭的所有真相。”

    沐浔安抿了一口凉透后苦的发涩的茶:“今天他估计也睡不着,去叫他过来吧。”

    沐浔安猜的也不错,杜玄一直守在山下,等沐雪一出现,他便急不可耐的迎了上去。

    沐浔安打开窗子,晚风吹得她遍体生凉,在那一刻真正来临之前,没人知道凶吉,但命运又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往往一个环节的崩坏,将会引发无数人命运的崩盘。

    “弟子杜玄,拜见阁主。”这声音沉稳疏离,仿佛带着沉重的枷锁。

    沐浔安试想过无数次和他见面的场景,却未想过原本总是笑吟吟,意气风发的少年,早在仇恨中褪去一身风华,身姿变得挺拔如苍松。在绝望下的蜕变,才更击人的心灵。

    沐浔安也经历过蜕变,因而更加铁石心肠:“你现在有两个选择,这么多年过去了,几乎没人认识你了,你也有了自保的能力,我给你一个新身份,你可以重新开始。”

    杜玄淡淡道:“我选第二个。”

    沐浔安手撑在桌子上,平静的询问:“先别急着回答,如果你对上韶韵,你有几分把握?”

    杜玄表面云淡风轻,但心里却翻滚了无数个念头,他一直以来的担忧,被沐浔安轻飘飘的点了出来。以韶韵的实力,拿到魁首可以说是轻而易举。

    杜玄说:“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沐浔安看出了他的不安,于是问道:“这次还有不少天之骄子,秘境之战的难度更胜以往。若你输了,你将要被废除所有修为。不再考虑考虑?”

    虽然换个身份,绝对不在他们的约定之内,但对于沐浔安来说,行驶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手段,帮他瞒天过海轻而易举。

    杜玄声音有不来自他这个年龄的沉稳,却也格外铿锵:“阁主,十三年前您便问过我,若是真相远比现实更加残忍,我当如何。我当时问您,越乾门可真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您让我自己寻找答案。”

    “那我的答案是,我不信。我不信那个为苍生散尽家财的人,会勾结魔族。我不能让他们生前不得安宁,死后依旧带着冤屈,他们就算是死,也该清清白白的死。阁主,这或许是我知道真相的唯一机会了,我继承杜氏风骨,愿此生问心无愧,唯一愧对阁主栽培。”

    倾世战争每一个人都在用尽智慧和手段,为战争赢得最后的胜利。钱财更是支持这些东西的依凭,他的仁慈显得不合时宜,却也足够让人敬佩。

    沐浔安静静的立于窗前,窗外是清寒阁的灯火,星辰璀璨。聚散离合,如同秋风落叶,回首不知是今夕何年。

    她回过头,月光让她染上一层莹白,显得她越发沉静平和,“仙门或多或少都承过你父亲恩惠,我护你长大也是应该,你无需愧疚。但你要记住,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忘记了初心。”

    在杜玄离开后,沐雪站在沐浔安身后,她不明白,她明明比别人更懂得如何游离于灾害之外,却总是心甘情愿的踩进别人的陷阱。

    沐雪说:“杜门主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让阁主做到这个地步?”

    沐浔安看着桌子上忽明忽灭的烛火,瞳孔也染上了一层鎏金色的光,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呢?

    她记得,在帝若沁被仙门所有人喊打喊杀之,唯恐避之不及时,唯有他还肯站出来维护她,对她存有救助之心,微微一笑道:“因为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他是一个肯为了追寻所谓的正义,为了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倾尽一切的人。这即成就了他,也害了他。”

    沐雪知道,那个时候的人于她,都有些不一样的感情,是同泽,是旧友,是曾经无数次生死交付的后背,那些人于她的羁绊并不比清寒阁小多少。现在,她只用安安静静的听就好。

    沐浔安想起了在某个夜晚,有个拎着酒壶跑过来找她喝酒的人。那人站在屋顶顶着寒风,和她谈天说地,指点江山,从天下大势,不知道怎么就莫名其妙的扯到杜悠然的身上了。

    那人灌了一大口酒:“唔,若他不是一派之主,只是一界散修,可能结局要更好。过刚易折,若是遭遇大难……哎,不说了。”

    那时,她还年少气盛不知人心,只想着一切都能大圆满,甚至还反驳她。谁能想到,一个风光霁月的人,居然能死于阴谋。

    她想起那个和杜悠然秉持一个理念的人,难道那时,她就预测了所有人的结局吗?如果她能警觉,是不是就能改变什么呢?

    她早已麻木的心似乎在隐隐作痛,她摇摇头甩开那些懦弱的情绪继续道:“沐雪,你知道吗?他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十三岁战胜魔族第一天才,十七岁一人逼退魔族十多位高手。再给他几十年,他的成就未必会输给杨不凡,但坏就坏在,他太过仁慈,实力太过强大,也太过天真。”

    可惜,他没有以后了。在战乱之时,仙门需要一个实力强劲,能够冲锋陷阵的人,即使他仁慈的有些不合时宜。但在和平之时,无论他是否有罪都会找到清算。

    因为,没人希望出现一个能力强大到,无人能威胁的人,而且那个人为了一些末流门派,想要掀翻棋盘,动了太多人的利益,眼里也容不下一丝沙子。

    或许杜悠然致死不知,他的实力也会无法抵挡黑暗中滋生的毒瘤,他的实力也成了划向自己的利刃。

    沐雪道:“这点我知道,杜门主是个英雄,也很善良。”

    沐浔安眸色复杂:“沐雪,我不需要你做英雄,但我要你记住,就算是善良,也该留有锋芒。我不希望,再看见你们任何人出事了。”

章节目录

生为罪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风浊酒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风浊酒并收藏生为罪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