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成蟜怔然:“本君现在不就是在为子孙后代考虑吗?”

    嬴成蟜的潜意识认为,除非大秦能够万载绵延且始终保持较高的道德标准,否则千百年后的后代们恐怕根本分不清谁才是他们的祖先!

    有名气又符合当世潮流的人,哪怕是早夭绝后都能冒出来数百万后人为他上香——就如太子晋。

    真正奠定宗族根基、得姓氏、建宗祠、开疆扩土的人却可能会被后人遗忘——就如王子成父。

    这并不以你的权势和历史地位为关键,甚至无关于你的姓氏,而只看你的生平符不符合后来人的价值观。

    且随着姻亲通婚、血脉混杂,谁和谁没点亲戚关系?

    所以嬴成蟜在考虑子孙后代时从来都不止是考虑他自己的后代。

    在嬴成蟜看来,未来的所有华夏之民,都是他的后代!

    芈宸无法理解的看向嬴成蟜,试探着发问:“蟜儿,你醉了?”

    如果没醉的话,嬴成蟜怎么会认为他现在的所作所为是在为他的子孙后代好?

    嬴成蟜也反应了过来,二人观念上的差异让他方才那番话如鸡同鸭讲。

    嬴成蟜笑着摇了摇头:“孙儿没醉,孙儿清醒的很。”

    “家叔外大父、博士非曾曰:欲以先王之政,治当世之民,皆守株之类也。”

    “孙儿深以为然。”

    “天下在始终前进,世事在不断变化,这一切皆不以人的意愿为转移。”

    “君王执政当思虑当下而非照抄先贤,族长治族亦当思虑当下而非食古不化。”

    “舅大父时至今日依旧意欲以故楚百姓之策传承权势、培养子孙。”

    “然,故楚安在?”

    嬴成蟜抬眸看向芈宸,沉声开口:“故楚已亡!”

    “故楚百姓,已被孙儿杀的七零八落!”

    “故楚与故楚百姓的现在,还不足以让舅大父醒悟吗!”

    嬴成蟜依旧在以孙儿的身份自居。

    但嬴成蟜的身形却微微前倾,脸上也没了乖巧的笑容。

    有的,唯有一名灭国大将的压迫感!

    芈粒、熊挽等人不由得心中颤颤。

    芈宸也感觉呼吸有些困难,却还是以复杂的目光看着嬴成蟜发问:“蟜儿,何必为大王做到如此地步?”

    “吾承认大王很有能力。”

    “但若是无蟜儿臂助,仅凭大王一人之力,他根本就做不到让关东百姓安定!”

    “关东百姓也根本不可能遭受如此重创!”

    “蟜儿,你自己的子孙后代难道不比大王的子孙后代更需要你思虑吗!”

    嬴政的手腕就算再强,他也终究是个人,他的力量是有极限的,他的手伸不出函谷关!

    但嬴成蟜和嬴成蟜上谏设立的大秦军校却让嬴政的手臂不断延长。

    身为当今大秦宗族第一人、权贵第一人、军功第一人的嬴成蟜,更是让嬴政有了坚实的依靠和不怕死的底牌!

    芈宸可以笃定,但凡嬴成蟜不像现在这么坚定,嬴政的计划就绝对不可能实现!

    嬴成蟜慨然轻叹:“故楚近几年乱成了什么模样,舅大父理应一清二楚。”

    “即便没有孙儿臂助,故楚亦然必亡!”

    “至于若无孙儿臂助,大兄能否竟功?”

    “孙儿就怕孙儿不能臂助大兄竟功啊!”

    嬴成蟜目光萧瑟的看着芈宸道:“舅大父以为唯大兄和孙儿会如此对地方官吏和百姓人家下杀手吗?”

    “即便没有秦王政,也会有秦孝公、楚怀王等不知多少君王来做此等事。”

    “即便没有长安君,也会有陈胜、侯景、黄巢等不知多少人会拎着刀杀向权贵!”

    “由大兄和孙儿动手,还会给百姓留一条活路、留一线生机。”

    “但若是让旁人来动手?”

    “天街踏尽公卿骨,辕门遍挂权贵头啊舅大父!”

    芈宸下意识的就想反驳。

    这天下间能同时出现你们兄弟二人已可谓离谱。

    怎么可能还会有更多如你们兄弟二人一般的人物?

    但话到嘴边时,庄仇的容貌却浮现于芈宸的眼前。

    嬴成蟜第二次伐楚之际,楚国是败给了嬴成蟜,更是败给了一名名如庄仇一般的人物。

    或许天下间不会再有如嬴政和嬴成蟜一般的人物。

    但只要像庄仇一般的人更多一些,嬴成蟜所描绘的场景便不难实现!

    见芈宸目光变换,嬴成蟜声音轻缓却坚定的开口:“舅大父,时代变了。”

    “包括孙儿在内的所有百姓都必须随之做出改变。”

    “这才是真正的为子孙千百年计!”

    迎着嬴成蟜的双眼,芈宸内心沉重、心思急转。

    蟜儿既然以秦孝公、楚怀王这些真实存在的人去类比大王,理应也会以真实存在的人去类比自己。

    且陈胜、侯景、黄巢这些名字一听就不是临时起意随意编造的。() ()

    但,他们都是谁?

    他们既然能被嬴成蟜用作自比,本君怎会毫无所知!

    再想到嬴成蟜方才那萧瑟的眼神。

    莫非……

    这是大秦列代先王敲响的警钟乎!

    深吸一口气压下颤抖的心,芈宸缓缓颔首:“蟜儿所言,有理。”

    “若这天下百姓皆是吾的后辈,吾定会令天下百姓景从。”

    “但天下百姓众也。”

    “他们无法体察到蟜儿的良苦用心!”

    “且大王此举乃是从百姓碗里抢饭吃,吾恐关东动乱!”

    “若是大秦果真动荡,因此而死的人,会更多!”

    嬴成蟜摇了摇头,而后以极尽诚恳的目光看向所有楚系外戚:“今日这华阳宫里坐着的都是自家人。”

    “额便也关起门来说说自家人才能说的自家话!”

    “在额看来,官吏所得有三。”

    嬴成蟜伸出一根手指道:“其一,白色收入。”

    “这部分收入乃是爵、职所带来的岁俸,因爵而得之田的产出,以及所有朝廷明文给予官吏的收入。”

    “合情合法。”

    嬴成蟜伸出第二根手指道:“其二,为灰色收入。”

    “拣拔亲信入衙署为吏、钻法律漏洞谋求私利、借助比旁人更早获得国策的优势赚取利益……等等收入。”

    “不合情但合法。”

    嬴成蟜伸出第三根手指,晃了晃:“其三,为黑色收入。”

    “勾结贼匪、擅加税赋、私铸钱币、劫掠黔首、收钱改判、官商勾结、收取贿赂……等等收入。”

    “不合情也不合法。”

    “舅大父以为,额说的对否?”

    听着嬴成蟜这话,芈粒、熊挽等人面面相觑。

    嬴成蟜对地方官吏百姓利用权力地位攫取利益的途径讲的太透太全了。

    其中一些法子甚至是他们这些有着充沛经验和家学传承的老权贵都不知道的全新法子!

    嬴成蟜不是没担任过基层官吏吗?

    他怎么懂的比我们还多啊!

    芈宸也有些震惊的颔首道:“几无错处。”

    嬴成蟜放下了两根手指,只留第三根手指,声音严肃:“自家人不骗自家人。”

    “额与大兄不曾想过要限制地方官吏的第二条收入,亦不曾想过削弱地方官吏的第一条收入。”

    “额与大兄要斩的,唯有这第三条收入!”

    “斩了这第三条收入,就能让各地黔首饿不死、冻不死、活下去,更能让各地安稳!”

    “但少了这第三条收入,各地方官吏百姓家的子弟难道不足以锦衣玉食吗?”

    芈宸反问:“谁会拒绝去穿更华美的华服?”

    “谁又会愿意被迫去穿差一等的衣裳?”

    嬴成蟜收起了最后一根手指,声音嗤嘲:“孙儿自然知道会有很多百姓贪婪如此。”

    “昔屈、景、昭等楚地百姓贪婪无度,以至于孙儿亲手为故楚送终。”

    “若各地百姓依旧如故楚百姓那般贪婪无度,这天下有的是人会为他们送终!”

    “想穿华美的衣裳?”

    “人躺在棺椁里时自然会穿上他能穿的最为华美的衣裳!”

    “这等不为后代计亦不为自己计,而只是被贪婪所掌控的行尸走肉,也本就该躺在棺椁之中!”

    想到方才的猜测,芈宸缓缓颔首。

    但头刚点到一半,芈宸突然反应了过来。

    他刚才还在以不为子孙后代计来劝说嬴成蟜。

    结果说着说着,不为子孙后代计的怎么成他自己了?

    高台之上,沉默许久的华阳太后突然轻轻打了个哈欠。

    “哈~”

    嬴成蟜见状当即笑道:“家母还在长安乡等额。”

    “请恕额不能多陪。”

    华阳太后笑而颔首:“伱这孩子,也是辛苦,整整一日都未曾停歇。”

    “速速往长安乡拜见韩夫人去吧,切莫让韩夫人等的急了。”

    嬴成蟜长身而起,乖巧笑道:“听祖母的!”

    “孙儿告退!”

    迎着一双双神色各异的目光,嬴成蟜龙行虎步的走向殿门。

    但待走到殿门口之际,嬴成蟜突然止步,回身拱手:“明日长安乡秋收。”

    “孙儿请祖母并诸位长辈同往观之!”

    华阳太后欣然颔首:“固所愿也!”

    “孤明日必至!”

    嬴成蟜笑的更灿烂了几分:“祖母明天见!”

    目送嬴成蟜一路小跑出华阳宫,华阳太后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声音平静:“为人父母者,当为子孙谋深远。”

    “而非是谋一时之利!”

    “蟜儿所言,甚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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