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众人疑惑的目光,嬴成蟜耐心解释:

    “也即是说,奖赏最重要的是厚重并守诺兑现,让黔首们看到实惠并愿意追求它。”

    “惩罚最重要的是严厉并说到做到,让黔首们知道自己犯法就会被惩罚,并畏惧犯法。”

    “律法一旦建立起来就必须要保持其一惯性,不能朝令夕改,不能前后矛盾,要让黔首们知法懂法!”

    嬴傒看向嬴成蟜的目光有些不善。

    前脚拉拢宗室,后脚又倾向吕不韦?

    无论嬴成蟜是想借吕不韦之力将宗室攥在手中,还是嬴成蟜想带着宗室一起支持吕不韦,都完全不符合嬴傒的个人利益。

    所以嬴傒当即驳斥:“律法为民所知不一定就是好事。”

    “春秋有言:刑不可知,威不可测,则民畏上也!”

    “律法是否要为民所知,需要根据大王的决断来判断。”

    嬴傒在为了反对为反对,但即便如此嬴傒的话也依旧有理有据。

    刑不可知是不少朝代的律法思想。

    任何人都可能会犯法,任何人也都可能不犯法,但只要朝廷需要你犯法,你就一定犯了法,没有合适的律法?那就现编一个!

    这会让所有人都对自己进行克制,循着一条约定俗成的规则约束自己的行为,让国家整体都稳定下来。

    冯去疾也轻轻摇头:“本官赞同让黔首懂法知法。”

    “然本官以为,赏重或赏轻并无高下之分,我大秦更适合轻赏!”

    面对二人的驳斥,嬴成蟜并没有解释的意图。

    因为嬴成蟜提出的并非是他自己的思想,而是韩非的思想!

    现在韩非就住在长安君府的客院之中整理着他的著作。

    真要进行思想论战,还是等韩非出关后让他自己来战吧。

    所以嬴成蟜直接退了一步:“那本君说的保守一些。”

    “之于当今大秦而言,大秦需要落实所有刑罚,让所有犯法之人都被惩罚。”

    “当今大秦也需要让黔首们知法懂法。”

    “诸位可还有异议?”

    冯去疾笑而拱手:“本官以为此言甚善。”

    嬴成蟜斩去了新的思想理念,描述的就是当今大秦的现状。

    那冯去疾还有什么不满的?

    嬴傒也摇了摇头:“本君亦以为如此。”

    他已经为了反驳而反驳过一次,继续抓着嬴成蟜不放就过分了,更会触怒嬴政!

    嬴傒只是转而发问:“但长安君此言与方才我等讨论之事有何关系?”

    “我等在与吕相争论大秦究竟应该严刑峻法还是宽政缓刑。”

    “长安君却言说落实刑罚、宣传律法?”

    “长安君方才莫不是走神了?”

    嬴成蟜温声而笑:“本君一直在认真聆听并思考方才诸位的所有言论。”

    “本君以为诸位所言皆有道理。”

    “然本君并不通治国之道,所以也并不知道究竟哪种思想才是最为适合我大秦的思想。”

    嬴傒眼皮子跳了一下。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嬴成蟜在一战灭韩之前,也曾公开说过他不通军略来着。

    现在一听嬴成蟜说‘不通’什么,嬴傒就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嬴成蟜的声音转为认真:“但灭韩之战让本君明白了一个道理。”

    “再优秀的主帅也需要大量将领和传令兵帮助他将他的命令传遍全军。”

    “再优秀的治军之法也需要大量军法吏把军法落实到实处。”

    “本君以为,治军之法如此,治国之法应当多有相似。”

    “敢问王上,我大秦各郡县之中现有官吏几何?”

    嬴政毫不犹豫的回答:“官吏人,其中法吏人。”

    嬴成蟜沉声道:“这就是问题所在!”

    嬴政好奇追问:“什么问题?”

    嬴成蟜摇头道:“不够!”

    “我大秦官吏数量,尤其是法吏数量远远不够!”

    所有人尽数错愕:“不够?”

    “我大秦官吏已数倍于他国,长安君还以为不够?”

    大秦都不稀罕与同时代的其他国家比官吏数量。

    因为大秦的官吏数量和官民比例放在任何一个古代王朝都是令人咂舌的。

    就如汉平帝时期,西汉全国官员数量不超过人,即便加上吏员也仅约万人。

    但彼时西汉的总人口是多少?

    约万,约人供养一名官吏!

    可反观当今大秦呢?

    总人口不过余万,约人就要供养一名官吏!

    就这,嬴成蟜竟然还说不够?

    嬴成蟜点了点头:“本君以为确实不够。”

    “因为我大秦基层官吏,尤其是法吏承担的工作太多了。”

    “他们需要审判不法、需要巡街、需要复核判决、需要行刑等等。”

    “除了这些本职工作之外,他们还需要学习每年大秦新修订的律法,更需要花费大量时间培养弟子。”

    “敢问王上,我大秦官吏数量冠绝天下,但我大秦基层法吏可清闲否?”

    大秦有着独特的教育系统。

    大秦目前对书院的态度是允许存在,但不支持。

    大秦的主要教育体系是由朝廷负担教学费用,以法官法吏为老师,以法院、监狱和衙门为教学场所进行基层教学活动。

    且大秦对于基层官吏有着考核要求,每一名基层官吏每年都需要培养出一定数量的合格学生。

    所以很多大秦官吏会一边教授自己的弟子相关法条,一边给触犯该法条的犯人行刑。

    主打的就是个理论结合实际!

    除此之外,大秦的基层官吏身上还担负着很多在其他朝代都应该由其他人担负的责任。

    工作那叫一个饱和。

    嬴政肃然摇头:“我大秦的基层官吏算不上清闲。”

    嬴成蟜轻声一叹:“仅仅只是管理现下疆域,我大秦的基层管理已经算不上清闲了。”

    “那若未来我大秦果真一统天下,我大秦的基层官吏还够用吗?”

    嬴政微怔。

    王弟说的没毛病啊!

    冯去疾也大概明白了嬴成蟜的意图,当即驳斥:“我大秦如今有基层官吏万余人。”

    “这并不意味着我大秦仅仅只有万余名可以担任官吏之人,而是因为我大秦的人口仅能供养如此之多的官吏。”

    “若我大秦果真一统天下,每年所得粮草更多数倍,那相应的,我大秦自然能多供养数倍官吏。”

    “此事长安君无须担忧。”

    嬴成蟜反问:“疆域扩张数倍诚然能令钱粮增长数倍,但仅仅只是数倍的官吏果真能够管理多出的那数倍疆域吗?”() ()

    “于老秦地,所有秦人都了解律法、熟悉律法,并接受了《秦律》。”

    “所以老秦人很少会触犯到《秦律》,这就让基层官吏的压力减轻了很多。”

    “但他国之民有几人了解《秦律》?”

    “恐怕一县之地也难找出一两人来!”

    “且我大秦律令繁杂且多,很多他国黔首习以为常之事放在我大秦便是重罪。”

    “黔首不了解《秦律》,他们如何遵守《秦律》?必然会有大量违反《秦律》之人。”

    “违反了律法的黔首我大秦是抓是不抓?是判是不判?”

    “若不抓不判,则律法不严,黔首不畏惧秦律。”

    “若要抓要判,基层官吏的工作量将大大增长。”

    “如今我大秦一个县仅需三十余名官吏便可治理妥当。”

    “但若想治理好新附的一县之地,恐怕百余名官吏都不一定够!”

    冯去疾沉声而对:“那就征募更多的官吏!”

    嬴成蟜乐了:“冯廷尉说的轻巧,但人从何来?”

    “于我大秦担任最为基层的法吏助手便需要学会九百个字并熟读《秦律》。”

    “而能进行判罚的法吏更需要精通大秦所有律法。”

    “敢问冯廷尉,培养出这样一名官吏需要多久时间?”

    冯去疾声音多了几分无奈:“至少数载,甚至数十载。”

    嬴成蟜笃定的说:“所以我大秦若想以现行《秦律》治理天下必然要培养出更多的官吏。”

    “若于王上一朝便一统天下,官吏数量远远不够!”

    为何刘邦起事时,沛县除县令之外的所有官吏都是沛县人?

    因为大秦当时的官吏数量严重不足,一个县能安排几个老官吏都已是难上加难。

    为了沛县能正常运转,沛县令不得不提拔萧何等本地人。

    但除萧何外,曹参等人一开始都是不了解《秦律》的,他们也并不认可秦律的思想。

    再加上沛县的文无害也是沛县人,让沛县失去了内部的行政复议,就导致沛县虽然名为大秦疆域,但沛县的运转模式其实和《秦律》没什么关系!

    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这意味着很多城池在名义上属于大秦,但实际上如何管理却全凭地方官员心意,地方官员对黔首的盘剥却会被黔首全都算在朝廷头上!

    而当秦末烽火燃起,沛县、吴县等县的县令更是直接被地方官员杀害,各地官员带着城池高高兴兴的就并入了反军之中!

    嬴政沉声追问:“便是即刻起开始培养也不够?”

    嬴成蟜摇了摇头:“若是现在开始培养,我大秦供养不起那么多不事生产之人。”

    “若一统天下之后再进行培养,各地民心已不信《秦律》,晚矣!”

    “最好的办法不过是边战边养,但边战边养也是需要时间的。”

    “但王上若有意一统天下,培养官吏的速度定然赶不上侵吞天下的速度!”

    嬴政眉头微皱:“此难无解?”

    嬴成蟜肃声回应:“若执行现下《秦律》,此难无解。”

    “且我大秦要面对的困难还远不止于此。”

    “官吏数量的不足不仅仅会造成刑罚缺位、各城池失控。”

    “更会导致官吏们将无暇走进乡里,向黔首们普及律法知识。”

    “我大秦之律与他国之律有着颇大的不同。”

    “我大秦春日伐木者当罚城旦舂,但楚国却鼓励民众多多伐木。”

    “于楚民而言,他只是在做他做了一辈子的事,却莫名其妙的便违反了律法,被判罚城旦舂,难道他心中不会有怨恨吗?”

    嬴政轻轻点头:“其心中必定生怨!”

    嬴成蟜轻声一叹:“长此以往,民怨必定沸腾!”

    “且《秦律》不能为黔首所知还会导致一个巨大的隐患。”

    嬴成蟜目光发冷:“我大秦律法可能会被有心人故意扭曲捏造!”

    “为一己之私便随意指认一人为犯,以报私仇或为个人牟利。”

    “甚至是趁着征发徭役之际编出个失期便斩的幌子恐吓徭役。”

    “徭役不明《秦律》,便会信以为真,为逃脱死罪而随此人一同谋反!”

    这样的事在秦末阶段发生的实在是太多了。

    其中最为出名的就是陈胜吴广和刘邦!

    但大秦律法果真严苛到那等地步吗?

    身处大秦的嬴成蟜很清楚,关于徭役失期,《秦律》的规定是:失期三日到五日,谇;六日到旬,赀一盾;过旬,赀一甲。水雨,除兴。

    迟到三五天不过是责备而已,如果遇到了雨水天气,直接取消本次徭役。

    所谓的‘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当斩’纯纯就是陈胜在吓唬徭役!

    可令人悲哀的是,所有徭役都信了。

    这足以说明大秦的普法工作有多失败!

    嬴傒下意识的驳斥:“他们敢?!”

    嬴成蟜看向嬴傒:“他们为何不敢?”

    “若我大秦一统天下,各国宗室权贵必定被贬为庶人,他们将会隐入民间。”

    “如此之多的宗室权贵难道就无人胆敢率众谋反吗?”

    嬴傒解释道:“本君之意,在于他们不敢随意曲解《秦律》!”

    嬴成蟜反问:“为何不敢?”

    “我大秦根本没有足够的官吏散布天下,即便他们随意曲解《秦律》,谁知道?”

    嬴傒断声道:“当地的其他官吏难道不知道吗?”

    嬴成蟜双手一摊:“他们知道,又如何?”

    “他们皆是乡党,自会互相庇护。”

    “甚至就算他们之中有人告密,我大秦又能如何?”

    “发兵讨逆吗?”

    “讨伐了一股逆贼后,又会有新的逆贼萌生,使用的方法都如出一辙。”

    “既然如此,为何不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吕不韦满是期待的发问:“长安君所言的根本问题,可是令我大秦暂缓脚步,徐徐图之。”

    “莫要于大王一朝一统天下?”

    吕不韦听了半晌自觉已经听明白了。

    嬴成蟜这分明是从官吏的角度来论证大秦还不具备一统天下的实力。

    虽然吕不韦不知道嬴成蟜为什么改换话题的速度这么快,也遗憾于嬴成蟜没有在宽政缓刑这个论点上支持他。

    但嬴成蟜能在延缓战争脚步这个论点上与他保持一致,已经让吕不韦大感欣慰了。

    这才是真正为了大秦好的人啊!

    长安君,昔日是本相鄙薄于你了!

    然而让吕不韦万万没想到的是,嬴成蟜却摇了摇头:“本君并无此意。”

    面相嬴政拱手一礼,嬴成蟜沉声开口:“臣谏言,试行新区暂行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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