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月这才注意到帐中还有一人,有些诧异。她虽猜到会有人来告状,却没想到竟是当面对质。

    ——倒也算是个耿介医者。

    姜月心中升起一股微妙的感慨。可能是在京城见识了一些一心为了往上爬,丢尽医德,背地使刀子的阴损同行,这老人明知她背靠陆青崖还敢当面得罪,甚至不依不饶地追到郡守跟前,竟让她觉得此人品性很有几分可取之处。

    虽然孤拐小气了些,但他确实真有救人之心——认定了她是假货,冒着开罪主帅的风险也要说出来。

    且既没有推旁人探路,也没有蓄意等她酿成大祸,算得上是个忠直之辈。

    “老丈既想试药,但试无妨。”姜月笑道,“陆大人,我这伤药是外敷的,不知军中现在可有被蛇鼠咬伤之人?”

    “这……”陆青崖一时为难,看了看自己颇为倚重的年迈医者。

    那老者听说是外敷之药,想来就算不妥也不致于立时要人性命,况且有自己在旁看着,即使有什么差错,也来得及回转,便沉着脸点了点头。

    很快,一位生得黝黑的年轻小将被找来,竟正是姜月在路上见过的那位。

    吴山是前几日不慎被蛇咬伤的,虽然已经在军医那里挤了毒血,又喝了汤药,但毕竟蛇毒难去,这几日伤口还是有些隐隐作痛。

    刚才他听说郡守要找被蛇鼠咬伤之人试一种新的敷药,便自告奋勇来了。

    吴山一路跟着陆大人的亲随,见这路线不像是去军医帐中走,反倒像是要去郡守帐中,已然疑惑。

    进了营帐,又见两位主帅具在,还有军中资历最老的医者,以及那位被陆大人破格请来的女医,不由得受宠若惊。

    另外几个去给姜月取东西的亲随此时也回来了,一人怀里抱着药罐,一人手里拎着酒桶,其余几人也各自拿些零散器物。姜月跟着他们走到案前,等他们将一应器皿都妥帖摆好。

    除了她先前延好的药末、要来的清酒,还有些药臼药杵、银签子之类的东西。

    又有一人拿托盘端来几张纱布,那是姜月事先煮开过的,特意叮嘱了要原样用盘子托来,任何人不可沾手,故而迟了些。

    因制药需用未开封的净酒,取酒的亲随便索性搬了一桶新的来。

    他本意是帮着将酒倒好,免得酒桶沉重,女郎搬动吃力;谁知这瘦弱女医竟拒绝了——姜月制药从来是自己掌控分量,分毫不假人手。

    素白手腕看似纤细,蕴含的力道却足以轻松托起木桶,控制着清酒如细流般缓缓倒入药臼。直到酒液堪堪没过药粉,便又干净利落地提起。

    女医神色平静,气息丝毫不乱,似乎刚刚只是从一个纤巧药瓶里倒了些药酒,而非搬弄了一番沉重酒坛。

    指尖稳稳捻起一旁的白亮干净的银签子,手腕转动间,药末隐入酒液。混合均匀后,褐色的药泥散发出苦而辛辣的滋味。

    陈洛川抱臂坐在一旁看着,两条长腿闲适地屈起,透着几分懒散愉悦。

    短短几个月时间,总对他哭叫炸毛的小雀儿沉稳不少。她学会了隐藏情绪,有时甚至叫他也有些看不透,这让他总想恶劣地逗弄她一番,非要引得她破功才心满意足。

    她似乎在脱离他的保护之后真的开启了一场历练,在民间迅速成长起来。

    可一但认真起来,她还是这幅心无旁骛的少年姿态,像一汪清若空无的深潭,明净而天真。

    静静望着容貌愈盛的女子行云流水的操作,陈洛川心中一动,恍惚间又回到了他们相识不久的日子。

    那时他虽起了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却隐藏得很好,只默默在背后为她摆平一切,使她得以心无旁骛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又不经意间让她知晓。

    他有着上位者天然的优势,又有着年长者沉稳的耐心,一步步精心引诱中,姜月像个刚出窝的小兔子似的,很快就对他交付了信任。

    那样雪白干净的一团,每日要背着她的小药篓出门一趟,回来后便在他府中安安静静地念书制药。有时他会悄悄走到一旁看着,又不甘心被她忽视,便有意弄出些动静被她发现。

    这时她便会抬眼冲他笑,眸光中像有化开的糖浆一样黏腻甜蜜,满是信任依恋。

    就像……在对他撒娇一般。

    也许就是从那时起,他心中的贪欲被日渐纵容,直到再也抑制不住,伸出爪子将这勾人的小东西吃拆入腹。

    那天她哭得厉害,真像只眼睛红红的小兔子。

    他在甜软的唇上尝到苦味,却越发掐紧了纤细的腰肢。滑腻的一截弹动着要后退,又被不由分说地按回,承受更加紧密的贴合。

    她所有的哀求与挣扎,痛苦与欢愉,都该被他牢牢掌控。

    本以为她即使一时不能适应,日子久了也会安心呆在他身边。谁知这被他蓄意娇养的雀儿,居然真的长硬了翅膀,毫不留恋地飞出家门,还给自己寻了新的靠山。

    这不听话的雀儿合该吃个教训,哭着飞回他怀里。

    嘴角勾起一个恶意的弧度,陈洛川偏过头,大剌剌地扫视着屋内众人。

    那边姜月制好敷料,抬头寻找起干净的纱布。一旁亲随正要上前询问,陈洛川抢先站起来,拿起一边的银挑子,又点燃灯盏灼了灼,才小心挑起一块纱布递过去。

    骨节分明的手伸到眼前,姜月面色不变,从容接过。一手稳稳地从下面托起纱布,一手小心地捏着银挑子将药泥均匀地抹在上面。

    吴山露着一条伤腿,眼巴巴地看着。少年人发育中的小腿细长而又筋肉分明,腿肚子靠近脚踝的地方发着红,隐约可见三对圆点形的牙印,昭示着那里曾被毒蛇噬咬。

    忽然感受到一道灼热的视线,吴山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暗想这陈大人不愧是朝廷派下来的,气势当真慑人。

    姜月维持着托住纱布的姿势,小步离开桌案,青色衣袂簌簌卷动着。她要时时低头顾着手上的敷药,一截雪白的颈子便微微垂下。

    陈洛川递了纱布后就站在桌边没走,瞥见她要出来,胳膊一伸就将人按了回去:“你安分坐着,爷替你干活儿。”

    见姜月瞪他,这人还牵着嘴角笑起来,英俊的面容平添几分痞气:“怎么,信不过我?放心吧,爷好歹在云州军中呆过几年,要论包扎伤口,怕是比你这过惯了太平日子的小女医熟练得多。”

    说着,也不顾姜月如何反应,轻轻一捏她腕上的麻筋。姜月手腕一抖,纱布便到了这恶霸手上。

    陈洛川长腿一迈,大步走到吴山跟前。小将军无助地吞了吞口水,被成熟男子高大的身躯笼罩着,他有种狼崽子见了头狼般的怯意。

    谁知这满身威压的当朝首辅居然缓缓蹲下,又折起一条腿,将膝盖紧压在地面上,竟是认真为他包起了伤口。

    吴山简直要热泪盈眶了,他真没想到,陈大人居然是如此礼贤下士之人!

    迎着小将军感动的视线,陈洛川手法娴熟地为他包好伤口,跪压在地上的修长小腿重新直起来。

    他将两条胳膊随意撑在膝上,闲闲维持着蹲立的姿势,虬劲的大腿线条几乎透出戎装贴身的布料:“我记得,你是叫吴山?往后多上点心,少受些伤。”

    “吴将军感觉如何?”一道清浅的声音紧接着传来,小将军刚受了主帅关怀,又对上了女医清波似的眸子。然后他便惊讶地发现,自己腿上咬伤处缠绵了多日的隐痛,竟奇迹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直等在旁边的老军医仍紧紧盯着他,等着他的反应。

    “不,不痛了……”他顶着众人的期待,结结巴巴地说。

    那老军医皱起眉毛,似乎不信,抓着他的手把了一阵脉,脸上沉沉的看不出表情,但还是微微点了点头,这便是无事的意思了。

    晕晕乎乎地走出大帐,吴山觉得自己今日过得像在发梦一般。

    不,他就是发梦也不敢想,主帅请来的神医为他制药,当朝首辅亲自为他包扎,还有军中资历最老的先生在一旁观察他的情况!

    他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送走了不明所以的小将军,帐中便只剩下了各怀心思的三人,和一个面色灰败的老军医。

    陆青崖只觉得十分尴尬,心里痛骂陈洛川没事找事。他当然相信姜月的本事,并不需要她来做什么自证。

    本来想个法子安抚住这老爷子一时就行,日后他慢慢见了姜月本事自然会信服。偏偏陈洛川使坏,要这两个人对峙上。

    他虽然需要姜月帮忙,但也知她这样的本事必然不会长留军中;而这老爷子也是有真本事的人,在营中多年熟悉各种战场上常见的情况,颇受他倚重。

    现在出了这档子事,姜月看着便是个脾气傲的,被如此逼问,必然生了老爷子的气,需要他给个说法;可若真发落了这老爷子,他上哪里再找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军医来顶他的位置呢?

    即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把这事糊弄过去,这老爷子今日被落了面子,日后难免与姜月为难。虽然有他在,不至于真对姜月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难免会常让她有些不如意之处。

    大战在即,手下最有本事的两个医者先起了冲突,陆青崖一阵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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