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闷雷后,天空突然阴沉下来。

    苏泽反问于谨道:“六镇是怎么来的?”

    于谨这些日子也看了不少资料,对于六镇来历也是信手拈来,他说道:

    “我大魏自建国以来,在边境多设军镇,军镇又统兵又统民,以大将和良家子镇边之,以边境投效的部落牧之。”

    “后来我大魏历经几代贤主,励精图治,版域扩大,边镇改为郡县,到了孝文皇帝迁都之后,天下就剩下了北方六镇,自西而东为沃野、怀朔、武川、抚冥、柔玄、怀荒六镇,此六镇专镇北境,防备柔然高车匈奴诸部。”

    于谨也是刚接触六镇事务,这就是学习的天赋了,这些日子他已经将六镇的历史沿革,军事地理熟读于心了,不愧是在历史上留下名头的名将。

    苏泽点点头,反过来问道:“既然六镇设立是为了防备柔然,为什么每次出征草原,都要朝堂领兵为主,以六镇兵从之?而不是直接分发武器和粮草给六镇军民,让他们主动出击呢?”

    这个问题让于谨愣住了,是啊,为什么呢?

    按照太尉府的记录,最近一次大规模的征讨柔然,是在先帝宣武帝继位初期,正始元年(公元504年),当时柔然诸部纠结了十二万骑从六道入寇北魏边境。

    那时候宣武帝命令朝中的老将源怀,加使持节、侍中,带领禁军出据北蕃,这一场战役结果也是雷声大雨点小,朝廷的大军抵达六镇后,柔然人就已经逃遁回草原了。

    源怀没有继续追击,正好带兵巡视了六镇,然后就返回洛阳。

    经过苏泽的提醒,于谨才发现问题所在,他说道:“朝廷这样做确实犯了兵家大忌,草原用兵讲究的就是一个迅猛,他们的主要目的是劫掠,所以来去如风,等到六镇告急再传到洛阳,然后朝廷再组织大军出击,到了六镇敌人早已经抢完了东西远遁了,还不如让六镇自行征讨追击。”

    宣武帝时期也不是没有懂得打仗的将领,那些曾经追随孝文帝改革的文臣武将,难道真的不懂怎么打仗?

    就连于谨都能看出来的问题,朝堂却能达成公论,也没有重臣反对这样的战略。

    总不能是整个朝堂都是蠢货吧?

    于谨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但是苏泽明白,他笑着说道:

    “于兄,你考虑的是军事上的问题,但是朝堂考虑的不单单是军事,更重要的是政治上的考量。”

    军事只是政治的延续,穿越至今,苏泽已经深刻的明白了这个道理。

    苏泽不卖关子说道:“十四年前,源大将军返回了洛阳,向先帝提了几条奏疏,其中在六镇设置镇仓的建议得到了先帝的嘉许,诏令六镇在城内设置镇仓,平日里将粮食都收在镇仓,没有朝廷旨意不得动用镇仓的粮食。”

    于谨问道:“这不是挺好的嘛?设置镇仓,打仗的时候可以用作军粮,在灾荒的年间可以用来赈灾。”

    苏泽点头说道:“镇仓这种做法其实也不稀奇,魏武帝曹操就经常在前线设置军仓。但是在六镇设置镇仓,于兄说的那些都是明面上的理由,实际上根本经不住细究,设置镇仓的理由,是不能写在这冠冕堂皇的奏疏上的。”

    苏泽说道:“这里就要说六镇的军民了,六镇自上而下,每镇都有镇将,镇将都是朝廷从洛阳委任,早先多为想要建功立业的重臣勋贵子弟,但是随着孝文皇帝迁都洛阳后,镇将多为洛阳官场斗争的失败者。”

    于谨对这个自然是深有同感,他点点头说道:“我有一族兄,原为越骑营旅帅,在这次停年格选官中被任命为怀荒镇将,如今我们于家也只能得授这样的职位。”

    “镇将以下,就是良家豪帅,这些大部分都是六镇建立之初,陆续迁入六镇的家族,他们世代为军主豪帅,担任除了镇将之外的中高级军职,这其中有国人家族也有后来归附的汉人豪强家族。”

    “再之下,也就是当年设置六镇的目的,六镇是为了抵御边患,同时也是为了安置几次北征缴获的草原人口了。”

    “太尉府记录,太武帝在位期间,曾经十三次征讨柔然,柔然诸部前后降魏者计30余万落,缴获戎马百余万匹。”

    于谨点头,他读到这些记录的时候也是激昂万分,恨不得能够回到太武帝麾下驰骋草原。

    苏泽说道:“于兄有没有想过,一落少则三人,这三十万落就是百万人口,这些人都是安置在六镇的,柔然、高车、匈奴降部本来就人多,繁衍至今就是六镇人数最多的群体。”

    “六镇之中,除了靠近河套的沃野镇有条件进行军屯,可以农耕之外,其他地区都只能放牧,自从朝廷迁都洛阳之后,每年都需要朝廷运粮北上,才能养活军民。”

    “镇将和良家豪帅是自己人,这些草原降部可不是自己人,他们饥一顿饱一顿,平时连饭都吃不好,又怎么会对大魏忠心?将粮仓设置在城中,就是为了用粮食控制城外放牧的镇民。”

    “这样的六镇,朝廷能发给他们粮食和武器,放他们出草原追击柔然人吗?恐怕弄不好刚发了粮食和武器,他们也随着柔然人远遁草原了。”

    “所以每次柔然入侵,朝廷都要从洛阳派兵,因为六镇之兵只能以之辅助,也就是只能带着他们打顺风仗。”

    这些也都是苏泽读了太尉府这么多资料才理顺的想法。

    六镇为什么在起义后战斗力强大,北魏朝堂集结了全国之兵都不能治,就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北魏安置在边境的游牧部落,本质上和西晋安置在边境各州的胡人没什么区别。

    在你国家强盛的时候,可以按照贾谊设置的“三表五饵”方案,也就是在边境设置投降的胡人部落,用胡人来防御胡人,华夏就可以安居在中原肥沃的土地上。

    东汉、西晋、北魏、以及后世隋唐,其实都在用这一套方案,来对抗边境的胡人问题。

    这套方案非常理想,不需要汉人士卒远离家乡戍边,也降低了边境防御的养兵成本。

    但是无一例外,这套方案最后都玩崩了。

    东汉有西北羌乱,西晋有五胡乱华,北魏有六镇起义,唐代有安史之乱。

    草原部落在历史上任何时代都是最好的刷兵点,可以一旦处理不好,就是蛮族入侵的爆兵点。

    但是当一个王朝走下坡路的时候,连自己高层的内部斗争都搞不定的时候,就更没办法处理边疆胡汉问题了。

    这些盛世转衰的一场场事件,其实早就已经埋下了种子。

    苏泽说道:“太武帝在位期间多次征讨,每战胜利都有战利品和赏赐,而六镇就在都城平城周边,皇帝可以随时巡视六镇,解决六镇的问题,那时候六镇自然是心向着朝堂的。”

    “可迁都洛阳之后,对草原的几次征讨都无果,还空耗了大量的钱粮,自然没有赏赐和战利品,而朝堂距离六镇已经远了,也看不到六镇疾苦,隔阂自然越来越大。”

    “朝堂上,对于征调粮食给六镇也颇有怨言,自从先帝继位后又多次对南朝开战,军粮也紧张,六镇对朝堂也越来越疏远。”

    苏泽说完,于谨也沉默了。

    这些都是苏泽这些日子总结思考的,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起义之后反而那么强大的六镇,武德昌盛延续到隋唐的六镇,在面对柔然边患的时候如此被动。

    这不是六镇太弱,反而是六镇太强,朝廷要控制六镇,不能给他们太多的粮食和武器。

    北魏就是胡人发家,五胡乱华的教训不远,自然明白六镇的威力,所以在孝文帝迁都前,每一次对柔然的大规模作战,都是皇帝带着本部兵马亲征。

    到了孝文帝迁都后,也都是朝廷委派有威望的大将带领禁军征讨,从来不让六镇自行征讨,还要在城内设置镇仓,委派镇将控制六镇,让他们没有能力撇开朝廷的帮助,自己发动反击,防止他们在边境越打越强,获得自主权后作乱。

    苏泽又进一步思考,六镇之乱的原因,历朝历代的史官们总结都是北魏朝廷在六镇设置军州,断绝了六镇豪帅们上升途径,这些野心家就带领六镇边民造反了。

    但是亲历了这个时代的苏泽,明白这些总结,不过是士大夫阶层的文官们的臆想罢了。

    那些将上进看做人生唯一目标的儒家士大夫们,想当然的认为六镇的武人们也有同样的目标,就和史官们将羽林之变归因于武人仕途被断绝一样,只不过是带入自身价值观的错误归因罢了。

    实际上,六镇之乱就是底层活不下去的六镇边民,为了生存迫不得已闹起来罢了!

    难不成陈胜吴广喊出那句“等死,死国可乎?”的时候,他们也想着做大秦的官吗?

    从源怀建议宣武帝在城内设置镇仓,将粮食集中在镇仓的时候,就是为了加强对镇民的控制。

    而这些城内的镇仓,自然落入到了镇将和良家豪帅的控制中,那些平日里在城外放牧的镇民,根本得不到镇仓的粮食,同时还要忍受更上层的盘剥。

    对柔然战事失利,朝堂对南用兵而减少对六镇的支援,六镇就是一个为了争夺生存物资而生死决斗的野蛮荒原,这些人闹起来战斗力又怎么可能不强呢?

    而最让人讽刺的时候,在苏泽穿越前的历史时间线上,六镇起义的导火索就是六镇饥荒,镇民围着镇仓要求开仓赈济,被镇将拒绝后杀了镇将造反的。

    这不得不说是历史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原本用来羁縻六镇的镇仓制度,最后成了引发六镇火药桶的导火索。

    越是看到这些资料,苏泽更是觉得绝望。

    在穿越之初,他还天真的认为六镇之乱有化解的可能性,比如自己如果能得到权力,可以将六镇从军州改为普通郡县,给六镇武人上升途径。

    可是现在苏泽已经不这么想了,六镇之乱是必然爆发的,这不是什么时空旅行的收束性,而是历史的必然性。

    别说苏泽是一个小小的羽林校尉,就是他在清河王这个位置上,也无法解决六镇问题。

    于谨听明白了苏泽的说法,他心中的疑惑得到了解答,但是更大的恐惧在心头埋下。

    他想到了不久前发生的羽林之变,如果在六镇发生同样的事情,朝堂还能这样闭着眼睛糊弄过去吗?

    如果六镇的百万边民反了,那是比柔然入寇更加恐怖的事情,那洛阳还能和这次蒙混过关吗?

    于谨不知道答案,这时候一阵闷雷响起,已经压抑了很久的空气终于变得湿润,春雨从空中落下,黑沉沉的天空中,乌云中的雷光闪动,好似乌云中藏了一头能驾驭雷电的虬龙。

    太尉府内藏书室内,于谨和苏泽两人对坐良久,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接下来的几天,于谨依然会来太尉府,但是他沉默了不少,没有当初被李崇征辟时候的兴奋劲了,建功立业的狂热,逐渐被对未来局势的忧虑情绪取代。

    于谨默默的将恒州代州地区,以及平城六镇的地图记在心里,将以往朝堂在北部用兵的记录用心抄写下来。

    而苏泽被李崇抓到了大将军府,面对袒胸饮酒的李崇,苏泽问道:“我代表羽林,陪尔朱将军参与田猎?”

    李崇已经喝到了微醺,他点点头说道:“尔朱荣在秀荣就好田猎,这次江阳王的田猎也会带着自己的亲随参加,江阳王觉得只是田猎没意思,所以让禁军也出几支队伍参加,算是一个小比试。”

    “就和你参加过的入幕选锋差不多,只不过入幕选锋是一个人参加,这次是带队参加,一队二十人。”

    “江阳王也设置了彩头,伱就代表我们出征的羽林,去参加这次田猎吧。”

    和尔朱荣比试田猎?

    感谢大家指正肥鸟一些勘误,资料太多有时候真的顾虑不到。

    南北朝实在是太精彩了,很多历史资料不仅仅要细读,还要融入自己的思考。

    本章是对六镇问题的思考,一家之见。

    肥鸟一直认为,这个世界没有所谓的历史神圣节点,不是某个节点到来,世界就轰然改变了,历史上都是延续的,是过去和未来的交界点。

    所以一本好的历史,不仅仅要有这个节点,还要有这个节点前的资料,这样才能理解很多政策的前因后果。

    肥鸟知道,其实有时候也没必要,这给写作徒增了无数难度。

    不过既然选择了历史,就只能硬着头皮写下去,不能用教科书上那些理所当然的结论来糊弄大家。

    感谢大家支持,这章写的不容易,求一下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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