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川乘轻辇自西苑的宣辉门进入皇城,又换乘宫车,驶出笙歌已歇、欢客已散的端门。

    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宽大的广场左右停满了香车骏马,等着载上自家主人,于大庆华宴后兴尽归府。

    他的亲卫楚原,会驾着马车在此等候接他回府,只是天色微明,满场车马人影,他手揭宫车车帘,一时不知将目光落向何处。

    楚原曾是他的书童,他代领剑南道行军大总管后,将楚原从京中叫去南弥,为他打点一切。

    楚原年岁同他相仿,打小伴他长大,性子机敏,手脚麻利,使唤得很是顺手。

    潜入南弥,暗联南弥清平官晏修的斥候,便是由楚原带领,将事情办得很是漂亮。

    三日前,他率领有功将士们到达京城外等候圣旨时,将楚原提前遣回,为他打理三年无人居住的府邸。

    下了宫车后,谢过为他驭车的宦者,方朝马车聚集处走了几步,便听见背后遥遥有人在唤:“明河!”

    他背脊一僵转身,见不远处,父亲萧弘文大步而来。

    萧弘文身后跟着一位华衣锦裙,珠翠满头的妇人,妇人手中牵着个边走边揉眼睛,满脸睡意的稚童。

    心念几闪,他便猜到妇人和稚童的身份,等三人近了,他缓缓拱手:“见过父亲,见过如夫人。”

    未料被一眼认出身份,妇人将他面庞匆匆一扫便羞涩了脸,冲他微一欠身:“妾身赵氏,见过郎君。”

    萧弘文伸手搭上了他的肩,语气里满是期盼:“你离京三年又才回京,就回家住吧。我甚想你,你也同你幼弟亲近亲近。”

    听了主君的话,赵氏杏眸一闪,当即蹲下身子,将手牵的稚童往他身前推:“玉山,快给兄长见礼。”

    稚童拿开揉眼的小胖手,仰起睡意惺忪的小脸将看了看他,步子磕磕绊绊跑来,一把将他尚未卸甲的腿抱住,细声细气道:“你真是我的兄长吗?爹娘说兄长很厉害,待我长大,我也要做兄长这样的大将军。”

    萧玉川面色淡淡,低垂着眼帘,将坠在腿上的稚童看住。

    稚童模样全然不像父亲,圆脸圆眼圆鼻头,福气满满的脸,倒像极一脸紧张望着他的赵氏。

    见他满眼陌生看着幼子,萧弦文面上带了几分难抑的窘迫,轻声:“你弟弟名萧玉山,听说有个兄长,打会说话就念着要见你。”

    萧玉川没有应声,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赵氏机灵,见他不言不语,晓他不悦,忙上来将萧玉山牵走,“兄长累了,回头你再找兄长说话。”

    “儿子确实累了,想要清静。”萧玉川朝父亲拱手,“接下来还有宴庆和祭礼,再后还有朝会,就不过府打扰了。”

    生分依旧的话入耳,萧弘文脸色一变,痛心道:“都四年过去了,你与我还解不开心结吗?”

    三年未见儿子,萧弘文特意带上如夫人和幼子,在宫外等候通夜,只为接儿子回府,一家人和和乐乐庆贺团圆……未料萧玉川对他拒之千里依旧。

    萧玉川眼波闪了一闪……这心结,只怕他终生难解。

    宫变后,他养好伤,私下置了一处小院自萧府搬出,任萧弘文连劝带求不归。

    “儿子告辞!”未应父亲埋怨,他收手转身,恰见楚原大步疾来。

    越过楚原,他径直朝远处大步而行,任萧弘文在身后连声唤他,未回头也未回应。

    楚原向主君萧弘文一揖行礼,便撵了上来。

    “郎君,马车在这厢。院子已经洒扫过,也添了一些新家具,只是花园里杂草太多,一时清理不尽。”

    萧玉川掀帘上车,淡应:“没那么多讲究,能住人就行。”

    上了马车,楚原执缰驾车,扭头道:“车内给郎君备了衣帽,且换换吧。”

    他疲惫阖目,养神须臾,这才取盔卸甲,换上蓝宝色圆领袍子,又将发丝拢了拢,系戴上软脚幞头。

    “从南弥带回的那些玩件,还有邛竹杖,可都带来?”

    “回郎君,都带了,就放在横椅下。”

    他向坐下的横椅下伸手,摸到玩件后神色一松,又手掀帘子,仰眺被朝霞染红的天空。

    “日头大了,楚原,去南市北边的福善坊,那家‘膳香源’的点心铺子应当开门了。

    红彤彤的朝霞,金灿灿的日头,点亮了欢腾一夜的洛京城,亦将西苑蓬莱山下的内海映红。

    唐逸旻一宿难眠,趿着木屐,穿着亵衣推开雕花窗扇,目光落于泛着银光的内海上。

    张景挂着一对黑眼圈,从后面为他披上一件长衣,劝道:“陛下,今日明日皆有大庆,其后还有祭礼和朝会,少许睡一会儿吧。”

    唐逸旻拢了拢了长衣,无奈道:“朕睡不着!”

    张景一闪眼眸,贴心问:“陛下可是……心里挂着贵主去处?”

    唐逸旻目光迷惘,漫目蓬莱岛上叶翠花红的海棠,“整个天下都是朕的,朕却寻不到一处妥善之地!”

    张景心霎时“扑通”急跳,眨了眨眼道:“昨夜宴席上,奴见到了国子监祭酒何公。”

    唐逸晏淡哼:“国兴大宴,京中五品以上文武俱至,见到何佟光有何稀奇?”

    张景紧走两步抵近皇帝身后,语带双关道:“可是,国子监中有个慕化学馆啊陛下,那可是个好去处!”

    “慕化学馆?”唐逸旻霍地转身盯着小常侍,“你想说什么?”

    张景掩唇一笑,带着满脸机灵卖弄道:“陛下,那慕化学馆里的学生,尽是初到京城的胡蕃客,与朝中官员不熟,更与后宫无涉。”

    唐逸旻缓一伸手,一把揪住张景的领子扯近,“再说!”

    张景先是被骇得神色一变,听皇帝催话,忙眨巴着眼接着道:“若贵主在慕化学馆做个女学士、助教,或者典书,既能因接触到人开阔胸襟,又能远离凶险。”

    唐逸旻若有所思松开手,蹙眉道:“可慕化馆是在宫外……”

    张景自然心领神会,皇帝这是怕丹阳公主去了慕化馆后,探看不便。

    手抚揪皱的领子,张景小心翼翼道:“贵主久困掖庭,性子变得凶悍不近人性,令陛下近身不能,还每受斥骂。依奴想来,与其置贵主长久于掖庭,莫若放贵主接触接触人,或能因此打开胸怀,与陛下缓和关系。”

    又道:“再说了,天子巡幸国子监,与学子、大儒们交流学问,还不是常有的事?陛下想去就能名正言顺地去了。”

    唐逸旻眉头未舒,若有所思,“可慕化馆中,少不了年轻的胡蕃学生……”

    张景又掩唇一笑,语气里带几分跋扈:“便真有胡蕃学生觊觎贵主,放不放人,还不是陛下一句话的事。奴还认为,纵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对贵主起心思。”

    见皇帝迟疑不定,张景又补充:“慕化馆里的胡蕃学生,短则三两月,长不过半年,就会参加结业考,向太学、国子学升迁,哪有那么长日子同贵主相处?”

    唐逸旻静了俄顷,伸手揪上了张景的脸,“朕就爱你这脑子,你这嘴,可你为何才想到这法子?”

    张景被夸得笑开了花,笑容可掬一揖:“奴昨日去给贵主送樱桃,被贵主指着鼻子骂了许久,说若不放她去白云观就不活了,奴心中愁得很。夜里一看到何公,这才脑中灵光一闪。”

    又趁热打铁:“接下来又是庆典祭礼,又是论功行赏的朝会,只怕陛下得忙活一月。这些日子宫中人员走动频繁,就怕有人趁乱再对贵主下毒手。贵主又在那边寻死觅活,一天也等不得……”

    言毕,张景察言观色,小心翼翼问:“要不,奴今晨一早就去国子监传旨,让贵主早些过去?”

    唐逸旻负了手,面朝窗外,良久后方道:“朕抽不开身,她处境也确实险恶。你现在就去,与国子监一谈妥就送她过去。”

    张景一直抑着的心狂跳如雷,拱手应声:“诺!奴这就去。陛下早些歇下,夜里还有大宴。”

    张景去时,朝霞散尽,阳光热烈起来。唐卿月坐在院中的秋千上仰眸,被炽亮的阳光刺迷了眼睛。

    她这一夜睡得分外不安,入睡未几,天明之际,又被院外的喧哗声吵醒。

    禁军们口中嚷着:“奉命宣令,南弥世子咆哮庆典,我皇不罪不罚,世子勿躲勿藏,快些出来!”

    这长一声,短一声的宣旨声,时不时在她院外响起,直接将睡意撵得一干二净。

    宫中三步一监,五步一哨,随时有禁军巡逻,她感慨南弥世子可真会藏,禁军搜了一夜,也未能将其搜出。

    眼下她虽坐在秋千上胡思乱想,心却已飞,待午时过后,就能见到家令李向淮。

    家令每来,总会带许多好吃的点心。虽她非嘴馋之人,却觉得家令送来的点心吃着分外香甜,家令的话听着分外暖心。

    待到午时,归院的婢子为她奉来膳食,她草草用了几口,便柱着鸠杖去了掖庭宫后面的走廊。

    未让她失望,时辰一到,监门卫一将探望宫婢的亲友放行,遥遥便见老家令背后驮着大包袱,一手提食盒,另一腋下夹着一对竹杖,急赤白脸、骂骂咧咧地从人群中朝她挤来。

    “贵主,贵主……”

    “李伯!”

    老家令穿件半旧的玄色圆领袍子,头上的软脚幞头被人群挤歪,露出全白微乱的发鬓,微胖的脸上生着一层薄汗。

    一接近她,老家令立马将手中食盒献宝似的塞入她手里,“馋了吧?这是贵主爱吃的樱桃毕罗,福膳坊的,老奴给贵主装了满满三层。”

    她接住重重的食盒,目光落于食盒,微拧了远山眉问:“李伯怎知我爱吃樱桃毕罗,还是福膳坊的樱桃毕罗?”

    唐卿月从未喜欢过樱桃毕罗。

    只不过,彼年萧玉川刚入崇文馆时,她想与他亲近,偏他总摆出一副近鬼神而远之的态度。

    恰逢樱桃当季,她就借口出宫不便,求萧玉川为她代买,宫外福膳坊的樱桃毕罗。

    也正因如此,萧玉川为她私带一月的樱桃毕罗,她才得以与他熟稔。

    所以,虽然喜欢福膳坊樱桃毕罗是谎言,可这谎言,却仅有萧玉川相信和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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