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刻钟后,一支庞大的车队驶出咸阳城。

    一众重臣三三两两的坐在马车内肃声交流,亦或是单人乘车闭目沉思。

    隗状、魏缭、熊启和韩仓四人更是坐上了嬴政的五马大车,不断回答或上谏。

    为了能破除楚、赵二国发动的攻势,为了让大秦能够度过粮食紧缺的难关,大秦君臣将大脑开动到了极限!

    他们的思绪完全集中在耕战上。

    他们甚至没有意识到车驾的颠簸,更没意识到车队已经跨过渭水河,抵近长安乡。

    “王兄!”

    直至一声高呼传入耳中,大秦君臣才终于艰难的抽出思绪。

    撩开车窗,大秦君臣打眼便看到了漫天蒸腾的水蒸气。

    瞳孔聚焦,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又一座整齐排列成方阵的水池和房舍。

    那些水汽便是从这些水池和房屋内逸散而出,自下而上的连接了厚土与皇天!

    大量黔首在水池和房屋之间串流行进,每个人都脚步匆匆、干劲十足。

    在水汽的笼罩之下,这些人若隐若现,宛若仙境侍从!

    嬴傒不由得咂舌:“区区数月时间,便营造出了如此之多的建筑、招募了如此之多的人手。”

    “难怪便是连长安君都难以负担了!”

    壮观吗?

    壮观。

    但嬴傒等王室宗室们却很清楚,这一切都是拿钱砸出来的!

    论征战,长安君确实是当世名将。

    但论经营,长安君属实是个败家子!

    嬴政怀揣着满心震撼,缓缓走下马车,双眼之中满是期许:“王弟莫不是请来了哪方仙神移居长安乡乎!”

    嬴政自认为自己见多识广。

    他什么场面没见过?

    但这场面,嬴政是真没见过。

    不!

    准确的说,这场面,嬴政在梦里见过。

    此地不正是嬴政在梦中想象出的仙境吗!

    嬴成蟜策马抵近嬴政的车驾,脸上满是灿烂的笑容:“王兄!”

    “你可算是来了!”

    嬴政迫不及待的发问:“仙神何在!”

    旋即嬴政有些紧张又有些忐忑的说:“你这竖子怎的连传讯都传不明白?”

    “若早知有仙神临凡,乃兄自当沐浴更衣过后,带上祭祀三牲而来!”

    嬴成蟜迷茫的眨了眨眼:“仙神?大兄你在说什么啊!”

    “哪有什么仙神啊!”

    嬴政轻笑:“还与乃兄扯谎?”

    “若非仙神临凡,长安乡怎会化作仙境!”

    嬴成蟜恍然,旋即无奈的看着嬴政:“王兄,伱不会以为有片氤氲就是仙境了吧?”

    “这就是水蒸气太多了而已!”

    嬴成蟜很想吐槽一句,难怪是能把海市蜃楼当成仙岛的人。

    嬴政对于仙神的判定标准是真够低的!

    嬴政不解的追问:“何谓水蒸气?”

    嬴成蟜耐心解释:“此地乃是弟修筑的工坊区,有数千个沤池。”

    “每一个沤池下面都有大量木柴正在燃烧,蒸煮池水。”

    “池水沸腾,水汽上涌,又遇冷气而形成水雾。”

    “王兄冬日沐浴之际难道没有见过类似的景象吗?”

    嬴政完全无法被说服:“沐浴之际的水汽如何与此地的仙气相提并论!”

    嬴政沐浴时自然见过蒸腾而起的水汽。

    可那水汽最多不过是笼罩一间房舍,如何可以做到接天连地!

    嬴成蟜双手一摊:“那只是因为沐浴之际的水汽不够多。”

    “此地数千个水池同时煮沸,看起来自然会更加壮观。”

    “这是人民的力量,与仙神毫无关系!”

    嬴政眉头紧锁,犹疑追问:“此地果真没有仙神临凡?”

    嬴成蟜无奈的劝说:“王兄,不要总想着仙神仙神的。”

    “若是弟果真见到了仙神,弟能不想着你吗?”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仙神!”

    “你看弟骂他们一声,他们敢答应吗!”

    “即便果真有仙神,我等也不可能见的到,约等于没有!”

    嬴政看向嬴成蟜的目光有些复杂。

    诸位先祖英灵都眷顾着你,甚至愿意为你而斩四方妖邪,王弟你怎能见不到仙神呢!

    所以,非是我等不可能见得到仙神。

    而是寡人不可能见得到仙神吧!

    寡人知道王弟是在欺骗寡人,不过寡人更知道,王弟这是为宽慰寡人而说出的善意谎言。

    不愿嬴成蟜担忧,嬴政收敛表情,露出一个笑容:“王弟所言甚是。”

    “是乃兄过于执迷了。”

    嬴成蟜惊喜而笑:“王兄能如此想,弟就放心了!”

    嬴政语重心长的叮嘱道:“虽然王弟得仙神眷顾,但王弟言语间还是应当给予仙神以尊重。”

    “否则难免神眷离身啊!”() ()

    嬴成蟜的笑容僵硬了。

    得。

    又白说了!

    嬴成蟜刚准备深入纠正嬴政的迷信思想,嬴政已经主动岔开了话题:“近几个月间王弟不曾上朝,也甚少入宫,便是于此地忙碌?”

    “王弟今日唤乃兄来此,也是为了这些沤池?”

    嬴成蟜只能暂且放下反迷信宣讲的心思,颔首道:“近段时间弟皆于此地钻研匠艺。”

    “这些沤池所研究之物尚未研究完毕,不过也算是有了些许成效。”

    “虽然弟此番请王兄来此非是为了这些沤池,但亦可呈与王兄一观!”

    余光撇了眼身后群臣,嬴政低声道:“今日群臣皆至,并不方便。”

    “待乃兄得闲了,再来此地观弟钻研之匠艺!”

    嬴政记得很清楚,今年十月,嬴成蟜方才有意引领宗室走向钻研之路。

    嬴政本以为至少需要数年甚至十余年时间,嬴成蟜才能拿出切实的成果,让宗室们为之心动。

    现在才过去多久?

    不过三个多月而已!

    如此短暂的时间,够干什么的啊!

    嬴政可不希望嬴成蟜在群臣面前落了面子。

    嬴成蟜对着八夫招了招手,低声笑道:“并非是不可见人之物,何必背着人?”

    说话间,八夫拿着一个厚厚的物件小跑而来。

    嬴成蟜接过此物,双手呈给嬴政,肃然道:“此便是王弟近段时日所研之物。”

    “请王兄过目!”

    东西都拿来了,嬴政也不好再推拒,只能双手接过。

    上手一摸,嬴政就感受到了近似于麻料的触感。

    再眺望嬴成蟜身后那些蒸腾着水汽的沤麻池,嬴政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想来,王弟是对纺麻之术做出了些许改进。

    虽然手中麻片又小又黄还很粗糙,若是穿在女子身上必令其肌肤磨伤,但这终究是王弟辛劳数月所出!

    所以嬴政装出了一脸欣喜,一边摩挲着麻片一边笑而开口:“王弟果然不愧为我大秦长安君。”

    “武可为我大秦开疆扩土。”

    “文可为我大秦游说敌国。”

    “而今,便是于这匠作之道竟也颇有心得。”

    “此麻较之现下之麻更加……细密!”

    绞尽脑汁,嬴政方才想出了夸赞之言:“将此麻制成衣物罩于外,必可令狂风不可侵体!”

    “实乃上佳之麻!”

    嬴成蟜面露古怪,低声道:“王兄,你要不翻翻看看?”

    嬴政无奈又宠溺的瞪了嬴成蟜一眼。

    还翻翻看看?

    再拖下去,乃兄可着实编不出夸赞之言了!

    然而迎着嬴成蟜希冀的目光,嬴政还是一边绞尽脑汁思虑该如何夸赞,一边翻开麻片。

    “此麻……嗯?”嬴政瞳孔猛然一缩:“《秦律》?!”

    第二张麻片上,‘秦律’两个硕大的篆字如两块巨石般砸入嬴政的视野!

    砸碎了嬴政对手中物的一切既定印象!

    更砸碎了嬴政早已准备好的夸赞之词!

    嬴政小心翼翼却又迫不及待的再次翻开一张麻片,面上的惊骇之色已完全无法抑制。

    只见第三张麻片之上,竟然清晰撰写着一枚又一枚的小篆!

    这一枚又一枚的小篆又组成了一列列嬴政熟悉到不能更熟悉的秦律条文!

    嬴政豁然抬头,不敢置信的看着嬴成蟜:“此物……”

    “可用于书写文字?!”

    如果这东西能够用于书写文字,那意义便截然不同!

    只是触摸此物,嬴政就知道此物所用的材料必然不会是如缣帛一般的上等蚕丝,造价必定较低。

    只要此物的各项性能不差,它便很可能填补了缣帛与竹简之间的空白!

    嬴成蟜笑而颔首:“此物固然细密,但却不能如麻衣一般穿在身上,且遇水易损。”

    “好在弟钻研此物本就不是为了遮风,而是为了书写。”

    “王兄以为,此物如何?”

    见嬴政脸上那无法遏制的震惊,群臣早就好奇不已。

    而今再听闻嬴成蟜此言,嬴傒忍不住上前询问:“敢问王上,可否将此物予臣一观?”

    嬴政依依不舍却又满心自豪的将手中书交给了嬴傒:“爱卿大可观之!”

    魏缭、隗状等人也不禁凑到了嬴傒身边,眼睁睁看着嬴傒翻开了书卷。

    随着那细小又归整的文字映入眼帘,李斯忍不住惊声慨叹:

    “落墨于此,晕染收敛。”

    “一张此物可写下的文字至少是等大缣帛可写文字的两倍以上。”

    “一张此物却比之一枚竹简轻薄了不知多少!”

    魏缭更是笃定的说:“此物或开天下书写之变革,成为竹帛之外的第三种可供书写之物!”

    “长安君,敢问此物何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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